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园长沈志军发表了一场公开演讲:《一个动物园的追求》。这场介绍动物园这个小众行业的演讲观看量高达千万。人们通过沈志军的演讲,看到了一个“理想动物园”的使命和模样。但在现实中,通往理想之路仍然漫长。

记者|王珊

摄影|陈中秋

寻找华北豹

我面对着一片丛林,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枝杈在早晨的阳光里舒展出清亮的绿色和黄色,鸟儿的叫声从在树叶的缝隙中传出来,此起彼伏,却不聒噪。有一种叫噪林鹛的鸟胆子可能大一些,三五成群地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发出“diu-diu”的声音。陡峭的山石被蔷薇科植物包裹着,间或露出边角的位置;山林兽道在里面挤出了一片狭长的位置,上面是厚厚的落叶层。一眼望去,能看到几颗长着红果果的植物在一片绿叶中若隐若现,那是兰天竹;卫矛的叶子也已经红了,一片秋天的颜色。眼前半米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小水坑,被半圈水生植物包围着,几个石头从岸边铺到水边,有一只壁虎在旁边串来串去。

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三只华北豹。它们是金钱豹亚种中唯一生存于中国的种类,20世纪60年代以前曾广泛分布于长江以北的河南、河北、山西、北京、甘肃东南部和宁夏南部等地区。不过因为人为的过度捕杀及栖息地的破坏,2012年它们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

来之前,我就知道这片丛林里有三只豹子,一只叫“憨憨”,一只叫“越越”,还有一只被称为“桃子”。憨憨好动,喜欢在丛林里晃悠、桃子最为胆小,越越则喜欢睡觉,脸比桃子要圆一些。我曾想过以何种方式遇到它们,可能是在休息时,那我的出现会不会惊到它们?也许是在奔跑时或者它们慵懒散步的时候,我们迎面碰到,它们会不会冲我怒吼?

可是,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我依然没有看见它们。心里未免有点气馁。同行的沈志军突然伸手一指,“你看那块石头上面!”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努力睁大眼睛,才在一片灌木丛里勉强分辨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动也不动。绝佳的隐藏本领得益于它们身上的豹纹,这是最好的保护色,在斑驳阳光的掩护下,它们可以随时隐蔽到丛林、高草或者落叶里面。我们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它。过了良久,它终于从藏身处矫健地跃下,悠闲地走到距离我们半米地位置。我第一次离一只豹子这么近,但它一眼都没瞧我们,一副主人的模样。

红山森林动物园中国猫科馆的豹子,在自然环境下怡然自得,一副主人的模样。

我们看到的是憨憨,三只豹子里唯一的雄性动物。它的头圆圆的,脸上有许多黑色斑点,鼻子是倒三角形,漏斗形的耳朵一直竖立着,能够聚拢外界最细微的声音。胸前则是白色的,背部是黄色,黑色的斑点遍布全身。体形很匀称,走起路来能看到身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得特别有力。最吸引我的是它的四只脚,平滑而柔软,像天鹅绒一样,很难想象就是它们助力豹子跑出110公里的时速。我看得有些呆了,为这种自然界造就的美而赞叹。

如果不是面前的玻璃观察窗,和一些设计精致而趣味的介绍提示板,有一瞬间,我已经忘记自己身在动物园里。我甚至想到了儿时读的关于拇指姑娘的童话,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小人,用手指和双脚触摸这个小型迷你的园林,走到华北豹身边,与它做朋友。

如果问大部分人关于动物园的记忆是什么,一定不会是眼前的模样。很多人的童年记忆是:动物很多;有老虎、狮子、豹子,它们多居住在笼子里,与我们保持很远的距离;动物园里的人更多,很多时候你想不出看过动物的模样,只记得自己热热闹闹穿梭在人群中,像是逛庙会一样走马观花。

这里却不一样。我所在的这个区域是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以下简称“红山动物园”)的中国猫科馆。场馆建成于2019年,占地2000多平方米(没有算上供它们爬跳的空间),分为七个活动场,只住了三只豹子,两只猞俐,还有三只豹猫。饲养员还会定时给这几只动物调换空间,“打比方,我们有10只动物,在以往我的空间要分成10份,每一只动物只有1/10的面积。现在我们利用通道进行共享,每一只动物都可以享受100%的空间。”红山动物园园林建设部部长马可说。我刚才所看到的树木、小溪、灌木丛都是场馆的道具,它们设计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好像真的正和动物一起待在自然环境中。这种设计的方法被称为“沉浸式景观”。

