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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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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成形之前,在万玛才旦的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一个画面——红色的气球,从小孩子的手中脱落,飘向湛蓝的天空,越飘越远,直到几乎看不见。

这是灵感的吉光片羽,万玛才旦称之为“一个本能的意象”。它最终成为电影《气球》的结尾:当藏民家庭的困扰尚未得到解答,父亲与孩子一起,平静地目送高飞的气球。

11月20日,《气球》在电影院上映。

《气球》剧照

在此之前,它已经参加过全球60多个电影节,获得2019年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获最佳影片提名,被影评人、电影史学家让-米歇尔·付东评为“威尼斯电影节最美的电影”。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对谈活动中,创作过《西藏组画》的陈丹青到场支持:“中国有这样一位作家和导演,我非常惊讶。我看过他所有的电影,每一部都非常动人。《气球》好像跟前面又不一样了,这部真的牛逼。他更老练了,永远有分寸感。”

在电影圈内,万玛才旦早已成名,被公认是开启“藏地新浪潮”的代表人物。而即使抛开民族性的身份标签,细数近年来的华语影坛,他也算是极少能提供普世性主题探讨、风格化美学表达的作者型导演之一。

《气球》无关奇观性的“藏地风情”,细腻地展现出一个小家庭的世俗日常。世俗就意味着数不清的尴尬、烦恼、争吵。而生活矛盾背后的根本症结,则关乎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信仰与现实的矛盾。

气球意象听起来轻盈美妙,但故事却是沉重而纠结的。不仅有红气球,还有白气球,也就是吹胀的避孕套——两个小儿子淘气,把卫生所发放的避孕套当做气球玩儿,使得妻子卓嘎再度怀孕。

卓嘎想去堕胎,但却身不由己——因为从上师到丈夫、大儿子,甚至卓嘎自己,都认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爷爷的转世。

电影海报中,气球与怀孕关联起来

《气球》尖锐而直接,展现出妻子对于“生育权”的失控,因此也可以说是话题噱头十足。整个2020年,流行影视、综艺爆款热衷于探讨女性焦虑,社交媒体上不乏对于女权的激烈讨论,这一切也都反映出性别、生育议题的当下价值。

在万玛才旦的作品之中,《气球》的确是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不过高明的是,我们在影片中看不到对于女性意识的刻意迎合。这个故事没有试图替女性去做声嘶力竭的控诉,最终也给出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无意逼妻子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

卓嘎与她的尼姑妹妹,都一方面有反思的苗头,但另一方面又都是保守而固执的,她们彼此都是对方的阻拦。当妹妹听到姐姐要去堕胎,打心底地认为不应该;当姐姐看到妹妹的往日恋人,毫不犹豫地禁止两人的接触。这样的女性形象虽然不符合“爽文女主”,但却才是真正更有现实人文关照的。

《气球》剧照

尽管话题尖锐,但整部电影看完,最打动人的反倒是怜悯与宽容。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人是“罪人”,每个人都是纠结而暧昧的。这种对所有人基于理解的善意态度,也是万玛才旦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气质。

在镜头语言上,影评人们给出“美”“好看”的一致评价。相对于极简、极静、极孤独的《塔洛》等前作,《气球》的确更能给予一种视觉上的直观享受。手持摄影的跟拍长镜头,将人物拉得与观众很近,营造出“沉浸感”的叙事氛围。

另一方面,万玛才旦从小说家转型为导演,受到藏地民间文学传统的影响,擅长用魔幻、寓言来隐喻现实。《气球》在日常写实之外,几处超现实的场景才是点睛之笔,将观众带入流光溢彩的梦境。

《气球》剧照

对于《气球》成为自己最受好评的一部,万玛才旦说:“可能是比较普世,也就是所谓的接地气。”

关于藏人生活的困境、藏文化的思考与传承,他认为:“这不是我的义务,但是会体现在作品当中。可能是跟身份有关系,我觉得有责任把变化记录下来。”

