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網商記者 劉德麟）在青海藏區，女兒沒有資格抬着父親的遺體走向天葬臺。

扎西卓瑪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只有一個獨生女的藏族家庭，在最低海拔3200米的江西溝並不多見。小時候，爺爺說過：“佛經裏並沒有講，男女是不平等的。”

扎西卓瑪在山上唸經

但現實和佛經不一樣。

草原的風沿着109國道疾馳，把西伯利亞的寒流帶向青海湖南岸。這裏是卓瑪的家，離太陽更近，風也更冷。

卓瑪是青海第一個做淘寶直播的藏族農牧民。開播之前，她沒有意識到，草原上的閒言碎語比風還要凜冽。村民們不知道什麼是淘寶直播，只知道之前有人在其他直播平臺上涉黃被捕，便認定卓瑪是在直播間裏勾引男人，像坐檯女一樣乞討。

卓瑪病倒了，醫生說她到了更年期，而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穿過草場的盤山公路

“淘寶直播不用脫衣服！”

爺爺還在時，把卓瑪當成家裏未來的頂樑柱來培養。37歲的卓瑪依然會想起，11歲那年她揹着羊，在爺爺的“逼迫”下哭着走進銀行，學會了怎樣貸款。在牧區的藏民家庭裏，這通常是男人才能做的事。

射箭是藏族男人秋收後的一大休閒活動

因爲是女孩，卓瑪在瞭解那些“男人才需要知道的事情”時，成了村子裏的異類。

留寸頭、扛更重的麻袋、比男孩子先學會開拖拉機，卓瑪一直想要證明雖然不能上學，女孩也和男孩一樣，或許有機會比男孩更好。

這些努力在封閉的草原上，格外扎眼。

當地女性在打包油菜籽

做淘寶直播後，卓瑪更不受人待見。連買一片衛生巾都需要經過丈夫同意的女人，不在草原上放牧、撿牛糞，不在家裏唸經做飯、帶孩子，本身就是離經叛道。

一次婚宴，鎮上的人都在場。同桌的人對她惡語相向：“你什麼時候離婚啊？”“是不是傍到大款了？”其他桌的人不懷好意地笑着，看着她交頭接耳、互使眼色。

“我做的是淘寶，淘寶不用脫衣服！”卓瑪的辯解並沒有讓村民們收斂。換來的卻是叔叔一句卑微的圓場：“對不起，她不大會說話。”

從那以後，大草原上的淘寶直播間消失了。

牧區稀疏的羊羣

在卓瑪病倒的三個多月裏，“新冠”病毒開始在全球肆虐，肅殺的冷空氣一夜間凍住了青海湖。對於卓瑪來說，這次過年就像下地獄。

好在，丈夫元旦一直陪在她身旁。

元旦或許是鎮上唯一一個，會給老婆端茶倒水的藏族漢子。

“你是我的媳婦，管別人幹嘛！”元旦說。

在同樣沒有念過書的元旦眼中，夫妻就像是挑着同一擔水前進的兩個人，沒有性別的高低之別。

元旦（左）陪卓瑪（右）戶外直播

“走出草原才能賣出好價錢”

做淘寶直播，最初是元旦的主意。

父母突如其來的重病，和子女升學不斷增加的書本費，讓元旦意識到自給自足的農牧時代已經過去了，沒有錢難以生存。三萬元的銀行貸款，幾乎壓垮了這個家。

元旦和扎西卓瑪之前的家

包括元旦一家在內，當地村民的主要收入來自於每年春夏的蟲草、黑枸杞，和秋收時的青稞、油菜、黃蘑菇。

其中，蟲草的收入佔大頭。

一斤蟲草能直接和收蟲草的老闆換一輛農用五菱宏光，需要全家三四口人挖六十天。

每到挖蟲草的季節，當地的學校都會給孩子們放10~12天的蟲草假，所有孩子都和父母一起上山挖蟲草，有的孩子一天可以挖1000多塊錢。能挖多少蟲草，直接關係一個家庭今年的生計。

