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城的西南角,是這個城市最落後的片區。低低矮矮的民房蜷縮在這個昏暗的角落裏,陰雨天的時候滿地泥漿,暴雪天的時候不少脆弱的屋檐會被壓爛,冬冷夏熱,環境糟糕得格外徹底。而這裏居住的,大多是些外來的打工仔。因爲租不起M城的房子,只能和自己的老婆孩子擠在一間房裏,付着一個月1500塊的房租,咬牙堅持着。

這不過是每一座大城市裏都會有的光景。

到了一年的末尾,他們終於拖着疲憊的步伐,離開五光十色的城市,攜着妻兒匆匆返回家鄉,祭祖、守歲、過年。

至於這個平日裏熱鬧喧囂的地區,便突然成了一個鬼城。

沒了一點人氣兒。

來來往往的,除了繼續堅守的公交車司機,就是每天被要求過來巡邏的片兒警了。

小徐還是第一次來這裏巡邏。

往常因爲處理的案件繁多,派來巡邏這個區域的,大多都是經驗老道的警察。或許是覺得最近都沒啥居民了,自然也沒什麼需要調解的案件,派出所也就安心把這個到崗不足半年的“新人”派去巡邏了。

漆黑一片的平房中,遠遠看去,只有一戶人家,還閃爍着微弱的光亮。

深吸一口氣,小徐安慰着自己,那應該不過是一戶沒有回老家過年的人家,一面邁着小心的步伐,舉着手電,向着那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明走去。

“您好?”

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

小徐又耐着性子敲了有十分鐘的門,陳舊的木門在寒風中偶爾發出“嘎嘎”的聲響,讓他忍不住心裏有些發毛。

沒事,只是風而已。

只是黑而已。

當他再一次鼓起勇氣準備敲響房門的時候,眼前的木門終於發出“吱呀”的響聲,被打開了。

眼前站着一個面色蠟黃,穿着髒兮兮厚棉襖的中年男人。他那張被鬍子遮蓋了大半的臉看不清楚神情,眼睛裏是一潭死水。

“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過來巡邏的,看到這一片只有你家亮着燈,就來看看情況。”小徐努力扯出了一個還算和善的微笑,“一個人嗎?你的家人呢?”

明明是非常隨意的拉家常的話語,對方在聽到之後卻彷彿受了驚,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小徐的目光,沒有說話。

“你……還好嗎?”小徐在微弱的燈光下看到了男人耳朵和手上明顯的凍傷,“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儘管說!”

男人搖了搖頭,依然一言不發。

“……那,有什麼困難,儘管找派出所。我們一直都在。打擾了,我就先走了。”

小徐有些尷尬地擺擺手,準備離開,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正準備關門的男人:

“對了,你的名字是什麼?”

男人卻突然一臉恐懼地看向這個剛剛還面目和善的小片警,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

“求你……”

1

阿瓷呼了口氣,看着白色的霧氣慢慢消失。

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寒冷了。

即使這樣,也不願意求助那個冷冰冰的父親。

阿瓷和這個男人直接的血緣親情,原本就只是靠着母親堪堪維持着。

世上的親子千千萬萬,阿瓷總覺得自己和父親一定是最古怪的一對。

掛念着,卻也厭惡着。

而每次到了過年的時候,周圍的同學開始帶着雀躍的心情開始轟轟蕩蕩的返鄉,她卻只是感嘆又多了幾天的假,可以緩口氣了。

蘇野也發現,好像臨近年關,在一片熱鬧的年味裏,阿瓷卻變得愈發冷漠了起來。這和她過去少語寡言的模樣不太一樣。更像是一種,對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的……漠然。阿瓷的笑容越來越少,一個人發呆出神的時候也越來越多。很多時候蘇野看着實驗室裏整夜不滅的燈光,明明都走到了跟前,卻邁不開腿走到她身邊把她拉走。

因爲蘇野比誰都清楚,警隊有多麼需要阿瓷,自己有多麼需要阿瓷。可倘若爲了自己的私心拖累的大家,阿瓷纔會是最終受傷的那一個。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向來自信的蘇野,難得地有些挫敗。

“蘇隊?”

