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聆音跟那些個太太小姐們打完牌九,回去的時候,陳衍青並沒有開車來接顧聆音。

顧聆音沒等着人,便厚着臉皮蹭了別人的車順路回了府。

這個點陳衍青還沒睡,在屋子裏擺弄着算盤噼裏啪啦算賬。

見顧聆音回來,他眼皮子也沒抬一下,繼續把顧聆音當空氣。

顧聆音向來是小姐脾性,上前把包甩在陳衍青桌上,弄出不小的聲響。

她毫不客氣地將他的寶貝賬本搶來扔到了一邊,拽着他領帶強迫他抬頭看她:“陳衍青,我這又是哪招你惹你了?”

顧聆音抓着他領帶的手被“啪”一聲打了開來,陳衍青繼而給顧聆音翻了一個白眼,還不忘抽出手帕擦了擦方纔碰過顧聆音的那隻手,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都說了,陳家養不起你這樣身嬌體貴還敗家的大小姐,不肯離婚,還想我慣着你不成?”

陳衍青有這種本事,明明平時比貓還驕矜懶散的人,懟起顧聆音來總像喫了十斤火藥,再順勢點燃顧聆音這炮仗,每次都能同顧聆音一起把這院子給掀了個底朝天。

事後的結果自然是顧聆音張牙舞爪地撲了過去,他不耐煩地提着顧聆音的後領不讓她近前,還因此打碎了那桌上的琉璃彩花瓶。

最後還是顧聆音抬腳踹了他那條不太好使的腿,這才讓顧聆音成功將他給壓倒在了牀上,顧聆音想着打也打夠了,便緩和了聲音:

“陳衍青,你這輩子都別想跟我離婚,我向來被嬌養慣了,以前被我爹養,現在被你養着,富太太日子過得好好的,我哪都不願意去。”

“那還不容易,離了婚你想找誰都可以,憑什麼要我接你這麼個爛攤子?”陳衍青說話帶着刺兒,臉偏向一邊,不想瞧顧聆音。

而後陳衍青毫不客氣地連人帶被抱起,因爲一條腿不太好使,他走得並不快,也不顧顧聆音掙扎大罵,直接把顧聆音扔給外面的下人:“今兒個夫人不睡我屋子,找間空房給夫人。”

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還不忘“嘭”的一聲將門關上,讓府裏所有人都知道,她顧聆音被嫌棄得明明白白。

2

顧聆音的丈夫陳衍青是個瘸子,還是個極有錢的瘸子。

他如今一心想讓顧聆音淨身出戶,正在跟顧聆音鬧離婚。

若追溯許多年前,顧聆音同陳衍青的婚事是自小就定下了的。

陳衍青在年輕氣盛那會兒,爲了不結婚,裝過病,絕過食,甚至當過和尚出過家。

後來陳衍青勉爲其難地同顧聆音做了三年夫妻,他承擔作爲丈夫的責任,在外人面前向來給顧聆音面子,維持着一對恩愛夫妻的假象,背地裏跟顧聆音誰都瞧不上誰。

如今不過是因爲顧聆音前段時間跟着那死了丈夫的李家太太喝酒的時候叫了小倌。

那時候陳衍青恰巧在隔壁應酬,推開包廂在外面抽菸透氣的時候正透過那半開的門瞧見顧聆音勾着一個男人下巴。

靠在門邊用手指敲了敲,顧聆音抬頭就看見陳衍青正擱門邊上看着她,在昏暗燈光下,身材高挑。

而那雙深邃的眼睛裏也沒什麼多餘的情緒,他只丟下一句話:“回去收拾收拾,過幾天給我滾蛋。”

說完連解釋的機會都未曾給顧聆音,甩手揚長而去。

後面幾日,陳衍青把顧聆音當成了空氣,連平日維持的客氣都不屑,在顧聆音出去廝混時,更不會像往常那樣開車去接她回去。

陳衍青如今的架勢,顯然是憋屈了那麼多年,鐵了心要同顧聆音離婚。

第二天,陳衍青一開門,就瞧見顧聆音在他房門外等着,看上去睡得挺好,顯然還特意打扮過了。

穿着她那身煙紫旗袍,面上上了胭脂,眸子微微彎着,正笑盈盈盯着陳衍青瞧。

陳衍青只盯着她瞧了一瞬,繼而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顧聆音也不惱,伸手就挽上了陳衍青的胳膊。