就连憨憨踩的步道,也铺上了打碎的木头和枝叶,有80厘米高,用来模仿丛林地面的触感。在这样的环境下观赏动物,确实会觉得动物更加可爱。“我们希望游客看到的是只勇敢自信强健奔跑的动物,充满了自由,又对生命强烈的渴望,而不是圈养动物的懒散、无奈。人们到动物园能观察到动物的自然行为。包括它的天敌是什么?它怎么样去谈恋爱,如何繁殖,它的生态环境是什么样子?”沈志军告诉我。他是红山动物园的园长,戴着一幅黑框眼镜,浓浓的学者气息。

红山森林动物园园长沈志军。他说动物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豹子越越带给我的惊讶一点不次于憨憨——它只有三条腿。饲养员刘媛媛告诉我,越越的右腿是被别的动物咬伤,后来做了截肢。“当时他们还居住在笼子里,两个笼子挨得很近,起名‘越越’,也是希望她能够越来越好。”越越出生于2011年,在三只豹子中年纪最小,缺少一只腿并没有影响它在“丛林”里的行走乃至跳跃,甚至走在栖木架子上也非常稳当。它行走时是那么的自信,如果是从左侧观察,完全看不出它比别的豹子少了一条腿。

“可能很多人会问,你们为什么不展示完整、漂亮的豹子。”刘媛媛告诉我,搬进新场馆前,他们也在想要不要将越越展示出来。“我们做了评估后,认为它虽然少一条腿,但各方面的行动都很敏捷,状态也很正常,丝毫没有因为少一只腿而显示出心态上的问题,甚至还比其他的豹子更加自信、活跃。我们建设新馆的目的,也是要改善动物的生存环境,让它们享受到变化带来的好处,并不是为了要向公众展示完美的动物和完美的场馆。”刘媛媛说,作为饲养员,他们也只是需要在游客参观时解释一下为什么越越只有三条腿而已。

很明显,这是一座不一样的动物园。

动物的快乐

如果从红山动物园的最高点生态教育楼俯瞰,能看到整个动物园的全貌。动物园分为小红山、大红山、放牛山三片区域,总面积有68公顷。茂密的森林,将动物的场馆掩盖在下面,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够捕捉到绿荫底下的秘密。动物园西边紧挨着南京火车站,南边则是玄武湖,湖水在阳光下闪着光芒。1998年,红山动物园就是从玄武湖公园搬迁过来的。

俯视红山森林动物园

从一些老照片中能看到红山动物园最初建成时的场馆样子:猞猁馆是斑驳的墙面、铁质的动物笼舍,看起来像集体宿舍;熊馆采用了“坑式”的展示模式,熊站在低矮的坑里,游客站在围墙外面观赏和投喂,这源于苏联设计师的启发,彰显的是早期人类捕获猛兽、征服自然的自豪。这些展示方式的目的都是让动物被游人尽收眼底,满足人们对动物的“猎奇”心理。为了便于游览,所有的场馆都是建在平地上,没有利用山形地势,和当时的其他动物园看不出什么分别。

2008年,沈志军被调任到红山动物园,当时才37岁,是全国动物园里最年轻的园长。他学园艺出身,来动物园之前一直跟植物打交道,喜欢观察植物,上大学时经常沿着紫金山一路往上,看到新的植物就对照着植物大典查询。依照植物的生长状态和叶片的颜色,他能一眼看出来哪些植物是健康的,哪些是充满生命力的。

来到动物园后,他依然保持了原来的观察习惯,每天在动物园“巡山”。让他印象最深的是狼馆里的一只狼,待在一个边长两米左右的六边形铁笼子里。第一次去,他发现狼在笼子里顺时针转圈,一圈又一圈;第二次去,它还在转圈,只是方向变成了逆时针。那时,沈志军还不知道“刻板行为”这个词,但能感受到这只狼不开心。他想,自然界中的狼是什么样子?