“……啊!不好意思。”蘇野甩了甩腦袋,抱歉地說,“最近休息不太好。麻煩你再重新說一次。”

“嗯。”

“他說,巡邏的民警在西南角的那片地方遇到了一個有輕生衝動的居民。制止之後,對方襲警不說,還把這位好心民警的左臂給傷了。”阿瓷開口道。

“西南角……是‘民工城’?”

“嫌犯的身份確認了嗎?”

阿瓷說,“只是,他一直拒絕面見自己的家人,也拒絕承認自己的身份。”

“爲什麼?”

“因爲……”阿瓷張了張嘴,卻並沒有繼續回答下去,她嘆了口氣,語氣平靜地說,“並不是每個人的親人都是面目可親的。”

阿瓷空洞的眼神讓蘇野猛地一怔,只覺得心裏發酸。

2

陳西里覺得,如果人生註定分爲開始、發展、高潮、低谷、結束的幾個階段,他的人生,已經要走到了最後一步。

他的學生時代過得並不算一帆風順:學習成績一般的他雖然在父母的幫助下,就讀於本市的重點高中。然而高考成績不理想,只考上了一個普通的二本高校。大學四年讀完去了澳洲“鍍金”,混了個還算不錯的外國大學的碩士文憑回國。

按說,這時候如果再能找到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安安穩穩幹下去,和女友結婚生子過一輩子,陳西里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安穩順遂。

可偏偏,他在留學期間跟着同學中的“大佬”一起,先是小試牛刀地投了幾百刀進去,不過幾天就翻了幾翻。嚐到甜頭的陳西里就一股腦把自己全部的生活費投了進去。輕而易舉地,到畢業前夕,已經是身價不菲的“百萬富翁”了。

人的貪慾,當然不可能就止步於此。

如果有機會簡簡單單能從百萬到千萬,誰會不願意呢?

即使,完成這個目標,需要他承擔“一些”風險。然而這在可能帶來的巨大利益跟前,根本不算任何阻礙。

陳西里東拼西湊了五百多萬,就這樣,成功化身成爲身價上千萬的富豪。

即使其中有不少利率高得嚇人的貸,陳西里也並不曾擔憂。

可陳西里人生的高潮,就在他學成歸來的時候,徹底結束了。

生活用最殘酷的方式,教會了他,什麼叫做絕望。

陳西里強顏歡笑,在父母親戚的注視下,與女友成了婚。原本只是爲了給她一個安穩的將來,可看着妻子一天天打起來的肚子,他卻只看到壓在自己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

妻子懷孕後他壓力倍增,畢竟千萬資產中有500萬都是借的。

那個原本該充滿他們期盼的小小生命,他甚至無法面對因爲懷孕而身體不適的妻子,更無法正常地安撫和照顧她。

這一切都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即使陳西里知道,這是無法回頭的一步。依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走向那裏,逃避到那裏。

既然人間註定如此,他也沒什麼別的選擇了。

“再見。”

這是陳西里在朋友圈裏留下的最後兩個字。

3

“名字?”

“……”

“名字!”蘇野敲了敲桌子。

“陳…………西里。”

“籍貫?”

“M城北區。”

“我沒有想逃債。我只想結束這一切。”

“理由?”

“我死了,我身上的債務也不會因此轉移到我的家人身上。沒有了這份負擔,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呵!”蘇野冷哼了一聲,看着這個自以爲是的男人,“你真是替他們考慮好了一切。”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你的家人要求見你。”

“……見……見我嗎?我能……拒絕嗎?”

“不能。”看到陳西里依然一副不願意的樣子,蘇野補充道:

“你兒子也來了,不見見嗎?”