雨下太多不會有蟲草，不下雨也不會有蟲草。眼睛好的人一天能挖七八十根，大多數人只能挖二十來根。

儘管蟲草來之不易，但還是會像秋收的作物一樣，被從低海拔地區來到高原的二道販子壓價。內地十幾二十萬的蟲草，在江西溝的二道販子眼中不過八萬左右。

當地的青稞、黃蘑菇、油菜籽（左到右）

這個祕密起初在當地並沒有人知道，除了元旦。

在牧區長大的元旦，一直對大草原的另一頭充滿嚮往。13歲那年，他獨自搭車到四川，把在西寧花三塊錢批發的襯衫，九塊錢賣到色達。

那是他第一次做生意，年幼的他已經懂得了“差價”的概念。

和卓瑪結婚那年，300公里外的坎達佛學院動工。元旦立馬趕了過去，在藏文化中，去寺院當義工是一種莫大的功德。這一去就是9年，在那裏有人告訴他，蟲草走出草原就能賣上好價錢。

臨別時，活佛送了他一個索尼愛立信手機，那是草原上非常稀罕的東西。

元旦展示他人生的第一部手機

元旦年輕時在西藏生活過一段時間。他記得，那時青海牧區連公用電話都沒有，他只能託從老家磕長頭來朝聖的同鄉幫忙帶話。

“元旦在西藏，一切都好。”

儘管拿到手機後一個月，他才接到人生的第一個電話，還是寺院打來的，但他到哪都喜歡帶着手機。

手機就像護身符，陪着不識漢字的元旦去了一趟香港，那時的他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

他聽說香港更富有，於是特意去辦了一個入港證，又讓當過兵、有文化的堂哥幫忙買了從西寧到深圳的機票。因爲害怕小偷，揹着蟲草的元旦，從走進深圳旅館的那一刻起就沒敢出過房間，直到第二天打車去香港。他期待着自己的蟲草，能在香港賣一個好價錢。

原來朝聖者的必經之路，現在的109國道

但香港卻沒有他想象中的美好。

進港安檢時，元旦被單獨關進了小房間，由於語言不通，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受到了歧視，在小房間裏差點哭了出來。

在香港的一個星期，元旦並沒有把蟲草賣出去，一些商鋪給他的收購價比二道販子更低，有的人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記得那裏的東西很貴，那裏的貨很全，那裏市場的燈光特別亮，讓他分不清到底是清晨還是黃昏。

回到西寧，他只能以4萬的低價把蟲草賣給當地的店鋪，結果店鋪老闆當着他的面以10萬的價格將蟲草轉賣了出去。

這時他才明白，無論他揹着蟲草走出多遠，如果無法建立一種交易信任，蟲草永遠走不出大草原。

傍晚的江西溝

從互聯網上買一個家

“現在的人，買衣服都用淘寶了。”

女兒放假回家不經意的一句話，引起了元旦的注意：內地人一直玩的網上購物，說不定是讓蟲草走出草原的一種方法。

網購在內地早已成爲人們的一種生活方式。但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交易形式，對於還會用青稞換果蔬的卓瑪來說，就像一種騙局。

元旦在淘寶上買的衣服

不顧妻子的反對，元旦讓女兒幫他在淘寶上買了一件衣服。沒想到從淘寶上買來的衣服，穿在元旦身上還挺合身。

儘管見證了丈夫的第一次網購，卓瑪仍對淘寶持懷疑態度，“沒有被騙是運氣好”。

但元旦卻一發不可收拾。

倒塌的土房子被改建成了民宿

2018年，家裏的房子倒了，好不容易還清銀行貸款的元旦一家，不得不再向銀行借錢蓋房子。

所有的傢俱都是元旦通過淘寶買的。因爲不懂漢字，他只能語音搜索要買的東西，普通話不標準的他常常一件商品要念好幾次，然後選擇中間價格的商品。就這樣，元旦在淘寶上買了將近4萬的傢俱，這急壞了卓瑪。