“你做什麼?”陳衍青皺眉。

“你今天不是不用去談生意?我陪你一天,哪都不去。”顧聆音心下打着算盤,面上笑得愈是明媚。

陳衍青似乎鐵了心不理會顧聆音,不動聲色地將她的手給抽了出來:“你愛跟誰玩就跟誰去玩,不用刻意討好我。”

他因爲腿疾,向來是走不快的,而顧聆音出奇得沒有跟上來接着纏他。

在陳衍青的身影快消失在拐角處時,他聽到身後顧聆音嗚咽聲,不知爲何,陳衍青還是轉了頭。

顧聆音抹着眼淚,指着他道:“陳衍青,我以前都是被人捧上天的,如今討好你,想讓你消消氣有那麼難嗎?”

陳衍青有一個毛病,平日私下裏罵顧聆音,給顧聆音臉色,甚至不愛拿正眼瞧她,可陳衍青最是見不得顧聆音哭。

到底冷着臉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塊手帕來給顧聆音擦眼淚:“不許哭了。”

顧聆音便是這時候一把勾住他脖子,聲音上揚,完全不像哭過:“陳衍青,你這什麼毛病,都打定主意把我弄走了,我哭不哭你怎麼還那麼愛管?”

3

陳衍青一向喜歡膈應顧聆音。

幼時顧聆音被安排到陳衍青讀書的地兒,陳衍青罵她蠢,還時常跟顧聆音父親告狀說她壞話。

十七八歲那會兒,讓自家遠房表妹挽着自己的手,到顧聆音面前蹦躂,說自己早心有所屬。

後來,在婚前三個月,去了一趟法寒寺,嘴上振振有詞地說看破紅塵,賴在寺裏不肯離開,對外聲稱自己留髮出家當了和尚。

離婚禮還有3個月,我未來丈夫去寺廟當和尚了。

直到陳衍青父親病重,這才重新從寺廟裏鑽了出來,開始一心接手家業。

顧聆音自小便是被寵大了的,小時候還喜歡黏着陳衍青,大些了被陳衍青如此嫌棄,自然也看陳衍青不太順眼。

最喜歡的就是在外面跟各家小姐敗壞陳衍青名聲,說他是個浪跡花叢的公子哥,出家也只是爲了不結婚,自個在外面快活。

顧聆音連哭帶罵地說陳衍青是個狼心狗肺的負心漢,演得挺像,就差拿根繩子吊死在陳家門前,招了不少人來。

這才讓冷着臉的陳衍青將顧聆音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帶了回去,沒多久就結了婚。

陳衍青向來是做君子的料,婚後對顧聆音並不差,對外更是做着一個典型的模範丈夫,如今瞧見顧聆音在外面找小倌,終於有了綠帽子戴到自己頭上的錯覺。

男人向來好面子,更不用提如陳衍青這般愛記仇的。

只不過這婚暫時沒離成,顧聆音在陳衍青那哭上一頓後,到底惹得陳衍青暫時妥協。

顧聆音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張戲票,蹬着高跟鞋,挎着包,還不忘對着鏡子補了補妝,轉眼還是那個慣常趾高氣昂的陳太太。

陳衍青拄着柺杖在車邊等她,西裝勾勒下的腰身愈發勾人,偏生端正着身姿站在那,面上還是慣常僞裝的那派溫和模樣。

直到上了車,陳衍青那眉頭纔會微微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抽開顧聆音挽着她的手,然後偏過頭不去瞧她。

很明顯是在暗示顧聆音自己還在生氣。

他們那天坐在戲院後排。

戲倒是沒看多少,顧聆音光顧着挨在陳衍青身邊,整個人倚在他身上,絮絮跟他耳語一些情話,大多是從那些話本上學來哄女孩子的,羞恥得很,可顧聆音偏生能對陳衍青面不改色地說出口來。

陳衍青後來被磨得不耐煩了,騰出一隻手把顧聆音的嘴給捂上:“你放我房裏的那些話本明天就給你拿去燒了。”