他終於低下頭,輕聲“嗯”了一下。

4

蘇野在審訊室外冷眼看着剛剛還頹廢不堪的男人在妻子和孩子的包圍下慢慢露出了笑容,頭疼地翻看着手裏剛剛拿到的調查資料。

“覺得很奇怪?”趙漓拍了拍蘇野的肩膀,語氣輕快說,“一個看起來膽小怕事的失敗投機者,這輩子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做的事情就是拋下家人,面對審問沒有任何的反抗。這樣的人,在什麼情況下,會願意犯法?”

“利益。”

“所以,他的利益來源並不是襲警。而是……那之後。”

“現在?他被抓了,然後見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可能還會坐幾年牢……”

“你忘了觀察,他妻子的穿着舉止。”趙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自己費心費力爲了家人躲在那種地方,妻子卻拋下自己飛黃騰達了。”蘇野說。

“蘇大隊長也不能光這麼想呀,畢竟是這個男的先拋妻棄子的啊。聽說他失蹤的時候,妻子還大着肚子呢!”盧璐的聲音打斷了兩個“圍觀”的男人,有些不滿地說,“凡是都要看到儘可能多的方面,這不是趙老師教我們的嗎?”

“我看你這個丫頭,好的東西不學,就在刑警隊把嘴皮子磨利索了。”蘇野說這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盧璐身後的阿瓷。

5

陳西里的妻子……或者說前妻,在接受問話的時候,非常明確地表示出了自己和家人對警方工作的支持。認爲既然陳西里犯了錯,那麼一定要依法贖罪。雖然在蘇野他們看來,這個女人臉上的遺憾和手指擺弄戒指的肢體語言的反差,讓她所說的話毫無說服力。

“那麼,能講一下陳西里在失蹤前發生的事情嗎?比如他失蹤前有沒有什麼跡象,特徵。”

“失蹤之前……他那個時候已經負債很久了。”女人仰頭苦笑了一下,“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西里還是個大富豪,不過在我們決定要結婚之後沒多久,他就已經身無分文了。我那時候想,既然他來錢這麼快,暫時過得拮据點也沒什麼。畢竟他周圍的朋友,哪個不是沒經過大風大浪的?

“結果陳西里看到我肚子一天天大了,整個人好像突然有了莫大的壓力,反而一蹶不振了起來。你說我都沒有產前產後抑鬱,他一個男人抑鬱個啥啊!”

似乎是想到了當時丈夫的狀態,讓原本還看起來還是遊刃有餘的貴婦人的女人,突然神情激動了起來:

“他的父母也是,兒子失蹤了,就纏着我要贍養費。我哪來的錢!?我那個時候纔剛大學畢業就嫁給了他,想着可以一輩子過得輕鬆快樂。哪知道這個說着愛我護我的男人,不僅把自己搞得身無分文,還想把我也拉下水。”

“沒了丈夫的支撐,你之後是怎麼把孩子生下來養大的?”餘然問道。

“這世道,女人來錢的法子很多的。”女人嗤笑道,“我跟陳西里那個窩囊廢可不同。爲了我的崽,喫多大苦我都受得。”

蘇野和餘然沒有追問下去這個話題。

“不過,你們只找到了陳西里嗎?他的小夥伴呢?”

“小夥伴?”

“那個盤尼西林啊!”

“你說……什麼?”

蘇野一愣,有些難以置信地反問道。

“盤尼西林。是他當時一個網友的名字。我最開始還以爲是個女的,把陳西里狠狠教育了一通。後來偷聽到他們通話,才知道對方是個男的。”

“那你見過他嗎?那個盤尼西林!”蘇野想到許錚言提起自己是“盤尼西林”的時候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樣,心裏的弦猛地繃緊了。

“沒有啊。”她搖搖頭,“我只知道,那個盤尼西林是個心理醫生。說是可以輔導陳西里,幫他緩解一下焦躁,所以我一開始也沒管,覺得是對他好。……直到……他第一次輕生被我發現。”

蘇野想到陳西里手腕上的痕跡,皺起了眉。

蘇野的腦袋裏卻已經無暇顧及接下來的談話了。

他努力回想着許錚言,回想着他那副彬彬有禮的模樣,回想他笑起來的時候自己每次感覺到的心裏的不快,回想他被捕的時候鎮定自若的模樣。

“那你認爲,陳西里當時的失蹤,和盤尼西林有關係嗎?”