他去看一档叫《自然传奇》的节目,野外的生机勃勃与狼的居住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沈志军心里不舒服,却不知道能够帮这只狼做什么。2010年,去巴黎动物园的访问让他有了初步的方向。这是他第一次访问国外的动物园,他印象最深的是动物园自然又自由的环境,没有铁笼子,动物场馆之间用玻璃分隔,或者依托动物习性用壕沟或水来做隔离——动物是快乐的。从那时起,沈志军意识到了场馆对动物的重要性,“场馆是动物的家园和主要活动场所,动物园的场馆设计,不仅关系到安全饲养等问题,还关系到动物们的天性培养”。

沈志军在园内做的第一次关于场馆的尝试,是在园内建设澳洲动物生活区。和国内其他动物园一样,原来红山公园的展示都是按照生物学特色简单区分为猛兽区、食草区、鸟类区和两爬区等。如果你去鸟区,能够看到来自全世界各个品种的鸟类,小至鹦鹉,大到秃鹫。现在集中于澳洲动物生活区的几种动物,原来都散落在其他区域:鹤鸵养在猛禽对面,黑天鹅养在水禽湖,袋鼠则生活在食草区。“这种展示没有办法让人们真正了解动物的生物习性。我们想传达的是,如果到了热带或者温带雨林,能够遇到哪些动物。”沈志军告诉我。

沈志军曾经访问都柏林动物园,那里动物自然的状态让他羡慕

改建后的澳洲动物生活区使用了大量红土,以营造出澳洲风情,园区内用混凝土做出特有的“红树林”景观,还把山上的一片杉树林划了进来给动物散步。园区内最有特色的是一片小湖,这是黑天鹅的栖息地。它严格按照澳洲的节水理念设计,利用水生植物和电泵完成了水的自然循环。

沈志军告诉我,当时之所以建设澳洲生活区,一是因为园内正好有一块空地,二是这几种“澳洲籍”动物对于地形和场馆硬件的要求也不高,比较方便完成。让沈志军等人惊喜的是,在他们对环境进行改变后,动物园里的鹤鸵开始繁殖了。这种生活在澳洲东北部丛林里的古老鸟类,在野外也仅剩15000只左右,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物种。

“国内的鹤鸵繁殖已经停滞很多年了。从2013年到现在,我们一共繁殖了32只鹤鸵。”沈志军说。同样惊喜的情况还出现在按野外环境改建后的亚洲灵长馆。当饲养员将红猩猩放进新的展馆没几天,它开始爬到树上自己筑巢,在这之前,他们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红猩猩筑巢的描述。“我想可能是野性的环境唤起了他的原始记忆。”沈志军说。

从澳洲区之后,动物园的其他场馆陆续进行了改建。改建的思路和想法来自平常的交流、学习和网上资料的搜索。红山动物园宣教部部长白亚丽告诉我,红山动物园的员工出去访问,不管这个人是学医的,还是搞保护教育的,都得带一把卷尺、一个相机,这是园长的要求。

“我们要将别的动物园的特色拍下来,有的还要量尺寸,如果动物园没有布局图,我们就得自己回到宾馆画下来。都是很细节的东西,包括大象栏杆的维度、铁丝网有多粗、活动场的下水怎么排、动物饮水怎么解决、室内和室外之间怎么来衔接。”

建设并不是去复制,还要考虑到成本。譬如设计细尾獴馆时,沈志军原本想造一个和爱尔兰都柏林动物园一样的半球形亚克力观察窗,游客可以从外面的通道钻进去,站在半球里观察动物。然而球形亚克力的造价太贵了,他们想了几天,最后决定用几块边长2米的三角形钢化玻璃搭成金字塔状,同样的功能,成本却降了几倍。

动物福利

现在的红山动物园已足够壮观。2018年,亚洲灵长馆建设成功,住进了红毛猩猩、黑叶猴、白眉长臂猿、白颊长臂猿、黄颊长臂猿,还有川金丝猴;2019年中国猫科馆建成,里面有华北豹、猞俐、豹猫;新建成的狼馆,狼王狼后已经带领10只狼入驻。狼馆是马可最满意的设计。他告诉我狼馆总共有10个观测点,每个观测点都有一定的观测范围,如果把这些范围画出来,能够看到它们加起来覆盖了整个狼馆。

“这样设计的好处是,如果你在这个点没有看到狼,那么到了下一个或者再下一个点,总会看到,或者一个动物你可以看到很多次。”马可说,这种理念是希望能够打破传统动物园认为动物多才壮观的思维模式,减少动物数量,给动物更多的福利。

