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生到世间时，混沌未凿，迷迷瞪瞪，只知道想吃，想喝，想睡觉。

他每小时能搬一块砖，每块砖能换一顿吃的，一桶喝的。每五块砖，能换个有瓦遮头的地方睡一觉。

于是张佳玮就搬砖、吃喝、睡觉。

慢慢地，他习惯了用砖来计算一切。

吃点好的，两块砖。喝点干净的，两块砖。住舒服一点的，七块砖。

有一片池塘，可以让他每小时搬两块砖，但前提是，他得先花二百多块砖和十年时光参加培训，花五千块砖跟塘主打好关系，再花十万块砖买艘小船，好浮在池塘上。

张佳玮脑子里算开了，结论是，还是合算的。

因为人生中需要的砖增加了，张佳玮干什么事都要用砖来盘算了：满脑子都是砖。

池塘边有螃蟹摆摊，水草、青苔和小鱼干，换砖。

大家都去换。

张佳玮对水草、青苔和小鱼干没啥兴趣，但看了看，水草十块砖，青苔二十块砖，小鱼干一百块砖。

又看大家都去换，张佳玮那个满是砖的脑子就开动了。

“看来这玩意有点意思，不然大家不会花那么多砖去换。”

因为已经习惯用砖来计算了，所以判断许多东西，张佳玮不再看自己喜欢不喜欢，而是看能换多少砖。

两块砖的吃的，就是比一块砖的好；哪怕不一定合自己胃口，但那一定是有原因，一定还是自己的原因……

大家愿意花几百块砖去换的玩意，一定有道理，一定也是好的吧？……

砖成了张佳玮衡量万物的尺度。因为砖来得不容易，所以每块砖用出去，一定要正确；怎么算正确呢？

嗯，大家都看中的，一定是好东西吧……

张佳玮本来对树桩子没感觉，但大家都说，一截树桩子原来要二十块砖，最近才十块砖，太便宜了；听多了这话，张佳玮觉得自己要捡便宜。

反正现在每小时能搬两块砖，于是张佳玮就花了五小时搬砖，用十块砖换了截树桩子。

他花三块砖请人把树桩子扛回家，又听说啃树桩子得用锯子解开，锯子每个要五块砖，行吧，那就再弄个锯子……

又听说树桩子不能凭空啃，还得就着青苔才行，行，那就再去弄点青苔……

一般青苔还不行，得是池塘特产青苔，行，那就再多花三块砖找个懂行的，去买特产青苔……

这中间，张佳玮也不止一次怀疑，这么忙，啃个树桩子，到底上算不上算。但听周围的朋友念叨，“啊呀呀，居然能啃树桩子，真有品味，牙口真好，身体真棒，您真有眼光，我们也在啃呢”，张佳玮也就飘飘然了。

如此花了一个星期功夫，张佳玮花了一百来块砖，终于把树桩子搬回了家，开始啃。

嗯，真难啃，啃不动……啃了一小时，才啃下来一小块。

看来每天啃一小时，怎么也得啃个把月吧？

张佳玮有点茫然。是树桩子有问题吗？不是的，大家都说树桩子好，不会错的。而且，树桩子怎么也值十块砖呢。

是自己有问题吗？不会呀，自己挺正常的呀。

是青苔有问题吗？是锯子有问题吗？哎呀呀，忽然张佳玮就发现，家里布满了青苔、锯子、水草、树桩子……没法好好睡觉了。

可是，换都换了。没法子啊。得啃完啊。

张佳玮于是花了一整个月，每天一小时，把树桩子给啃完了，青苔也吃完了。

锯子？留着吧，保不齐以后还得弄新的树桩子呢……

当然，这一个月，他肚子都不太舒服就是了。

一个月过去了，啃完了。

张佳玮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为啥自己平白无故，扔了许多砖，就是在跟树桩子过不去？

啊，对了，敢情，自己什么事都用砖去琢磨，这个思路，首先是个大坑。

因为满脑子都是砖，一切用砖来计算，所以看着换树桩子从二十块砖变成了十块砖，就觉得是个便宜，就下意识地排除万难去搞定。

其实排除掉砖的因素，树桩子就是树桩子。

好好的人，干嘛非跟树桩子过不去？

还不是因为满脑子都是砖，给搅和糊涂了？

张佳玮也委屈：满脑子都是砖，还不是因为砖来得不容易，每小时只能搬两块砖，而且自己还提前付出了许多许多？

所以就希望砖能物尽其用，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需求给忘了。

现在，好嘛，自己付出了一百多块砖换来的树桩子，好歹没浪费呀……

但再一想，不对，自己付出的，真只有一百来块砖吗？

这用来啃树桩子的三十多个小时，这之前折腾弄砖的一个多星期……归根结底，时间才是真正的财富吧？可是自己只注意了砖，把时间都给忘了！

大概这就是张佳玮做的糊涂事吧？

人活在世上，唯一真正的财富是时间。

但因为习惯用时间去换砖，下意识觉得砖来得不容易，于是一切用砖来计算，以砖作为万物的度量衡。

于是傻乎乎地用砖去换了许多自己其实不需要的东西，只因为那些东西据说很好，于是自己说服自己会有大用处。

又因为已经投入了太多，所以没法回头。

自己搞来的树桩子，含着泪也要啃掉，于是时间和砖全部浪费了，换来的只是“没有浪费呀，我全啃掉了”的错觉。

想来想去，许多人啃树桩子都是这样：

在想法子搬砖换树桩子时最快乐，在想象树桩子的味道时最快乐；然而真的到手了，感觉就也那样了……为啥呢？是不是因为人类期望值高涨时多巴胺分泌尤其多。

大概世上许多吆喝，都是在提高人类对树桩子的期望值，以便哄人来换呢？

张佳玮想：咳，明明我开始想要的，只是吃、喝、有个地方睡觉而已嘛。

是怎么变成后来这样子复杂的呢？

怎么就会掉进这个坑的呢？

怎么就会傻乎乎地跟大家一起啃树桩子的呢？

“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老舍，《骆驼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