顧聆音只會睜大眼睛盯着他瞧,眸子彎起來的模樣讓人心軟,在陳衍青松手的同時,顧聆音又湊他耳邊開了口:“你要是覺得燒了消氣,全燒了我也不怨你。”

永遠都是這樣,顧聆音犯了錯,只要哄上陳衍青一鬨,撒個嬌,服個軟,有些事兒總能敷衍過去。

這次陳衍青沒說話,只是在一齣戲落幕的時候,拉着顧聆音離開,他手上拿着柺杖,哪怕生得一派風姿雋秀,可因爲他的腿疾,總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不知是誰在人聲嘈雜的時候不輕不重地說了聲:“可惜了這姑娘,竟然跟了一個瘸子。”

想必陳衍青也聽到了,但他向來對人言不甚在乎,頓了頓便接着要往前走。

而顧聆音便在這時候,牽住陳衍青的手,強硬地與他十指相扣,還不知羞恥地當着那麼多人面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於是,出去的時候,陳衍青終究忍不住問:“你這樣有意思嗎?”

嫁給他一個瘸子,一個廢人,還要頂着外界所有言語上的壓力,盡力地去同他維持一個夫妻相敬如賓的假象。

而顧聆音拉着他的手始終不曾放開,轉頭對着他笑,在朦朧夜色下,恰如春雪覆朗月。

“我與你是自小定下的緣分,我管你是瞎了眼還是瘸了腿,說我貪慕錢財也罷,說我真心喜歡你也好,反正我顧聆音這輩子都是你陳衍青的妻子。”

4

陳衍青書房裏至今還供着一個白玉佛。

陳衍青這人以前什麼都不信,向來只信自己,年少時跟顧聆音去佛寺,顧聆音讓他跟菩薩禱告,他一臉不屑,自然不會去信神佛這些虛的。

後來不知是轉了性還是什麼,去那廟裏待了幾年便開始信了佛。

在顧聆音看來,陳衍青純屬帶發出家那幾年被寺廟裏的香火燒壞了腦袋。

他這幾天無事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顧聆音進去的時候,陳衍青還對着那白玉佛低聲誦着佛經,一臉無情無慾的虛僞模樣。

只不過他看到顧聆音後,又擺着張臭臉,不動聲色地將手裏攢着的佛珠放在一邊。

“我看你是年輕時裝和尚裝得上癮了,那些禿驢的習性用得着你一個少爺來學?”顧聆音擋在了他跟玉佛之間,頗有耐心地接着在陳衍青面前刷存在感。

陳衍青朝顧聆音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而顧聆音拽着他胳膊不讓他離開:“陳衍青,你以前不是不信佛的?”

“現在信了。”陳衍青如今似乎是個合格的信徒。

而顧聆音聽了這句話卻是樂呵出了聲,那年他賴在法寒寺不肯走,顧聆音曾經偷偷去找過他,也沒別的,就是想問問這死沒良心的,到底還要不要娶她。

那時顧聆音十九歲,年輕氣盛,一路追至法寒寺。

也許是平日話本看多的緣故,滿腦子都是陳衍青剃了頭,板着一張生無可戀的俊臉,跟她說,小僧與施主紅塵緣已盡之類的屁話。

他那時候腿已經瘸了,但因爲還是個少年人,說話還帶着那麼點活氣。

顧聆音覺得陳衍青徹底沒救了,氣得轉身就走。

恰好顧聆音下山時被大雨攔了路,山道本就滑,顧聆音摔了一跤,滿腔委屈到底肆意而出,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被陳衍青撈起來的時候,還在哭着罵陳衍青混蛋。

“不許哭。”陳衍青這時候還兇她。

在顧聆音抽噎聲漸息的同時,才背對着顧聆音蹲了下來:“上來,我把你送下山。”

那天雨很大,山道泥濘溼滑,陳衍青的腿並不方便,顧聆音本來不想答應,又被他兇了一番後,才猶猶豫豫地趴在了陳衍青背上。

也許因爲揹着顧聆音,他走得很慢,卻異常穩當,顧聆音摟着他脖子問他:“你信佛嗎?連佛都不信你就要出家?”