红山森林动物园园林建设部部长马可。他设计了很多动物场馆,认为动物也有选择不被看到的权利

“福利”,在采访中不止一个人跟我提到这个词。“动物福利”的词汇产生于人们对动物园角色的思考。动物园是科学理性时代的产物,开办的最初宗旨是为了研究动物。进入20世纪,在动物园中进行科学研究的功能逐渐消匿,一些动物园向娱乐化发展取得了商业成功,于是产生了娱乐至上的趋向,只关注娱乐功能和追求经济效益的动物园越来越多,动物园中野生动物的福利状况越来越受到关注和诟病。按照国际普遍认可的说法,动物福利被理解为五大基本原则:享有不受饥渴的自由、享有生活舒适的自由、享有不受痛苦和疾病的自由、享有无焦虑与恐惧的自由、享受表达天性的自由。

许多国内的业界人士都觉得红山动物园是最接近理想状态的,认为它未来一定是内地最好的动物园。经常有来参观的人会说,“我们没有你们这么好的场馆,所以给不到动物福利”。沈志军就会跟他们讲起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年红山动物园想引进金刚猩猩,就是电影《猩球崛起》中的主角。动物园辗转联系到了国际动物保护组织欧洲分会大猩猩管理委员会(EEP),根据规定,引进需要得到他们的认可。沈志军说,EEP的一位负责人为此到红山动物园考察。第一天,他带着这位负责人逛了已经改建好的场馆。第二天,对方要求去参观没有改建的运动馆。“我跟他说这些场馆太破旧了,没有改造过的好,他却执意要去。”第二天参观完后,沈志军从对方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了深深的不满,“我就跟他解释,说未来这些场馆都要拆掉重建,他说我相信你重建的水平,但你现在能为动物做些什么?饲养员能做什么,这才是一个动物园的态度。”

红山动物园大象馆的丰容改造工程就是这样的一种尝试。与已经建成的中国猫科馆和狼馆相比,因为改建一个大象馆既需要大块的土地,造价也高,红山动物园的象馆依然保持了原来场馆的水泥建筑,也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植物匹配。但在2012年,沈志军等人在场馆里给两只大象装了一个遮阳伞,挖了一个水池,让大象夏天不至于处于烈日的暴晒下无事可干。“我们曾一度想放弃挖水池,这个运动场底下全是岩石,挖个水池既费劲又费钱。但想到好的动物园的大象有游泳池,我们觉得再难也要挖。”这个项目花费了100万元。

与此同时,动物园还引进了给大象修脚的服务——成年象体重有4吨到6吨,这意味着一只大象四肢站在地上时,每只脚要承受一吨的重量。在野外,大象每天要走大概几十公里或者上百公里去寻找食物、寻找水源,指甲会直接磨掉,但动物园的大象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行走条件,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得由指甲来承受。大象的平均寿命在60-70岁,这意味着它们可能成为忍受痛苦最长的动物。修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涉及对动物的行为训练,需要在食物的帮助下训练大象听从抬脚命令。大象的饲养员说:“让大象跷前脚大概用了4个月,跷后脚比较难,大概需要半年时间。”

工作人员在给大象修脚

沈志军经常说,如果把动物园比作舞台,最重要的角色是饲养员。“饲养员就像编剧,演员是动物,观众是游客。饲养员的行为决定着提供什么样状态的动物给观众,决定了这台戏好看不好看。”沈志军刚到动物园时,大家最佩服的饲养员是饲养老虎的王师傅。在当时,老虎还居住在笼舍里,每次打扫卫生前需要将老虎移到别的笼子里。其他的饲养员都拿老虎没办法,但只要王师傅一出现,冲着老虎大喊怒喝,老虎就会走进别的笼子。“老虎其实是因为怕才进笼子的。饲养员和动物之间是一种管理和被管理的角色,动物的状态自然不会好。”

现在,狼馆的饲养员小贾能够认出狼群的每一只狼,每一只狼的特点他都很熟悉,狼王前段时间被一只狼挑衅,伤了腿,走起路有些瘸,另一只狼耳朵经常趴着,他称呼它为“趴耳朵”。小贾出生于1996年,专业学的兽医,因为喜欢动物来到动物园。在他之前,上一个养狼的饲养员刚刚退休。跟小贾不一样,他的理念依然是将动物当作家畜来养,吃饱喝好就好。小贾则是将狼喜欢的食物埋在场馆的草丛里、树底下或者吊在树上,每天还要变换不同的位置,以调动狼探寻的积极性,给它们带来更多的新奇和满足感。小贾现在在努力建立和狼群之间的信任,以进行更多的行为训练,“狼是多疑的动物,它们对人的信任是不稳定的,会随时变动。”

