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的可以嗎？”老頭咳了兩聲，“我的人生，真的可以改變嗎？”

“當然可以。”女科學家對着鏡頭露出自信的笑容，“本次‘人類重置計劃’聯名發起，本批次免費報名名額500個。人生後悔的事這麼多，你也想要改變一次嗎？”

一串電話號碼一下子佔據了整個屏幕。

他醉醺醺地摸起茶几上的手機，撥打了報名電話。

“喂，我要加入……嗝……那個人類重置計劃。”老頭的聲音透出幾分喜色，“名字啊……我叫李民國。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就算擠破腦袋也要加入這個計劃裏！”

2

要說起這一輩子最大的仇人，李民國腦袋裏第一個蹦出來的名字就是馬德龍。

當年他在工地當包工頭時，馬德龍只是個毛頭小子，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面鞍前馬後。

工地即將完工，李民國收到工程款的那天，正好老家來了人，帶話說是老母病重，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李民國的爹死得早，他母親喫了很多苦才把他拉扯大，李民國恨不得拔腿就走，但是一大堆工人們又等着發工資呢——就在這個時候，馬德龍站了出來，拍着胸脯承諾會把事情辦得妥妥的。他也是急火攻心，一時就輕信了馬德龍，把工程款交給了他。

他回去的那晚，母親就去世了，等他操辦完喪事回來以後，立馬被憤怒的討薪工人們堵在了辦公室裏。

原來馬德龍根本沒發工資，他一下子捲走了幾十萬，逃了個無影無蹤。

李民國嘴皮子都要說破了，那些工人們壓根聽不進去——他們憤怒地聚集在工地上，非要李民國把錢拿出來。

其實李民國是可以逃的，要說他做錯了什麼，大概也就是輕信了不值得的人——但是當他的目光掠過那一張張粗糙黝黑的臉時，他又被那些皺紋和汗水打敗了。

他決定扛起那筆債務。

再後來，他帶着老婆東躲西藏，過着謹小慎微的日子——而馬德龍，搖身一變成了什麼青年企業家，甚至和一個老總的女兒辦了場轟轟烈烈的世紀婚禮。

憑什麼？

李民國看着破舊牆體上掛着的那張黑白遺照，已經有幾分老態的女人笑得很勉強。

“阿芬，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老頭嗚咽着，“我沒能讓你和孩子過上好日子……一步錯步步錯啊！我就是豁出去了我這條命，我也……”

3

老舊的外套已經被洗得發白，李民國挺直了腰板，拿起梳子把稀疏的毛髮攏到一起。

也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老天終於開了眼，他竟然真的成功入選了人類重置計劃。

出門前，李民國細細撫着遺照上女人的臉，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

動員大會結束以後，李民國跟着工作人員進入了實驗房間。

這間房並沒有過多的裝飾，除了四面白牆外，只放着一個紅色的沙灘椅，燃燒的薰香在角落裏散發出一陣陣香橙甜香。

“請放鬆地躺在沙灘椅上。”

李民國照做了，他看見一個蜘蛛形狀的攝像機靈活地在白牆上爬動着，那個工作人員端來一個銀質托盤，上面放着一杯水和一個半透明的頭盔。

清秀的女人甜笑着，“李先生，我們的實驗協議您已經看過了，要是沒有問題的話，請你先喝掉這杯水。”

李民國順從地點點頭。

“我是時間管理員Vivian，接下來我就要爲您佩戴時間頭盔了，由於重返過去和現實的時間流速不同，我會一直陪伴在您身邊。”女人笑眯眯的，“一旦實驗出現問題，我會立即啓動強制措施，將您從時間縫隙里拉回來。”

4

破舊的空調搖搖晃晃地震顫着噴出冷氣，李民國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年輕男人正在費盡脣舌地表達衷心。

“李哥，你放心吧。”馬德龍道貌岸然的樣子令他有些反胃，“那些工人都是我的手足兄弟，你把錢交給我，絕對可以放心！”

李民國濃黑的眉毛糾纏在一起，他的目光開始變得猶豫。

“李哥！”馬德龍做出一副爲他着想的樣子，“我知道咱媽的病……她一個人在鄉下待着，身邊也沒個親人，你放心趕回去看看吧……這裏一切都有我呢！你向來把我當親弟弟，我也早就把你當親哥了……”

“我當然沒有懷疑你。”李民國實在是要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了，“這樣吧，你先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以免有人會對這筆錢起了歹念。你找個藉口溜出去，我去工地旁邊的小巷裏等你，取了錢以後就直接交給你。”