“幾天一個電話都沒有，肯定被騙了！”在收到貨前，卓瑪沒少責備丈夫。

直到親手摸到了那些傢俱，卓瑪那顆懸着的心才徹底放下。轉念一想，丈夫在淘寶上賣東西的想法說不定可以試一試。

爲了直播，跟着《甄嬛傳》學漢語

“這邊有好東西，內地有好思想。”元旦說。

他琢磨了一年後，決定帶着妻子前往濟寧，找朋友宮海通幫忙。七年前，元旦在坎達佛學院認識了前來支教的山東人宮海通。

元旦的漢人朋友不多，宮海通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懂淘寶店的人。宮海通2012年開始經營自己的淘寶店，他在雙十一賣出過三百多萬的貨，也經歷過血本無歸、親人離世的雙重打擊。

直播出現問題，扎西卓瑪會找到宮海通

去年年初，36歲的卓瑪第一次坐上了飛機。她說機場是獨立於西寧的另一座城市，飛機就像手扶拖拉機一樣在地上跑，一不留神就上了天。直到飛機不再顛簸她纔敢睜眼。

這是她第一次平視湛藍的天，她看到了草原一樣遼闊的雲。問空姐，能不能開窗透透氣，或者下飛機走走。空姐向她解釋的時候，她注意到那些帶着耳機看屏幕的人好像什麼都懂，自己在天上顯得格格不入。

“以後我一定要讓孩子們繼續讀書，像飛機上的人一樣打開手機就是世界。”

卓瑪和丈夫在濟寧待了兩天，穿着他們最得體的藏服。在斗拱交錯的曲阜孔廟裏，宮海通告訴他們，現在淘寶直播特別火。

“你來吧，你不好我們會負責的。”卓瑪說。夫妻二人想好了，如果生意沒做好，宮海通遠道而來一場空的話，她和丈夫哪怕賣房賣地也要給他一個交代。

宮海通、元旦、扎西卓瑪（從左至右）

宮海通回想起草原上手可摘星辰的晴朗夜晚，經歷過低谷的他知道，一家淘寶店對揹負債務的元旦和卓瑪來說意味着什麼。幾個月後，他孤身一人去了江西溝，從教卓瑪打開攝像頭開始，幫他們搭起淘寶店和直播間。

爲了直播時能說好普通話，卓瑪回家後把70多集的《甄嬛傳》反覆看了許多遍，裏面的娘娘說話特別慢，她就一個字一個字跟着學。

元旦提前找人拉好了網線，親自去縣城聯繫了快遞代發點。江西溝沒有民營快遞站，村民每次取貨、寄東西都得到69公里外的共和縣。

很快，扎西卓瑪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直播，日子是元旦特意打電話到喇榮佛學院，向一位德高望重的堪布求來的。開播的一瞬間，她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麼說。