万玛才旦本人的气质与电影挺像,不管谈什么语气都很柔和,但言辞也清晰直接。他说自己是个内向的人,从小就“根本不爱说话”。

万玛才旦

《气球》一些画面在青海湖边取景,大部分家庭场景则拍摄于万玛才旦的老家——他1969年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那曾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

为了“走出大山”,万玛才旦折腾了很多年:先当了多年小学老师、公务员,直到33岁才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艺术硕士——从那之后就留在北京,一待十几年。

住在大城市,一开始是为了电影,后来更多是为了儿子上学。不过2014年,他硬是把儿子送回青海的一所寺院学校,在那儿学了一年藏语藏文。“要不然你藏语不会,很多东西你不懂,你只是个藏族人,身份意义上的,符号意义上的。”

如今,儿子念到大学,万玛才旦决定搬回青海西宁居住,离长大的村庄只有三、四个小时路程。

故乡已经完全变了样,修了水电站,全国各地的工人来了又离开,渐渐有女孩远嫁内地,这在过去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自然而然地想回去,能感受到状态变得更加平和:“在家里,身体的适应感更强一些。很简单,我希望有更简单的生活。”

青年时代的万玛才旦

我们还和万玛才旦聊了更多关于电影、小说、信仰、生活。

01////

不是刻意要以女性为主角

全现在:《气球》最早来自一个红气球的意象?

万玛才旦:很多年前,我还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去民族大学,经过中关村双安那一带。大概也是一个秋冬天,就看见一只红色的气球飘起来了,就觉得意象特别好。

这是一个电影的意象。我觉得电影跟文学的意象,还是有区别的。电影史上也有很多跟红气球有关的电影,所以可能就有一种下意识的敏感。

全现在:从意象到人物,从红气球到避孕套、白气球,故事是怎么成形的?

万玛才旦:有了灵感之后,就开始展开想象,就开始构思故事。要让那样一个红气球的意象,跟跟藏地的当下产生一些关联,就想到了白色的气球,避孕套。

那么中心肯定是一个女性,人物的设置是围绕女性展开的。不是刻意要以女性为主角。

故事是可以算出来的:她有三个孩子,一个孩子在上中学,两个孩子可能马上要上学,有家庭经济上的压力,同时也有生育政策上的压力。

然后另一方面,家中有一个老人,他是坚信转世这些东西的。他认为孙子是奶奶的转世,其实是在强化这个观念。丈夫也是坚信的。

那么接下来,老人应该就不在了。家人坚信他的转世回到家里,应该生出来,这个矛盾就建立起来了。

所以这个故事很快就立起来了,写得也挺快。

全现在:你说《气球》是电影意象,但你是先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最后又是怎么拍出来了?

万玛才旦:那时候是想拍成电影,但是这个剧本写完之后就因为种种原因拍不了,后来觉得特别可惜。

因为剧本对我来说,只有拍出来才有意义。其实我自己是不太认同“电影文学剧本”这样一个概念。如果拍不出来的话,文本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后来就写了这个小说,发到广州《花城》杂志上,然后也入了一些年度小说排行榜之类,就等于完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表达。

17年,剧本立项了,投资什么的都有了。18年拍了40天。那时候正好是《撞死了一只羊》去威尼斯电影节的时候,我们中间还停了10天,去威尼斯回来再拍。

全现在:一开始剧本为什么拍不了,跟计划生育政策有关系吗?

万玛才旦:当然也有关系。那时候这个话题比较敏感,计划生育没有放开。

所以这肯定是90年代中期的一个故事。藏地是可以生三个孩子的,第四个孩子就等于是超生了,要么你就做超生游击队,要么就接受罚款什么的。

全现在:《气球》虽然多年前就有个雏形,但是不是只有到了更成熟的年纪,才能写出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对婚姻、对女性的认知,不太可能拍出卓嘎的感受吧?