陳衍青那會兒怎麼說的呢,他讓顧聆音替他擦了擦面上的雨水,沉默許久,才得出這麼個結論:“我是不信,但如今想信了。”

這話擺在顧聆音耳朵裏大概就是,以前不信,如今爲了不娶她這麼個累贅,不信也得去信。

顧聆音覺得自己面子掛不住,惡狠狠說:“行啊,我看你是不是還能在這山上躲一輩子。”

陳衍青命中必有一劫,那就是顧聆音,逃不開,躲不掉,最後兜兜轉轉還得輪到他頭上。

之前口口聲聲的願意信佛也就像成了一個笑話。

這會兒的顧聆音想起當初那一茬,忽然就問道:“六七年前我去法寒寺找你那回,你把我送下山,是不是回去的時候半路犯了腿疾,不慎滾了一身傷,還在山裏待了一晚上?”

顧聆音本不該知道,只是她後來閒得慌,去過幾次法寒寺禮佛,沒找過陳衍青,倒是同一個小和尚混熟了。

她裝作無意地打聽過陳衍青的事情,才知曉了他當年一個瘸子在大雨天將她從山上背下去,花了多大的代價。

結婚三年,日夜相對,顧聆音知道陳衍青好面子,始終沒提過這件事,如今陳衍青還在氣頭上,她反倒沒有避諱地問了。

陳衍青顯然沒想過顧聆音問的是這件事,下意識皺眉:“你從哪聽來的?別人說什麼信什麼,你莫不是腦子不好。”

“惱羞成怒了。”顧聆音忽然就掰過他的臉仔仔細細盯着他瞧,眼中笑意愈甚:“有些人說謊啊,是看得出來的。”

陳衍青僵着身子,到底垂下眸子,盯着她看,神色無奈:“是真是假,那麼多年了,有必要提嗎?”

在陳衍青還沒來得及推開她逃跑的時候,顧聆音忽然就抱住了陳衍青,頭埋在他肩窩處,悶聲開口:

“那就是真的了,陳衍青,你這人腦子向來比誰都清醒,不喜歡那便不會去在意,但你對我始終跟別人是不同的。”

“陳衍青,你是不是一早就喜歡上我了?”

5

婚後陳衍青從來都跟顧聆音保持一定的距離,哪怕顧聆音鬧騰了許久與他睡在了一張牀上,陳衍青也未曾碰過顧聆音。

顧聆音睡相不甚太好,半夜喜歡踢被子,陳衍青經常起身給她把被子理好。

顧聆音早上經常是在陳衍青懷裏醒來的,而陳衍青的下巴抵着她的額頭,總極爲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背。

陳衍青的鋪子新上的衣服首飾都要先拿給顧聆音挑選,顧聆音愛玩,時常跟各家太太小姐們打牌九聽戲,平日出去玩樂也都是陳衍青開車接她回家。

他雖然只在外人面前待她溫柔和氣,可私下裏啊,陳衍青也總會冷着張臉讓她天涼時添衣,下雨時記得帶傘。

若真要追究起來,顧聆音嫁給陳衍青這幾年啊,未受什麼委屈,也從來都沒喫過什麼苦。

陳衍青只會嘴上說討厭她,背地裏卻總是將她照顧得很好。

這些顧聆音都知道,可陳衍青向來不肯承認。

陳衍青出遠門前一天,顧聆音推了別家太太的邀約,還專門去給陳衍青重新買了套西裝。

少年時顧聆音覺得陳衍青穿那讀書人穿的白色袍子最是好看,如今陳衍青身量拔高了,人也比原先清朗俊秀了不少,穿西裝往哪一站,風姿雋秀得很。

陳衍青這時候還不忘面面俱到地跟顧聆音講着府裏的雜事兒,前幾日被顧聆音逼問時的窘迫早就消失得一乾二淨。

“這幾日晚上別出門了,我不去接你,一個姑娘家晚上在外面並不安全。”他手裏拿着書,裝作不經意地開口。

顧聆音才洗過澡,頭髮還溼漉漉的,坐在牀邊邊擦着頭髮邊問:“你那天晚上不是沒來接我?”