卓瑪在直播間告訴粉絲，蟲草如何挖出來

粉絲沒有嫌棄她看不懂多少漢字，以及帶有當地腔調的“藏普”。反而會在彈幕裏，打上漢語拼音幫她認識更多的字和詞。

在粉絲的支持下，直播間銷量慢慢變好。家徒四壁，一直幫元旦和卓瑪送貨、打下手的同鄉，也在他們的幫助下娶了老婆、開了肉鋪，日子開始有盼頭。

但村民們並不關心窮光蛋開了間肉鋪，他們只看到卓瑪拿着手機走在路上又說又笑——這樣的女人有問題。

草原上的萬能收購站

被流言擊垮後，卓瑪的直播間在淘寶上消失了三個多月。

消息傳到新任鎮長的耳朵裏，弄清楚了卓瑪病倒的原因，鎮長也第一次知道淘寶可以直播賣貨。

於是他召集了大小幹部，親自幫卓瑪闢謠。在鎮長的鼓勵下，卓瑪的直播間回來了。卓瑪能幫大家賣貨的消息，也傳到了村民耳朵裏。

卓瑪和宮海通在挑選村民送來的黃蘑菇

這給卓瑪帶來了新的壓力。她親自去西寧的超市看過，貨架上的蔬菜很漂亮，洗洗可以直接喫。她知道一顆蔬菜從土裏出來，到成爲貨架上的商品，中間過程有很多看不見的人力、財力和時間的付出。

但村民只知道把家裏的東西送過去，卻不懂爲什麼20塊錢收的黃蘑菇，最後可以賣到80塊錢。

在一些村民眼中，扎西卓瑪的直播間就是一個萬能收購站。據元旦的粗略統計，今年秋天前卓瑪的直播間至少收了八千斤黃蘑菇、一萬多根蟲草。元旦收購蟲草的價格，永遠比二道販子高。

卓瑪在草原上收新鮮黃蘑菇

元旦當年遠走香港，也沒能做到的“讓蟲草走出草原”，如今卻坐在家裏實現了。卓瑪的直播間，成了連接草原和內地的那根網線。

讓內地人宮海通印象最深的，是去80歲的老藏民家做客。在藏文化中，邀請陌生人到自己的家裏做客是一種最高的信任。老太太用黃蘑菇換來的幾百塊錢補上了牙，笑得很開心。

“去年剛起步，今年準備體驗雙十一。”宮海通告訴我，今年上半年還沒有結束，店鋪的流水就已經有了30萬，他們準備在雙十一把藏民的手工藝品放到直播間。

走出草原，從不容易

我坐上元旦的車，和他一起到69公里外的共和縣發貨。車子開了一個半小時，他和我說那段路被叫做“一百零八彎”，他很擔心今年冬天路面結冰後的發貨問題，我親自數了一下大概有160個彎道。

18年畢業的快遞站老闆告訴我，今年因爲發單量不足被總部扣的錢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他甚至得臨時僱兩個人，才能發完元旦家的貨。

元旦在快遞站發貨

走出草原，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發完貨後，元旦一個人扛着煤氣竈去了維修市場，這是之前在網上買的，但沒用多久就“壞”了。結果老闆給他換了個新電池，煤氣竈又能用了。元旦笑了很久，嘴裏一直唸叨着“搞不懂新東西”。對煤氣竈沒信心的他，又開車到舊市場買了一個燒牛糞的老式竈臺，很沉，只一兩個人抬不了。

燒牛糞的笨重竈臺，對於元旦來說更方便

如今在江西溝，一些村民對於淘寶的理解，等同於揹着東西去找卓瑪換錢。在許多村民眼中，卓瑪還是那個傷風敗俗的女人。但在和她交易過的人裏，也出現了關於卓瑪一家“公平”“有良心”的聲音。

走之前我終於見到了卓瑪的父親，喫飯時父女倆挨着坐在一起。卓瑪悄悄告訴我，父親有時候喝多了也會講：“生個女兒也不錯。”

扎西卓瑪在青海湖邊直播

在草原上，打雷閃電會劈死人，山裏的狼和熊也會造成傷亡。每年春節前後，當地村民便開始互相邀約着組成當季的“蟲草團”。一個“蟲草團”少則幾十人，多則三百人以上。

團裏的年輕男人會提前帶上行李和乾糧去守山，白天在沒有樹的草山上大喊大叫、放炮仗，晚上聚在篝火旁唱歌跳舞，他們相信這能震懾周邊的野獸。

元旦年輕時也守過草山，到了第十八天時，他依然能聽到近處的狼嚎。他心裏知道，那些躲在暗處的狼和熊從未走遠，但只要他們聚在一起野獸就不敢輕易靠近。

來的人多了，野獸自然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