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彼方

“我們經常跟人家說,狐光像是在一個深山老林裏面練拳法的少年,也不知道外面在發生什麼。今年之前我們其實不太出來,我們就自己在這裏做,吭哧吭哧地做...”

“剛參加論壇回來,發現動畫裏面的分類是非常多元的。不管是實驗動畫,包括有敘事的和非敘事的。還有一些相對比較完整的動畫畢設,都是可以講很完整的故事的...總體來說,我們還是太低估了動畫這個行業的水深。”

這位感嘆動畫行業“水太深”的動畫製片人,是狐光動畫的創始人Jason。在接受我們的採訪時,他剛剛帶着狐光動畫製作了4年的作品《修容鎮》,參加完今年的中國東布洲國際動畫周。

《修容鎮》海報

對於關注近期國內外動畫和電影活動的觀衆而言,《修容鎮》這個名字應該不會太陌生。

“離奇的小鎮上到處都是精美的修容臉,人們以修容作爲衡量身份地位人品的標準。母親離世後,姐姐若晴和弟弟來勇在鎮上相依爲命地生活。姐姐在修容院努力工作,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可,獲得修容資格。然而弟弟痛恨修容,孤立反抗。由此姐弟矛盾加劇……

——《修容鎮》劇情梗概”

在前不久閉幕的中國東布洲國際動畫週上,《修容鎮》剛剛摘得重磅獎項之一的今敏獎。

而就在今年早些時候,這部作品還接連斬獲了世界四大動畫節之一——法國昂西動畫節短片主競賽單元的“JEAN-LUC XIBERRAS”短片動畫處女作獎以及First青年電影展的最佳劇情短片。

Jason在昂西動畫節上的致謝視頻。這也是中國團隊首次獲得該獎項。

從這個角度來說,文章開頭這一段聽起來頗有“劉姥姥進大觀園”之感的話從Jason的嘴裏說出來,其實或多或少是有些讓人驚訝的——

畢竟,《修容鎮》參與的這些節展大多聲名在外,不僅競爭激烈,對作品的藝術性也有着較高的要求。作爲狐光動畫的創始人以及《修容鎮》立項、製作的核心人物之一,這樣的情況不免讓人感到有點不同尋常。

而另一方面,如果你留意過《修容鎮》在各節展的表現,事實上也不難發現,評委們也多給這部作品留下了諸如“有個性”“獨特”甚至“古怪”的評語,例如今敏獎的評委給出的這段頒獎理由——

“很喜歡富有個性的有些古怪的作品,在這之中特別是‘修容鎮’個性十足,表現了現代人的不安感,特別是動畫表現力,包括開場一段的鏡頭運用都讓人感到‘做的真好啊’,所以我們選擇了這部影片。”

Jason獲得今敏獎後發佈的朋友圈

而這也就不禁令人好奇:《修容鎮》到底是一部怎樣的作品?Jason對於動畫的認識與評委們嘖嘖稱奇的反應之間,又有着怎樣的聯繫呢?

在剛剛過去的11月19日,《修容鎮》經歷此前數月一系列的線下展映,終於在線上公佈。

借這個機會,學術趴也邀請到了Jason和《修容鎮》的導演包亦凡,讓這兩位不曾向媒體詳細聊起過他們過往經歷的團隊成員,來與我們分享這些問題的答案。

《修容鎮》導演包亦凡

1.“ 我認爲,這並沒有一種固定的模式。”

衆多影評人以及觀衆對《修容鎮》所感到的詫異,從影片最開頭的長鏡頭就已經開始了:

這是一座被羣山環繞的小鎮,鎮外山中霧氣繚繞。乍看之下,頗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

隨着鏡頭拉近,畫面一轉烏鴉的主觀鏡頭,我們得以一窺這座離奇小鎮的的全貌——

俯視遠望,鎮中的房屋鱗次櫛比,在一衆的低矮平房當中,一座高聳的“修容院”顯得尤爲突兀和醒目。

進入鎮內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羣和帶有“幸福”“美麗”字樣的招牌依次而過。回過神來,隨着旁白中姐弟之間爭吵的不了了之,我們已經越過十數間上世紀建築風格的店面和學校,進入一個狹窄的小巷之中。

當然,在此前紛繁繚亂的景物當中,最讓人無法忽視的,自然還是那些充斥在鎮上每一個角落,似笑非笑、令人生畏的詭異面具。

不得不說,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製作素質以外,故事開頭這兩組長鏡頭令人感到詫異的重要原因,或許就是它在第一時間給人帶來的、在視覺元素上的 “錯位感”——