“當然。我跟陳西里一天說不過五句話,他們一天可能得說上五千,五萬句話吧。剛認識盤尼西林的時候,陳西里是有過一陣子情緒好轉,還興致勃勃地說要出去工作還債養家。結果去了沒幾天,就被工地開除了。”

“工地?!”

“是啊,他一個國外學歷的留學生,竟然找不到工作,跑去工地當包工頭。”女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要不是我去參加過他的畢業典禮,我那個時候真的要懷疑人生了!”

“他後來就再也沒有工作過?”

“沒有。他因爲那一次的工作再次失去了信心,開始漸漸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也不見了。”

“陳西里失蹤之後,你有聯絡過盤尼西林嗎?”

“當然。但是他再也沒有上線過。所以我以爲他和陳西里在一起,兩個人藏起來偷偷過日子。或者,就是他把陳西里幹掉了。我從沒想過陳西里居然還活着。”

“關於陳西里,我們還需要留他再調查一段時間,希望你能理解。”

“沒問題。我說了,警察要怎麼處置他,我都全力支持和配合。我想你們也看到了,如今我過得還不錯。並不希望他回來就搶走孩子。”似乎也認爲沒有必要再在警察跟前演戲了,女人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在蘇野跟前摸出包裏的小鏡子補了補妝,剛纔還是蒼白的臉色好轉了很多。

她走到警局門口,抱緊了剛剛回到自己身邊的孩子:

“走吧,以後不要再來見你這個爸爸了。就當他……”

7

正在做記錄的餘然也是一愣,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這個男人。

蘇野以爲陳西里是在裝傻,可對方着實是一臉誠懇且無辜地補充道:“我是不想讓追債的人找到我,所以拒絕了那位巡警的幫助。可我……我沒有襲警啊!他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啊……”

餘然憤怒地說,“他暈倒的地點就在你家門口,最後發出的消息是求救訊號。”

餘然的話說得合情合理,照理說聽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可蘇野卻越聽越感覺到了不對勁。

直到餘然,打破了這片沉默:

“盤尼西林,你見過了嗎?”

“……見,見過。”陳西里點點頭,“躲到民工城裏,就是他給我出的主意。”

“你們這幾個月還有聯繫嗎?”

“前幾個月都還有的,但是上個月開始突然他就不回我的消息了……我只有他的微信,不知道有什麼別的方法聯繫到他,很擔心他出了什麼事,所以今年過年才哪裏沒有去,怕他找我聯繫不上。”

蘇野和餘然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不是因爲盤尼西林就是許錚言。

而是因爲……這一切都安排得着實恰好。

倘若許錚言早早便預料到了這一切,甚至連他自己的被捕時間也考慮其中……

那未免太可怕了。

8

案子最終也只給許錚言多了一條教唆犯罪的不痛不癢的指責。

“蘇隊,阿瓷姐要回美國嗎?聽說她家在美國?”

“不知道。”蘇野和他們都非常默契地看向了實驗室的方向。

“還不回家?”阿瓷揹着包出來,盯着一幫刑警們的注視,頓時感覺到了視線的壓力。

“阿瓷姐,過年回家嗎?”

“……不。”

“那你過年一個人嗎?”

“要不要解救一下我們蘇隊這位大齡單身男青年?蘇隊可以請你喫飯喲!”餘然走過來,非常誠懇地提議道,“他一定非常樂意。”

“我……有些事。”阿瓷難得地露出一個充滿歉意地笑容,“而且這陣子工作太緊張,一直沒休息好,過年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哦……”失望的年輕刑警們非常滿意地看到了蘇大隊長滿臉的遺憾,也不再繼續捉弄他們,吵鬧着離開了。原標題:《我的血液都歸你:空城木乃伊》;作者:獅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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