而在大猩猩馆,在饲养员的训练下,猩猩已经能够友好地伸出手来让医生抽血检查。“每一个训练目的都会分成很多小目标。比如说采血,采血要先剃毛,首先要让动物适应电动剃毛刀的声音,然后先用牙签或者用假的针筒模型去模仿针扎的状态,让动物们对其免疫,一个采血的动作要训练两个月。”沈志军说。

刘媛媛今年30岁,2013年进入红山动物园工作,她已经是新一代饲养员理念的代表。在她看来,饲养员和动物之间的关系是同事,双方彼此间是一种合作,“最重要的是让动物信任你,我们当初其实并不知道动物对人产生信任是什么样子,这个词太空了。当时主要是坚持了两个原则,一是动物想要的能够从饲养员这里获得,动物不想要的你绝对不会给他。只要方法用对了,动物会很快进行配合。”刘媛媛说,按照这个原则,她发现饲养员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在慢慢变得不一样,动物不会再躲着你或者对你怒吼,并能配合饲养员完成指定的动作。

公众与自然的联结点

我曾看过一本书叫《动物园长的夫人》,书里的女主角安托妮娜喜欢以各类动物的眼睛来观察世界,凭直觉感知他们的本能和本事,比如说,有时候她会以山猫的视角来打量人类,“大大小小的腿晃来晃去,有的脚上趿拉着柔软的拖鞋,声音很轻,有的穿着厚实的靴子,步子沉重,布鞋的气味比较温和,穿皮鞋的有一股呛鼻的鞋油味”。

在我眼中沈志军和饲养员们就有这样的能力。他们熟悉动物园里的一切,能够灵敏地捕捉到一些微小的变化。沈志军告诉我,早晨5点出头,先是鸟类在树林里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一个小时后,猩猩也会展开歌喉。如果晚上值夜班,还能听到狼馆的狼嚎。

在亚洲灵长馆的动物里,沈志军最心疼的是一只叫乌豆的黑猩猩。据珍古德协会提供的数据,野生黑猩猩已经从本世纪之初的100万只下降到今天的17.2万只到30万只之间。2015年,美国政府宣布,所有的黑猩猩都是濒危动物。

乌豆今年3岁。我们过去时,它单独待在一个内部的活动场的角落里,任凭游人怎么呼唤都不靠近。而它旁边的场馆里,几只黄颊长臂猿待在一个场馆里,一家子人好不热闹,更突显了乌豆的孤独。沈志军走过去时,乌豆立刻靠了过来,它认识他。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乌豆的右手只有一根手指。“那是它的父亲打的,伤得太重,只好截掉了。”沈志军说,乌豆来自一个黑猩猩家庭,里面有乌豆的父亲,他有两个妻子,乌豆是二夫人所生。“在乌豆出生时,大夫人不允许二夫人拥有孩子,将乌豆抢夺了过去,并置之不理。我们眼瞅着乌豆哭声都弱了,决定对他进行人工饲养。”

从一开始,饲养员们就开始做让乌豆回群的准备。沈志军说,他们从来不把乌豆抱在怀里喂奶,而是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麻袋类的东西,让乌豆自己抓爬,这是模仿它在母亲身边的状态。“国外的研究发现,猩猩作为一种群体性动物,如果不能及时地返回到群体里,长大了之后就很难回群,即使回群,它自己的行为和心理都会有障碍。”沈志军说园内曾经人工饲养过一只叫“乐申”的红猩猩,等到它成熟之后,他们曾想着给它找一个对象,结果对于费尽力气找来的“老婆”,乐申扭头就跑,它不知道怎么跟同类相处,也不知道怎么去谈恋爱和延续下一代。

沈志军等人曾用多种方式尝试将乌豆送回父母的身边,但每一次它都会受到父亲和大夫人的暴揍。在接近3年的回群时间里,打一耳光、踹一脚这些都不算,乌豆被正式地揍了14次。沈志军有些心疼,但他认为认识自己在群体中的地位,尊重群体的规则,是乌豆成为真正的黑猩猩必须要经历的部分。“如果乌豆不回群,他未来只是一个玩偶,只是一个展示的个体,他在这个群体里面没有任何的生物学和遗传学的价值。每一个个体的保护积累汇集才能成为物种的保护。乌豆今后如果不能参与繁殖的话,整个群体里面就少了一个基因多样性。延续它的基因,这才是对物种延续的一个负责任的态度。”沈志军希望,动物园能够像一个诺亚方舟,将一些濒危物种的基因保护下来,如果能够反哺野外,才是动物园最高的价值。