《修容鎮》整體的原動畫風格偏向寫實,鏡頭中兄妹的旁白帶有明顯的江浙地區口音,而小鎮中的民衆,則身着上世紀的服裝穿行在民居、店鋪和牌坊之間。

與之相對,兄妹口中爭論的“修容”,以及與之相關的面具設定卻又很明顯地有着超前於這一時代的痕跡。這一點,在後續的諸多細節當中也得到了印證——

《修容鎮》面具的實際製作過程

“修容手術”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整容手術

現實與非現實的糅雜、時間與空間上的錯位...這些矛盾的元素,讓《修容鎮》的世界觀設定甚至有了一種近似於 蒸汽朋克的觀感。

那麼,這種視覺風格是怎樣塑造出來的呢?讓我們從單個視覺元素的拆解開始說起。

在建築風格的取材上,狐光選擇了著名的 徽派建築作爲主要的視覺參考對象,並曾前往安徽省的 西遞宏村取景。

《修容鎮》團隊採風時記錄下的素材

徽派建築本身最大的特點就是 “白牆灰瓦”,其中以民居、祠堂、牌坊等建築以及“馬頭牆”爲最明顯的特徵。這些特點鮮明的徽派建築配合上本片略顯壓抑、甚至有些陰鬱的環境氛圍,事實上也在一定程度上營造出了一種類似於江南梅雨季的感官體驗。

而除此以外,細心的觀衆也不難發覺本片中大量埋藏的, 源於上世紀中國的各類流行元素——

片中的街景裏,有着很多的上世紀的流行元素

古樸的徽派建築風格、上世紀的流行元素,再加上“修容”這樣一個頗爲現代的核心觀念——本片略顯弔詭的世界觀便由此形成了。

修容手術的器械卻延續了上世紀的風格

“我記得有看到影評裏說,我們某些設定是要迎合某些評委,其實並不是這樣的。用什麼樣的畫風、光線、色彩、筆觸,疊加什麼樣的角色、時代背景、建築風格、聲音等內容,最後呈現一種怎樣的綜合表現,都是類似繪畫一樣,需要主觀審美去選擇和嘗試的。我認爲,這並沒有一種固定的模式。”

女主角人設

或許會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修容鎮》的導演包亦凡事實上 並不是動畫專業出身,在接下《修容鎮》的導演之前,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海外參與商用廣告短片的策劃與製作。《修容鎮》其實也是他的作爲動畫導演的 處女作。

包亦凡告訴我們,他曾旁觀或參與制作了一些不同語言、不同文化背景的商用廣告拍攝。相比商業電影的諸多限制,這些短片其實已經有了很高的自由度。 但是在他看來,動畫在這一方面仍可以算得上是極爲特殊的。

“我們可以看到日本和國內很多動畫電影創作者,經常在資源極其不充分的時候,構思出超越其個人資源和預算的內容來。這一點,在真人電影裏,要難很多很多...而如果是不上院線的動畫短片,那就更靈活了。製作方的大力支持使得整個過程沒有那麼多糾結和折磨的部分,甚至可以更多的創作空間。”

《修容鎮》小鎮線稿

由此,他也在《修容鎮》中基本做到了忠於自己“原生的審美和感性表達”,而並沒有“邏輯地爲劇情的內容進行考量和取捨。”

事實上,除了作品的世界觀設定,《修容鎮》主創們在其他方面也有自己的直接表達——片中,主創借主角二人的視角, 對於將是否“修容”作爲唯一評判的社會現象進行了非常直接而尖銳的批評——這一力度無疑是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

而據包亦凡透露,事實上雖然官方用“社會偏見和刻板印象給個人獨立帶來的壓力”定義了《修容鎮》的主題,但其實這是在《修容鎮》面向公衆後才進行總結的。

“作爲新手,我們並不覺得有什麼亮點,只是追求了'表達'這個過程帶來的'感覺和體驗'。這種第一次進行創作、並不一定追求表達某個非常具體的核心理唸的出發點,可以算是一個不同點。”

顯然,雖然《修容鎮》的製作團隊規模達到了40人,但從它的製作理念和核心命題來看, 它都無疑是一部非常“私人化”的短片。或許也正是這樣的特點,最終賦予了《修容鎮》一些在國內動畫領域並不常見的特質和觀感,也使他們摘得了一衆的獎項。

狐光動畫成員的卡通形象

而在對《修容鎮》的情況有了一個大致的把握以後,或許一些更爲核心的問題就擺在了我們的面前——作爲一支新生的動畫團隊,狐光動畫爲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特殊的命題,並願意爲之付出了近4年的光陰?在他們選擇的背後,又有着哪些鮮爲人知的思考呢?

要解答這些問題,我們就需要從狐光動畫最初的起點開始談起...