“我派了小廝跟着的,你……”他說了一半才意識到說漏了嘴。

他摸了摸鼻子,頭不由自主地偏向了一邊,僵着身子接着扯別的。

“我房裏那盆君子蘭記得每天給它澆點水,你平日要記得按時喫飯,晚上洗澡後莫要貪涼,多穿點衣服。”

他說到這又朝顧聆音那看了去,顧聆音這會兒只穿了件睡裙,單薄得很。

陳衍青只能嘆了口氣,將衣架上的外套拿來給顧聆音披上,極爲自然地將顧聆音手上的毛巾接了過來,給她仔細地擦着頭髮。

“要是沒人在你身邊守着,你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顧聆音耳邊。

陳衍青爲顧聆音做的一切向來是不動聲色的,一如陳衍青從來不肯承認他埋藏在心底的喜歡。

“我覺得不能。”顧聆音笑着看他。

陳衍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手上動作頓住,有片刻失神,也許明天就要走了,今天也難得沒有給顧聆音臉色瞧,他只是輕聲嘆了口氣:

“阿音,我對你向來沒那麼好,也並沒有履行多少丈夫的責任,你若哪日厭煩了,倦怠了,你大可找一個比我完整,並且能對你全心全意好的人,我會放你離開的。”

顧聆音忽然就明白過來,陳衍青爲什麼前段時間要同她離婚,大概是瞧見她找了別的男人,以爲顧聆音是徹徹底底煩了他,厭棄了他。

可陳衍青也並不知道,那日李家太太帶她去找小倌,她也不過挑起了小倌的下巴,看了看,然後同李家太太開了口:

“他可沒我家先生好看,愛找小倌啊,你自個找去,我守着我先生一個人就夠了。”

陳衍青未曾聽到顧聆音說的話,他向來對這段婚姻保留極大的餘地,若顧聆音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和退卻,他都會放顧聆音離開。

陳衍青只會將那份喜歡藏在心底,從他未曾娶她的時候,這經年累月的愛意,終究只能潤物細無聲地融進平日的瑣事中。

一生都在退怯,一生都在剋制。

可是人又有多少個一生可以重來?

顧聆音不顧頭髮未乾,猛地站起身,在磕到陳衍青下巴的同時,不顧陳衍青的輕聲抽氣,一把抱住他,整個人近乎掛到他身上。

陳衍青站得並不穩,慌亂間只能回抱過去:“你又在鬧什麼?”

“陳衍青,是你總想把我趕走,可我就要在你身邊待上一輩子,哪都不去。”

6

陳衍青出遠門談一樁生意,這一去有小半個月。

這陳衍青一走,顧聆音日子還是照常過,就是發呆的時候變得多了起來。

她總依稀記得一些少年時候的事,那會兒陳衍青腿還好着,能跑能跳,性子卻好不到哪去。

以前的陳衍青愛耍少爺脾氣,喜歡使喚人,瞧見顧聆音也不像如今冷着臉,不是揪她小辮就是變着花樣罵顧聆音蠢。

他初時並不排斥這樁婚事,有時候私下無人的時候還喜歡在她耳朵旁邊喊小媳婦。

顧聆音也曾在陳衍青家住過幾個月,十幾歲的小姑娘,被陳衍青拐到河邊看花燈。

顧聆音到現在都記得那時候陳衍青藉着幽微燈火,在月色下吻她的模樣。

以至於後來陳衍青說她是野姑娘,一心要跟她劃清界線時,顧聆音以爲自己被討厭了,爲此還偷偷哭過幾回。

如今的顧聆音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她忽然就想在陳衍青回來以後逼着他將那麼多年未肯開口同他說的話說出來。

也就是那段時間,虞城亂得很。

對着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她神色自若地走到宋進面前,攏了攏頭髮,嘴邊掛着假笑:“陳衍青如今不在府裏,前些時日出了遠門,至今未歸。”

誰能想到在宋進快要信了顧聆音的話時,陳衍青一個人回來了。

他似乎是趕回來的,滿身風塵僕僕,下了車甚至連柺杖都沒用,只拖着那條殘腿踉蹌上前,走得極快,全然沒了往日的從容,模樣更是狼狽得很。

他死死盯着宋進身邊的顧聆音。

顧聆音未曾想到他一個人就這麼回來了,心下忽地空了一瞬,上前想擋在他身前,可陳衍青卻像不怕死般,把顧聆音一把拽到身後。

“你敢碰她試試?”他轉而看向宋進,那眼神如淬了毒般陰冷。

“陳衍青!”顧聆音在他身後忽地哽咽着喚了他的名字。

而陳衍青卻未曾回頭,哪怕身上多了個血窟窿,依舊固執:“你碰我可以,但你不該招惹她。”