万玛才旦:我觉得不一定。一方面跟感受有关系,另一方面这是一个想象力的问题。

很多东西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体验,巴金写《家》的时候也就30不到,你看还是写出了很多家庭关系,那么有激情,当然跟他的感受也是有关系的。

卓嘎这样女性的心态,大概就是我20多岁时候身边女性的一个感受,这肯定是90年代中期的故事。

全现在:故事一定要有一个矛盾冲突吗?

万玛才旦:不一定。我觉得一个感觉,也可以写一个故事。冲突是一种讲述故事的方法,类型电影会用的更多一些,这样能够在故事的层面上,吸引更多数的观众。

其实很多观众还是要看冲突,能调动情绪,但其实这样的故事相对比较容易写。我自己觉得要写一个情绪性的故事,肯定更难。

像《追忆似水年华》就像意识的流动一样。这样的叙事,肯定是训练过的一个形式。

《气球》剧照

02////

爷爷把我当成文人舅舅的转世

全现在:电影海报上有句话:信仰和现实如何抉择。

万玛才旦:这其实在讲一个困境:一个女性面临现实和信仰这样双重的压力的时候,她是没办法做抉择的。信仰里面包括转世生死的观念。

她虽然有一点觉醒,虽然有一点反抗。但是她不可能做一个彻底的,非此即彼的选择。如果说一个女性她要反抗她的婚姻,要不然就出走,要不然就妥协。但是在藏地,留给她的都是痛苦。

全现在:最后其实是开放性结局,你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

万玛才旦:作为作者,我也没办法给她一个明确的抉择,所以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等于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我能解决的,女主人公她也解决不了。

可能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最终对这个开放式结尾的解读也不一样。藏区的观众看了,会认为卓嘎最后会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对藏区的历史文化、宗教、现实有更多了解的观众,可能也会认为卓嘎最终会选择妥协。汉族地区或其他一些地域的观众可能会认为卓嘎会有一个抗争,最终会把孩子打掉之类的。

全现在:这个故事是你对于转世轮回的一种反思,或者说一种质疑吗?

万玛才旦:不能说质疑,我觉得是反思。

但我也是经历过那些事情,也曾经被认为是某一个人的转世,所以我也不能质疑。质疑了,我就不是那个人了。

全现在:你提到过,自己能念书其实跟转世有关系。你爷爷把你当成一个文人舅舅的转世,当成一个知识分子,所以一定要供你读书。

万玛才旦:可能我小时候说过一些话,我是来自什么很远的地方,看过一些书之类,就跟我爷爷的舅舅能产生一些关联。

藏地平常生活中,我们经常遇见这样的事情。这个人突然就会说,我前一世去过内地。因为那个年代,的确有人去过内地,去过劳改农村,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大家就觉得这个人肯定那个人的转世之类的,就会联想推测。因为有这样的文化存在,所以有人说这样一些话,就会很容易联想起来。

这也是转世识别的一个方法。像活佛转世的时候,有一整套很严密的系统。可能梦里面会有暗示,这个人大概会在什么地方,家门前有什么树,大概什么方向。

如果出现了两三个灵童,都是一两岁的孩子,就会召集在一起,放一些活佛前世用过的念珠之类的物品,让他们随便挑。那个灵通就会很准确地去抓住。

藏文化之外的人看,就觉得是一个很神秘的文化。但是其实对于藏人来说,转世就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

全现在:但是在你成长过程中,接受了唯物主义的学校教育,接触到很多没有信仰的人,会反过来思考自己的信仰吗?

万玛才旦:离开故乡了,就会有审视的目光,在老家,他们对信仰是没有疑问的,当你离开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可能会有变化。

我一方面是唯心主义者,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从小生长的环境是很重要的。然后到了中学要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完全就是两个系统,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所以自然就会形成一个反思,形成一个对照。

这种对照的感觉会很强烈,甚至很撕裂。

《气球》剧照,孩子手里拿的是避孕套吹起的“白气球”。

03////

《气球》确实比较接地气,但是《塔洛》难写多了

全现在:在你拍的电影里面,自己有个喜好排序吗?