2.“只要你會畫,就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表達出來的。”

“我們經常跟人家說,狐光像是在一個深山老林裏面練拳法的少年,也不知道外面在發生什麼。今年之前我們其實不太出來,我們就自己在這裏做,吭哧吭哧地做...”

在進入動畫這片廣袤的“森林”之前,學 理工科出身的Jason與這個行業的距離,或許真的可以用山林間的“萬重山”來形容。但二者的交點,嚴格來說卻也並不是沒有——

Jason說,他雖然是理工科出身,但卻自認爲是一個偏感性的人——他和他的團隊,都有着很強的自我表達的慾望—— 而讓他最有情懷、同時也是最適合他表達的內容,就是伴隨着他成長起來的動畫。

“我的發小以及其他的一些朋友,大家都對動畫挺感興趣的。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人,基本都逃不掉《灌籃高手》《攻殼機動隊》還有宮崎駿的片子的影響...另外迴歸到動畫本身,動畫本身是非常自由的一種創作模式——尤其是二維,只要你會畫,就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表達出來的。 ”

《灌籃高手》海報

2015年,受到一部優秀畢設的啓發,Jason萌生了想要進入動畫行業、實現自我表達的想法。他和最初的其他幾位投資人抱着“總之先把內容做起來”的想法籌措了一筆資金,又招了一批同樣有想法和衝勁的動畫系學生,就一腳踏入了這個未知的領域。

Jason告訴我們,其實以往狐光參加活動或是接受媒體採訪時,並不會很詳細地介紹自己的背景。而選擇這麼做的背後,也有着他們自己的考量——

一方面,他們覺得自己的作品還做得 “還不夠好”,現在並沒有到一個要講一講來龍去脈的時候;而與此同時,當人們去關注導演或是製片這樣具體的某一個人的時候,作品也勢必會被 “標籤化”——這對於動畫這樣的集體勞動而言,對其他的參與者“並不公平”。

狐光動畫作品《早!》劇照

“這也是我們團隊內部的一個理念。你看過我們的片子,其實在片尾我們也都不太會出現真名什麼的,更多的是一些暱稱。我們想,大家只要更多地去關注這個作品本身就好了...”

從下定決心轉行到現在,近五年的時間,想要讓觀衆們專注於作品的狐光動畫並沒有很多地參與到與業界其他公司的交流當中。在獨自摸索流程、嘗試不同題材的同時,他們已經“吭哧吭哧”地出品、製作了四部動畫短片以及其他多部PV和MV。

在這些作品當中,有像《早!》這樣融合了Motion Graphic風格的動畫短片,也有聚焦設計師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之間“愛恨情仇”,腦洞大開的《幻想女孩》。

《幻想女孩》

《懲罰者·再教育中心》是他們出品的漫畫,而有着獨特美術風格的《Selfish》則是在國內少見的、爲韓國音樂組合製作的動畫音樂MV...

《懲罰者·再教育中心》

《Selfish》片段

“在廣度上,我們會跟一些以前認識的朋友,比如說開空間、酒吧的,做音樂的,我們都會去聊聊看,問問他們對動畫是否會有什麼需求。”

Jason表示,可能也是因爲狐光此前比較“無知”,沒有明確地依賴傳統商業電影的變現路徑, 所以他們在做內容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閤家歡或是其他一些比較流行的電影框架。

狐光動畫的創作,用他的話來說,可以用一對 “變”與“不變”來概括:

“在創作者或者人的層面上,其實有很多是不變的。它在於我們的一生其實是個對外部世界和對內心宇宙的探索的過程。一方面你得通過外部的世界,你的父母、朋友、老師再到社會,去理解他者和自己的關係;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去像打開一扇扇門一樣去探索自己的內心宇宙。你到底是因爲什麼目標而去做這樣的事情,是什麼在驅動你做這樣的事情等等問題都很重要。”

“但是比如說像哪吒這個形象,早期80年代的《哪吒鬧海》裏,那個時候可能是一些反帝反封建反父權的抗爭。去年的《哪吒》其實已經在關注的自己內心了,跳脫出了原來的點,這個我覺得就是根據時代變化的東西……我們同樣也會關注這樣的內容。”

聽完Jason的總結,不言而喻,從現在的這個時間節點去回顧,將社會羣體“渴望標籤”和“去標籤”的矛盾融入核心命題的《修容鎮》,或許纔算得上是狐光動畫將其所思所想影像化、展現其創意與沉澱的集大成作品——從命題選擇和創作路徑來說,它確實展現了這支跨行而來、在動畫領域自行摸索、“橫衝直撞”的團隊的不同之處。

然而,天下間所有硬幣都有兩面——“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對於動畫團隊而言卻也不單是優勢。作爲一隻新生動畫團隊,這一特性也理所當然地會爲他們帶來不少的問題與挑戰。

對此,他們又是如何思考和回應的呢?