“沒問題。”馬德龍急不可耐地行動了起來。

李民國舒了舒筋骨，站在窗前停駐了一會兒，燦爛的金色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溫暖得有些扎人。當年那場鉅變發生以後，他回到這裏太多次了——這裏的時間規律，這片工地和附近的每一條街每一家店他都瞭如指掌。就連當時本來進退兩難的抉擇，他也反覆問了自己上百次。

表的指針顫顫巍巍地指向了5，李民國嘆了口氣，還是出了門。

“李哥。”滿臉油黑的男人擦了擦額前的汗，“你幹什麼去？”

“哦，我看兄弟們都辛苦了，我去買幾個西瓜回來請大家喫。”

“李哥！這怎麼行呢……真的是讓你破費了……”那男人試探着問了一句，“我想問問……我們的工資，什麼時候才能發啊？”

“我現在去取錢。”李民國露出一個笑容，他把兜裏的手套往裏塞了一些，“你們放心吧。”

工地附近有個西瓜攤，一車綠油油的西瓜堆得足有小山高，一張牛皮紙上用黑色水筆歪歪扭扭地寫着“西瓜100元一個”。老闆戴着頂草帽靠在駕駛座裏，手裏的大蒲扇扇個不停。李民國夾着一疊厚厚的報紙，路過那車西瓜的時候，他動作迅猛地抽出了西瓜縫隙間的刀，三兩下裹進了報紙中。

手套已經捂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李民國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趁着沒人注意，大步向前走去。

馬德龍嘴裏叼着根菸，看見李民國眼前一亮，他的目光落在那長長的報紙條上，隨即擠出了笑容。

“李哥，這是取出來的錢吧？怎麼看起來有點少？”馬德龍殷勤地想要接過去，李民國卻輕輕鬆鬆地避了過去。

“再等等……”李民國看了眼腕上的表，朝小巷深處走去。

“等什麼？”馬德龍百思不得其解地跟了上去，“李哥，你在說什麼？”

馬德龍驚駭地瞪大眼，溫熱的血液浸出他的白色T恤，他軟軟地跪了下來，身體不住地抽搐着。

被同事捲走幾十萬，我負鉅債他變大老闆，我想一招讓他好看。

5

可真是無巧不成書——

當年馬德龍創業失敗以後，捂住了消息，馬上抓緊機會向白富美女友求婚。在他們結婚以後，馬德龍順理成章地混進了那家在業界裏赫赫有名的VR公司。當時公司正在研製一種人生回憶儀，用戶可以通過佩戴特定的儀器，從腦海裏調取最難忘、最快樂的回憶不斷重溫。

只不過這部儀器還有一些問題——記憶裏的人物是沒有溫度的，而影像和聲音可以騙過大腦，但是觸感卻不行，由於始終無法突破技術上的瓶頸，人生回憶儀沒能成功面世。

於是人類重置計劃誕生了，只不過這個計劃的含義並不是重置個體的人生，而是重置整個人類族羣的結構。

全球的人都在見證這場驚天鉅變，在他們完全相信以後，這個計劃會逐漸覆蓋所有的貧民區，到了那個時候，毒藥會順着水流，在貧民區交錯複雜的管道里流淌。

俯瞰這座城市，高樓大廈和低矮的房屋間有着涇渭分明的界限——那些色彩灰暗的房子挨挨擠擠地靠在一起，既像是補丁，又像是腫瘤。但無論補丁還是腫瘤，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這座城市完全不需要的東西。

馬德龍點燃了自己嘴裏叼着的那根雪茄，他終於能夠徹徹底底變成一個上等人了。

6

保潔大媽擰乾手裏的抹布，使勁擦乾了紅色沙灘椅上的水痕。她沉默地提起水桶，又進入了下一個房間。她不知道這些水痕從何而來，也不關心爲什麼這些志願者有去無回。

她只是聽說——公司正在籌備推出一款人生回憶儀，能夠讓人重返自己最後悔的時刻，重新改寫自己的人生。

窗外的陽光燦爛，她想起那年她緊緊攥着那張鮮紅的錄取通知書不願放手，但最後還是含着眼淚，背上了行囊孤身來到城市闖蕩。

這次，她都想好了，不管這個人生回憶儀有多貴，她都一定要傾盡所有買下來。想到這裏，她僵垂平直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個久違的笑容。（作品名：《人生回憶儀》；作者：甜烏冬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