作为江苏省和南京市两级野生动物保护收容救助中心,红山动物园还承担着野生动物救助的功能。每年大约有1000只左右的动物会被送来救助,其中60%是非本土动物,它们经过救助调理之后,只能在动物园里面过余生。如果是本土动物,在恢复健康之后,救护中心会进行评估,决定是否能够放归野外。

救护中心的动物笼舍全部满员,连旁边的一个小花坛已经临时用铁网围起来改造成一个笼舍。救护中心负责人陈月龙说,对于一些不具备放归条件的野生动物,他们最后会被放到红山动物园正在建设的本土区进行展示。随着城市化进程,动物栖息地不断割裂、遭到破坏,本土野生动物的种类越来越少。

“很多人提到野生动物都觉得离自己很远,其实他们就生活在人类身边。我们建设本土区的目的,是希望大家能够从身边做起,保护他们的栖息地。”沈志军家在南京周边,小时候他去河里游泳,父母经常会告诫他,“不要去,河里有水鬼!”所谓水鬼其实是指欧亚水獭,是濒临绝种的一级保育类野生动物。“因为很难找到欧亚水獭,所以展示区里,我们会用小爪水獭进行代替。”沈志军说,动物园作为一个公众与自然联结的节点,必须要在公众教育和参与环境保护方面做出自己的努力。

这并不是红山动物园第一次对公众进行引导教育。早在2011年,红山动物园就成为全国第一家取消动物表演的动物园,2014年又取消了动物投喂。动物表演是传统动物园吸引游客的一个核心点。根据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教授莽萍对全国40余家动物园的调查,有50%的城市动物园、91%的野生动物园和89%的海洋馆存在各种类型动物表演,包括走钢丝、钻火圈、大象倒立、黑熊拳击等。而在此之前,甚至有动物园将东北虎、熊猫出租给企业,进行展示使用。

在当时,决定取消表演和投喂时,不管是旅行社还是动物园内部的员工,都有人提出反对,认为会导致游客数量的下降,影响动物园的收入,毕竟红山动物园是全国省会城市动物园中唯一的自收自支型事业单位,没有政府拨款做保障,营收全靠自己。沈志军当时看到很多国外动物园的经营案例,许多没有政府财政支持,即使没有动物表演、没有投喂,通过门票和公益捐赠、投资收益、科学教育也能达到很好的经营。他就劝大家,“动物园的存在价值是什么?是要体现物种保护和尊重动物的文明。动物园在整个文明进程中,应该承担什么角色?我们应该是引导,而不是迎合。现代动物园已经不再将展示野生动物作为唯一的使命”。

后来的一些成果证明沈志军的设想是对的,红山动物园的门票收入除了第一年有所下降外,后来都处在增长的状态中,现在每年游客人数达到500万人次。要知道,南京市包括郊县郊区的人口加起来总共才800万——门票收入占据了所有收入的85%左右,改建场馆的钱就来自这里。

但取消了动物表演和动物投喂这两项中国民众认知度最高,也最可能带来收入的动物园项目,意味着沈志军和他的同事们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运营道路。在2020年新冠疫情之前,动物园的收支一直处于紧平衡的状态。为了补贴动物园收入,2013年他们就将动物园的办公楼租了出去,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楼,独门独院。之后他们一直跟其他机构挤在一栋小楼里办公。我去过那里,连饮用水都需要自己拿着暖壶去打。新冠疫情到来之后,红山动物园闭馆了51天,损失达2000多万元。在疫情期间,没有了门票收入,他们通过在网上求助和开展直播活动,勉强度过了疫情。沈志军说,原本他以为“五一”时游客量能够恢复,但整个“五一”期间的客流量还不如同期的三分之一。

今年7月,沈志军登上了一席的网络讲坛。他最初的演讲题目叫“动物园——一个生命与生命对话的地方”。他说,上一席这个事情,他想了整整一个月。第一个原因是,他认为动物园是个小众行业,大家对行业的理解是滞后的,“所以我希望通过介绍我们的动物园,让大家知道,动物园在保护动物上做了哪些工作,动物园的使命是什么”。第二个原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上一席也是一种求助,“我希望大家能来我们的动物园,不管是出于热爱,或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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