陳衍青勉力支撐着自己,在顧聆音哭着上前抱住他的時候,扯出一絲笑來:“阿音,不要怕,我在。”

“陳衍青,你發什麼瘋?我哪用得着你救?”顧聆音對着他吼出聲。

陳衍青不顧一切後果,沒有任何章法,一個人孤身回來,寧可兩敗俱傷也都要顧聆音在他身後安然無恙。

當真……愚蠢至極。

陳衍青伸手替她擦去眼淚,聲音虛弱卻滿含溫柔:

“我不會放心將你的性命交付給任何人去救,更不會讓你成爲人質,誰若想用你的性命威脅我,我會不計一切代價地殺了他。”

他平日不會如此,行商處事向來都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

他最後只能在顧聆音耳邊輕聲說出這輩子始終未能對顧聆音說的那句話:“阿音,我喜歡你,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喜歡。”

7

沒人知道,陳衍青這條腿是當年爲了救顧聆音廢了的。

顧淮有不少仇家,其中就有人將顧聆音綁了去想以此作威脅。

那時候陳衍青正同顧聆音在一處,陳衍青被順道一起綁了去。

那一年他們十餘歲,被蒙上眼睛關在車裏,陳衍青雙手被縛,只下意識地挨着顧聆音,用下巴抵着她額頭,安慰似的要她別怕。

陳衍青其實慌得很,但一想到自己護到那麼大的小妻子在身邊,便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陳衍青尚年輕,想法也很簡單,顧聆音想要什麼就給她最好的,若有人惹惱了她,他就想辦法欺負回去。

若是……有人威脅到顧聆音的性命,他拼死也該護住她。

他喜歡這個姑娘,而這個姑娘啊,是她將來的妻子。

他心念百轉之間,忽然就一口咬向了挾制住自己的男人的手,硬生生撕咬下一口血肉來,瘋了一般地朝着顧聆音那跑過去,將顧聆音死命護在自己懷裏。

脅迫顧聆音的那個男人未曾想到有如此變故,在慌亂間開槍,子彈被射偏,直直射在陳衍青的小腿上,而顧淮也在同時開槍將領頭人擊斃。

顧聆音在陳衍青懷裏哭,而陳衍青忍着疼,在顧聆音耳邊輕聲道:“阿音,乖,沒事了。”

陳衍青不顧後果地救了顧聆音,卻因此廢了一條腿,平日活蹦亂跳的少年往後要拄着柺杖頂着所有人異樣的目光活着。

成長總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陳衍青再次見到顧聆音,看見那個姑娘哭着向他跑過來,忽地就意識到,她處在最好的年紀,長得還是最討人喜歡的模樣,性子也活潑肆意。

顧聆音該得到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將一輩子耗費在他這麼一個殘廢身上。

於是他冷着臉退後一步:“別哭了,我看着心煩,還有啊,以後離我遠點。”

從那天開始,他試圖將自己喜歡了那麼多年的姑娘從自己身邊推遠。

往後,天邊月,地上霜,還有那觸不可及的人,都是他這一生的不可求。

直至很多年後,陳衍青打算出家躲進法寒寺,臨走前偷偷去顧家瞧過顧聆音,被顧淮逮了個正着。

顧淮這輩子就得了這麼個女兒,五大三粗的老爺們抽着煙攔住陳衍青的去路:“爲了救阿音廢了條腿,有恨過嗎?”

“我從來都不恨,只是遺憾,遺憾自己如今成了這副模樣,沒能力去娶她。”陳衍青低着頭靜靜看着前方數寸之地。

顧淮將煙滅了,拍了拍陳衍青的肩:“往後……”

“往後顧聆音與我嫁娶互不相干,只不過,若是有人敢威脅她性命,我依然會不顧一切地救她。

我此生不會娶妻,會躲她躲得遠遠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守着她。”

陳衍青這句話聲音不大,語調卻異常沉穩。

直到陳衍青走了以後,躲在樹後的顧聆音才走了出來,抓着顧淮的胳膊,眸子裏隱有淚光閃爍:“我這輩子只嫁給陳衍青,別人我纔不要!”