万玛才旦:没有。他们就是不同形态。几个孩子生出来,肯定长的不一样,不能说我喜欢哪个。

全现在:很多人说《气球》是你目前为止最好的一部电影。我觉得它传递了一些普世的情感,讲了一个家庭式的故事。像是《塔洛》就是以一个孤独牧羊人为主角,相对来说门槛可能就更高。

万玛才旦:对,《气球》确实是比较普世,可能就更加的所谓接地气。

但是《塔洛》难写多了。一个人的故事要写成一个长篇,得多难。观众觉得《气球》难一点,其实不是。

全现在:从最初写实的“故乡三部曲”《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和《老狗》,到寓言式的《撞死一只羊》,再到全知视角的《气球》。你怎么看待自己风格上的转变?

万玛才旦:也不是风格上的转变。很多人看到那个影像变了,觉得我有在尝试一个新的风格,其实没有。

给内容找到形式是很重要的,我希望形式也成为内容的一部分。《撞死了一只羊》没有那样一种形式的话,想表达的东西,就很难准确传达出来。虽然故事层面是一样,但结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所以写小说跟写剧本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创作快感可能在写剧本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有时候拍摄就像是一个具体执行,蓝图其实早就在你的脑海之中。

全现在:《气球》的摄影画面给人直观感受很美,有很多手持摄影长镜头。之前《塔洛》是黑白的,《撞死一只羊》是4:3画幅。这种变化是怎么考虑的?

万玛才旦:这种形式不是刻意为之的。手持跟拍的拍摄方式,跟人物状态是接近的。每个人都很焦虑,我觉得跟拍能带出来人物那种紧张的状态。

全现在:《气球》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形式,还包括现实与超现实画面的交织。在宛如梦境的画面里,两个弟弟把哥哥背上的痣取下来,然后往青海湖边跑去。有评论称这一幕是今年华语电影的“高光时刻”。

万玛才旦:因为电影涉及到了信仰、生死,听起来比较像神秘文化的东西。这是故事的基点,必须得呈现出来。

“梦中捉痣”那一场戏,跟对于信仰的反思是有关联的。家人坚信大儿子是奶奶的转世,主要的标志就是背上那颗痣,但那样一颗痣,小孩在梦中可以轻易地拿下来,甚至拿着跑,这就有一点反思的意思。

《塔洛》剧照

04////

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现实地活着

全现在:怎么看待很多汉族人对于“藏地风情”的误解?比如说一提到藏族,就会想到自然奇观、虔诚朝圣、隐秘传奇等等。

万玛才旦:这种误解,可能来自于想象中的对于藏人的神话式或者不食人间烟火式的美化。当你某一天发现,藏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一样现实地活着的时候,你心里就不愿意了,就失落了,说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呀,他们怎么就变成这样的了。其实他们一直就是那样真实地活着的,只是你不了解罢了。

全现在:这些年来,随着你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也带动起松太加、德格才让等藏族导演的发展,一起赢得了“藏地新浪潮”的名声。怎么看待这个身份标签?

万玛才旦:我自己的身份就是一个创作者。

我其实处理的就是人的问题,要解决的也是创作的问题,其它那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风格转变的那些标签,包括内容上第一部表现女性题材的电影这些。

全现在:从创作根源上,藏族民间文学对你带来的影响最大?

万玛才旦:确实很多研究者指出过,我的小说和影视跟民间文学之间的关联。

我自己回看自己的创作的时候,是有一脉相承的东西,可能就跟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表现方法有关联。藏族文学作品哪怕在书写历史的时候,也会有很多寓言、魔幻的元素在里面。

我觉得在藏族传统的文学创作里面,可能比较看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可能觉得像寓言体的创作方式是比较高级的,我觉得有这样一种可能。

全现在:电影当中对于藏地变化的态度,是比较悲观的。现实中有好的一面吗?

万玛才旦:现实当中的思考也差不多,悲观,当然也有复杂的情绪。

原标题:《专访 |《气球》可能是今年最好的国产电影,它来自一位藏族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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