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是中國電影的高峯期,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等影片,都在國際電影節上大獲好評。一時間,出現了精良製作,它們擁有着很多共同點:反思民族文化、展現國民性、兼具“寓言性”與“史詩性”等。

電影《股瘋》相對而言,在製作上更爲簡單、注重觀賞性與戲劇效果。作爲一部展現90年代城市生活與市民階層精神面貌的影片,當代人的關注重點通常放在了女主角潘虹的傑出表演上——擅長塑造知識分子形象與詮釋悲劇的潘虹,將喜劇色彩濃郁的小市民演繹得無可挑剔。

潘虹通過《股瘋》中的阿莉一角,繼《人到中年》的陸文婷、《井》中的徐麗莎之後,第三次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與“大衆電影”百花獎相對應的“專家獎”)的最佳女主角,這一紀錄至今沒有任何女演員超越。

事實上,電影《股瘋》的觀賞趣味並不止於潘虹的表演。

電影是90年代流行的“合拍片”,導演李國立、男主角劉青雲都是香港電影人;影片採用上海話作爲主要對白語言,很多擅長上海滑稽戲的配角演員助陣,呈現出了純正的上海市民文化特色;主題的核心關乎國人內心對“錢”的赤裸慾望,而這種爲了錢幣做奴隸的“醜陋喫相”,放在90年代商品經濟大潮的背景下看,在嘲諷之餘更多是無可奈何。

01

“錢不是萬能,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這是老生常談的民間俗語,對於尋常百姓,對客觀存在的外部條件無力迴天,改變不了原生階層、文化背景、人脈層次、外形競爭力,在“錢”上苦心經營,看似俗不可耐,卻也實用極了。

當然,同樣不乏清高者,曾懷着滿腔熱血,對身份、地位、權勢、名利不屑一顧,到頭來卻發現,沒有錢,任何能力才華便失去了說服力,在民間的話語生態下,就沒有生存空間。

《股瘋》誕生的1994年,有一部紅遍大江南北的現象級情景喜劇《我愛我家》(文興宇宋丹丹主演)。在北京都市圈的老傅和平賈志國一家人,在商品經濟大潮裏學游泳,摸摸索索下海試水的情節,至今還令人忍俊不禁。《股瘋》的故事發生在同一時期的上海,主人公是生活在弄堂人間煙火裏的市民階層。當時的上海尚且還沒有完全被全球化、城市一體化的潮流吞沒,流動人口也不似今日這般佔據頗高的分量。

電影抓住了一個“躁”字,這是潘虹主演的阿莉以及生活圈鄰里之間的內心狀態,也是那個時期都市人的心理投射。

一方面,他們習慣了呆在傳統思維模式下的“舒適區”,本質上大多數的普通人還是保守的,阿莉是公共汽車售票員,鄉里鄉親也都是普通職工或者從事基本的街坊生意,雖不富足,但達成基本生活水平線綽綽有餘。平日裏罵罵咧咧,互相拉扯算計,小事口角不斷,大方向上也維持和睦、不會撕破臉。

另一方面,股市潮流也意味着“機會”,各式各樣的誘惑,無不是畫一個“巨餅”,給了參與者一夜暴富的黃粱美夢。而現實中,永遠都不缺少那些投機倒把、鑽營取巧的人,他們對成功者“眼紅”、不願居於人後,想下海試水賺得盆滿鉢滿,卻沒有足夠多的信息與專業能力,最終只得成爲隨波逐流的人羣中籍籍無名的一位。

02

影片對小市民習氣的揭露,是一針見血的。阿莉(潘虹飾)與她的鄰居們,愛慕虛榮、貪圖私利、斤斤計較、愛議論長短,更有喫相難看者,過河拆橋、見利忘義、損人利己,沾光時好話不盡,損失到個人利益後隨時跳腳。

但電影並非意在諷刺與抨擊,在這些世俗特質的背後,關鍵的問題仍舊是社會轉型期普通人對“錢”的態度。“消費主義”、金錢至上的價值觀,給影片男女主人公的家庭、愛情關係都帶來了極大的改變,背後則是傳統倫理遭到的衝擊。