3.“真實的或者說現實的東西,其實才是主流的東西”

“諷刺和批判太過露骨,直接把道理講出來還有啥意思?”

“講得太實了(特別是臺詞這一塊),有點兒讓人出戏。”

作爲一部動畫在很大程度上還原了製作者自我表達的動畫短片, 《修容鎮》的私人化特質也給作品本身帶來了一些明顯的問題。

自今年9月《修容鎮》線下展映以後,網絡上也陸續開始出現來自觀影觀衆對短片的反饋與評價。其中,有關《修容鎮》 敘事以及臺詞的評論佔據了不小的比例。

部分《修容鎮》的評論

“ 這也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和遺憾...其實對於這個項目,我覺得要拉伸到40分鐘,主要是爲了精美的場景、和緩的節奏以及故事在推進到比較矛盾和激烈的地方時,能有更多的層次,也給觀衆有更多空間和時間再咀嚼⼀下...在此之上,即使是同樣青澀直白的臺詞,接收到的體驗也會大大不同。”

包亦凡說,從結果上看,他是認同觀衆的反饋的。除了由於經費和時間缺乏造成的片長受限,他自身經驗和能力的不足,也在一定程度是那個造成了影片在結構和框架上的問題。對此,他將“加強學習,努力打磨”。

但與此同時,兩位受訪者也都向我們表達了對這個問題的另一種理解。在這其中,也包含了他們對於自身風格的再度思考——

“這種‘青澀而直白的表達”也是整體創意的的一部分,是繞不開的。一些對於衝突的表達,如果是是用另一種臺詞和藝術風格,就是另⼀種感覺了。這樣的風格是可以有⼀種漂亮的呈現的,只是現在我們對於如何組織好“段落、內容、時長、敘事”這個“畫筆”抓不穩,駕馭起來會有一定的差距。”

導演表示,無暇對片尾鏡頭的拉扯、火焰和聲音的渲染進行打磨也是他的遺憾之一

包亦凡說,如果有機會拍攝續集、長篇、或者甚至是回爐重造,他覺得自己設計的對白和臺詞也一定還會帶有這樣的特徵。 他會在更合適的框架下,繼續追求一種“無關角色的,屬於創作者的文化和文字性格。”Jason也就此表示,在這一點上,他會尊重導演的選擇。

退讓與堅持、自我表達與受衆理解、藝術理念與商業選擇...事實上,上述《修容鎮》的問題也僅僅是狐光面臨挑戰的一個小小縮影,它的背後,是一個所有動畫創作者都會面臨的終極命題。

在採訪的最後,我們把這個切面放大,把問題的焦點放到了狐光動畫的未來: 在一定程度上,包亦凡導演之所以能夠在《修容鎮》當中忠於自己的審美和表達,其實也是由於《修容鎮》是一部不會走上院線的短片。這是一條對於團隊的自我表達而言,相對安全、自由的道路。

但與此同時,它也意味着受衆受限以及隨之帶來的經營壓力。隨着《修容鎮》影響力逐漸擴大,狐光動畫曾經“閉門造車”的狀態也逐漸結束。

由此,我們好奇的是,無論是此前的經歷還是作品的表達,此前或多或少都有些“遺世獨立”的狐光動畫,是否會發生改變呢?

《修容鎮》在B站上的點擊量剛超過30萬

“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就是真實的或者說現實的東西,其實才是主流的東西。或者換個說法,從自己的人生體驗中生產出來的內容,纔是可能真正會引起共鳴的東西...我們還是想做一些更有深度的內容,而不單純是娛樂的、消費的。”

Jason補充道,他認爲狐光要生存下來,單靠迎合市場也是不夠的,因爲狐光“也不擅長這個東西”。 相較之下,他更希望的,是能通過一些新的、甚至有些“偏離”主流的模式,來打開一些生存的空間。

狐光目前的作品

爲此,狐光需要成爲一個能“搭臺”的角色。

“我想最大的變化是,到底是我們吭哧吭哧自己做,還是說去行業裏面尋找一些合作伙伴,一起來做一些事情...就比如說《愛,死亡,機器人》,這個系列裏有很多的短片,它們風格迥異,也沒有什麼角色形象,但是形成一定的規模之後,不管是短片還是長片,我覺得就會有能力去打造一個這樣的品牌。”

《愛,死亡,機器人》是Netflix出品的18集獨立單元動畫劇集,每集由不同國家的團隊製作

後《修容鎮》時代,與業界“接上線”的狐光動畫,似乎也找到了新的目標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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