讀《隨園詩話》,看到個有趣的故事。

餘戲刻一私印,用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句。

某尚書過金陵,索餘詩冊。餘一時率意用之。

尚書大加訶責。

餘初猶遜謝,既而責之不休,餘正色曰:“公以爲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後,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有公也。”

一座囅然。

此段意思不難解,查了下,私印上所刻,是唐朝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韓翃(719-788)所作:

(劇照)

《送王少府歸杭州》

歸舟一路轉青蘋,更欲隨潮向富春。

吳郡陸機稱地主,錢塘蘇小是鄉親。

葛花滿把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

早晚重過魚浦宿,遙憐佳句篋中新。

顯然,在韓翃看來,跟蘇小小是鄉親,絕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反是值得宣揚的。

蘇小小,南朝齊時歌伎,傳說中,她與阮鬱相戀,卻因宰相父親召回寶貝兒子,未能終成眷屬。

後來,她資助鮑仁趕京應試,自己卻因事遭人陷害,身患重病,不久將亡。臨終,遺言要葬於西湖西泠。應試中第的鮑仁遵其遺願,立碑錢塘蘇小小之墓。

故事有點悽慘,卻又夾着某種希望。

但我們知道,南朝之時,門第觀念仍然極盛,“應試登第”,書生逆襲,美女交心之事,一般只會在隋唐之後發生,所以,我對此說法,是持保留態度的。

但蘇小小當時已名傳天下,卻是毫無疑義的。

齊朝過後是梁朝,梁朝皇室讀書。梁朝徐陵編了本《玉臺新詠》,收錄漢朝至梁朝的詩共690首,當中有《錢塘蘇小歌一首》:

(劇照)

妾乘油壁車,

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

西陵松柏下。

此爲蘇小小的故事見於史冊之開端,一個女子,若非很有名,必難享受此等待遇。

之後千餘年,直到袁枚所在的清代,吟詠蘇小小故事的人,並不少見,名篇亦多。

但那尚書,卻因袁枚用了一個閒章而喋喋不休,說教不已,終是惹得主人怒不可遏,也不管什麼身份的差距,講什麼面子了,直接就指責他:

別看你官居一品,百年之後,蘇小小仍有人傳誦,而你早到了土裏變成灰,連自己的後代,都不會常常去上墳了呀。

列位,此話一出,“一座囅然”的囅然,並非驚詫之意,而是開懷大笑。

想來,陪客的多是袁枚的朋友,都很放浪不羈,未將尚書大老爺放在眼裏吧。

(劇照)

自認正統的尚書之氣極敗壞,可以想見。

用前代的故事,就是柳如是願意以死殉明,而錢謙益卻害怕水冷。

用現代的俗話,則是賣魂的瞧不起賣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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