阿莉作爲汽車售貨員,丈夫作爲工程師,雖然物質生活平平,但卻充實豐富。售貨員雖然並不受尊重,但在阿莉的工作中,罵罵咧咧的世俗人情、打打鬧鬧的煙火氣,也不顯枯燥,丈夫作爲知識分子,生活簡樸卻也靠才智喫飯、自得其樂。

炒股後的阿莉,更多的金錢必然導致了更高的話語權,雙方經濟差距導致了夫妻關係的顛覆。從更深的角度看,阿莉的名牌衣服、劉青雲飾演的外來者,是更多難以捉摸的危險與誘惑。

相較而言,劉青雲的部分着力更輕。但引申出的是相似的母題:平淡、尋常、瑣碎,帶來的是一種安穩的充實與快樂,但這不足以完全填補人對物質的渴望;而當大量的金錢降臨於一個普通人,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帶來的又將是顛覆性的改變。

電影的結尾,是皆大歡喜的標準商業大團圓結局。一切矛盾都在“試圖跳樓——互攤心事——情感修復”中得到化解,阿莉搬新房,生活條件改善,阿倫(劉青雲)結婚生子,迴歸普通家庭生活。

這種用戲劇性與巧合性化解矛盾的結局方式,可以使觀衆在電影院獲得一時的舒適,但回到現實中,影片戳痛國人的傷疤,仍舊是難以平復的。

對於缺乏優厚生存根基、沒有過人能力的普通人來說,是安分守己、平平淡淡的自力更生,還是“找機會”、“想點子”、“博出位”爭取“出人頭地”?更或許,小人物的生活,本就是一出又一出的鬧劇,可笑也罷,可悲也罷,終究是在無可奈何中接受現實,並非不再憧憬美好,只是改變不了的只能去接受。

03

電影《股瘋》中阿莉一角,作爲90年代城市中最普遍的市民階層的代表,與同一時期《秋菊打官司》、《二嫫》等影片中的“農村女性”形象,又具備很強的對照性。同樣是作爲普通的基層女性,反映出的是時代變遷給思想帶來的衝擊、對生活方式潛移默化的影響。

潘虹表演的精妙之處,並非是一句“悲劇皇后的轉型之作”(或者說是“突破性表演”)可以概括的。作爲中國電影的專家獎(多爲資深電影人擔任評委),金雞獎對最佳女主角得主的要求向來嚴格(除了三次獲獎紀錄保存至今的潘虹,僅有鞏俐、宋春麗拿到兩次)。

如果說在《人到中年》、《杜十娘》、《寒夜》、《最後的貴族》等電影中,觀衆看到的是潘虹凝重沉鬱背後對悲劇性主題的詮釋厚度,那麼《股瘋》中分寸得當的喜劇感則是對世俗人性的體察。在具體詮釋起來,是很具難度的。倘若過於緊繃、放不下、有包袱,容易顯得有距離感,無法做到真正“接地氣”、演出煙火氣;如果過於放開來,則會陷入臉譜化。

阿莉是一個普通市民,她的身上沒有一些“崇高”的品質,不像《人到中年》陸文婷那般有着棱角傲骨與責任擔當,同樣她也並非奸佞惡人,縱然貪財逐利,也懂自省自知。

尤爲值得注意的是潘虹的表演細節,例如,擦拭眼屎隨手往身上一抹、和乘客鬥嘴皮時的潑辣強勢、初嘗甜頭時洋洋得意的表情、夫妻疏離後的困頓疑惑,細節的豐富,使得整體形象更具說服力。

對於潘虹來講,《股瘋》不僅創造了金雞獎的紀錄,還讓她獲得了遲來的百花獎影后(曾經《人到中年》與《杜十娘》的分票輸給了《駱駝祥子》的斯琴高娃)。

而《股瘋》的成功,卻沒能讓潘虹其後的電影生涯持續發光,中年女演員“無戲可拍”的問題即便是在電影產業最成熟的好萊塢都是無可奈何。那些乏善可陳的婆媳劇,便成了後來人對潘虹的印象,儘管不乏閃光的瞬間,卻在瑣碎平庸的電視劇中埋葬了電影生涯的更多可能性,不得不說是種遺憾。

幸運的是,電影可以記錄下一個時代的風貌,也可以記錄一個演員的黃金時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