顧淮笑出聲來,薅了一把自家女兒的頭髮,笑出聲:“把你嫁給別人我可不放心,他陳衍青瘸了條腿還是我顧淮的女婿,躲不掉的。”

陳衍青這一輩子都是爲她活着的。

因爲她斷了腿,落下殘疾,又因爲她出家在寺中耗費自己數年的大好人生,最後即便娶了她,又一心想着放她自由,讓她能真正有自己的人生。

他從不會顯露一絲喜歡,若不被需要,他也不會挽留,只會遠離。

而他呢,難道就合該孤苦一生?

陳衍青是個傻子,他總將自己想的如何不好,孰不知啊,他纔是這天底下最好的那個人。

8

陳衍青醒來的時候,顧聆音正躺在他身邊睡着,似乎哭得傻了,夢裏還在喊着他名字。

他便習慣性地伸手虛虛攬住了她,牽動了傷口也未曾吭聲。

顧聆音是他喜歡了那麼多年的姑娘,最初愛的張揚,後來剋制隱忍,壓抑了將近十年,從不訴諸於口,也從不妄想佔有。

他總想讓顧聆音能開心,總想讓她平安順遂,只要他在,這世上萬事萬物都不能傷她分毫。

陳衍青那天以爲自己將死,才說出那句喜歡,如今想來卻可笑得很。

有些事啊,他以爲這輩子都不會說,卻到死才肯言之於口。

直到身邊的人醒來,迷迷糊糊間回抱住他,有意避開他的傷處,頭埋在他肩上悶聲道:“你那日說的喜歡還算數嗎?”

“我一開始不信佛的。”陳衍青在這時開了口,卻答非所問,聲音很輕,帶着啞意。

“我都知道。”

陳衍青撫着她的發,接着道:“最初的那幾年,我彆扭不肯開口承認愛你,陪你去寺中時,你開玩笑說要求姻緣,還問我有什麼可求的。”

“我並不信佛,我覺得所有路都需要我親自走,而不是去依託其他,因而我什麼都未曾去求。”

“可直到我斷了腿,成了個殘廢,自覺再也沒資格去愛你時,我到底知曉了命運之無情。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當初在佛前我不夠誠心誠意,才致使自己遇此一劫,成了一個殘廢之人。”

“我當年去法寒寺帶發出家,一是因爲我知道如今殘軀配不上你;

二是想姑且信佛信上一信,在佛前日日禱告,希望我心愛之人能夠得一良人,一生平安,無病無痛。”

“可是你最後還是嫁給了我,這神佛啊到底還是不靈驗的,但我爲你求的多了,便也習慣性地去依託神佛了。”

說到這裏,陳衍青才發現自己肩頭處的衣服溼了,而身邊的姑娘頭埋着一直不肯抬起來。

他只能嘆了口氣:“阿音,怎麼又哭了?你從來都不欠我什麼,這條腿是我自己折騰廢了的,如今這傷也是我要殺宋進才落下的,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顧聆音才慢慢將頭抬起,眼睛還是紅着的,她拽緊了陳衍青的衣服:

“你是不是個混賬?你覺得除了你,有人能比你對我更好嗎?你覺得把我推遠,我就可以開心嗎?”

陳衍青低眸,面色還極爲蒼白,他笑了笑說:“說出口的話收不回了,這麼多年我總兇你,讓你難堪,給你臉色瞧,對你算不上好,並且……我依舊不知道怎樣是對你最好的。”

“你只要知道,我沒辦法離開你,我比誰都需要你,我那麼多年來,最喜歡的也只有你。”顧聆音抬頭看着他的眼睛,如是道。

外面稀薄陽光照在這對年少夫妻身上,似乎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說不清誰是誰的唯一,誰又是誰的救贖,他們只知道,往後啊,任憑歲月如何無情,誰都不會再主動放手了。作品名:《齊眉賦:菩薩蠻》;作者:花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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