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最近還好嘛?我是說,生病方面的。

- 還行哈哈,最近發作的有點頻繁,但我都控制好了,快說!我棒不棒?

- 寧針不戳!你是最棒的!

- 嘿嘿,不過每次發作都感覺快要了我半條命一樣,哎,難搞。而且,他們又和我說那些話了……

她是我的朋友,一個重度抑鬱症患者。

她也是我的採訪對象,我第一次和她坐下來當面聊這件事。

01.“就是沒想開而已,別把這當回事兒”

“發作最嚴重的時候嘛?會恍惚,會幻聽,聽到耳邊有人和我說‘去死啊,你就是廢物,沒人愛你’,然後呆滯地、行屍走肉般的走到廚房,看着刀發呆。愣了一會兒,我的理智告訴我要回到臥室。最後趴在牀上崩潰的哭,打自己耳光。”

她的睫毛很長,忽閃的時候,像門簾一樣遮住她忽而明亮忽而灰暗的眼睛。

“是不是很可怕?像怪物吧?不過我從來不讓別人看到這些,等平靜下來,我還是會化好妝然後出門喫飯。”

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然後低下頭。

一直以來我是知道她生病的,可凡是不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是一個網上衝浪一級選手、表情包骨灰級愛好者、搞笑段子高級創作者。簡而言之,溫柔且快樂的女孩子。

但就是這樣一個溫暖且快樂的女孩子,在無數個崩潰的瞬間,靠着自殘刺激自己的理智,一遍一遍把自己從深淵中拉出來。

“但你知道嘛?其實最難受的不是發作的時候,反而是別人安慰你的時候。哦對了,記得把這個安慰加上引號哈哈。”

我理解她說的“安慰”,字字誅心的“安慰”。

“哎呀你就是矯情,想太多了,不就那點事兒麼有啥的?”

“別拿這個當做病就好了,看開點兒。”

“他呀,就是小時候順風順水慣了,沒受過挫折。”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愛瞎想,別老想那麼多,有啥過不去的。”

“你就是不夠忙,找點事情做,忙起來就好了。”

這些聽起來是安慰,實則毫無勸服、安慰意義的話,連我聽了都覺得難過,更何況是弱小的他們。

“可你說,你怎麼去處理這種安慰呢?人家關心我是瞧得起我,是對我好。起碼人家還過來問問你怎麼樣了,你再駁回去不就是不知好歹了嗎?”

“你看見我這個紋身了沒?那個紋身師問我這是什麼寓意。我說的時候她全程沒怎麼說話,只是安靜地聽着。結束之後她不想收我的錢,但我還是給她了,誰都不容易你說是不?

“再說了,能有人這樣安靜地聽我說話,而不是發表一些‘安慰’,我已經非常知足、非常開心了。覺得突然被人真正心疼了一下,這種感覺好久違了,不過真好。”

就是這種感恩和刺耳之間的矛盾,再一次讓他們在發作之餘,被輕視、被忽略、被斥責。

就是這種打着安慰名義的傷害,讓他們覺得,沉默都彌足珍貴。

02.“別瞎想,你看有那麼多人還不如你呢”

“其實我一直是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好、家境好、聽話、努力、懂事,聽起來是不是還挺完美的?所以我最常聽到的話就是,你看你多好啊,錢、學歷、工作什麼都不缺,多少人不如你呢?”

“可你知道嗎?我家人告訴我必須出人頭地,所以從來不問我累不累,只是一味地讓我努力、拼命。我戀愛別人給我帶了綠帽,我沒有能夠交心的朋友因爲我不敢打擾別人。”

我們似乎都喜歡採用比較的方式來勸慰別人,從而達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短暫優越。

可是大家似乎都不明白,痛楚不分等級,痛楚不講大小。

“是,我什麼都不缺,可我就是搞不明白爲什麼大家都不愛我。”

有人因爲原生家庭的缺陷,要用一輩子來治癒童年;

有人因爲某一位親人朋友離世,此生都要用眼淚去緬懷;

有人因爲別人帶來的無恥傷害,再也不敢相信這個世界;

有人因爲求學求職四處碰壁,從此滿眼都是自我無能。

如果都要這樣一一列舉下來,恐怕100份博士論文體量的文章都不夠寫。

所以我想說,有些東西不能去比較。

因爲凡是苦痛,皆爲心結。

“我有那麼不好嗎?大家可不可以愛我一下?”

“你知道嘛?我有段時間以爲我好了,我特高興。但是後來發現,只是我學會了閉嘴。我寧願自己熬着,也沒力氣再承受這些了。”

我望着她圓圓的眼睛,不知道該怎麼回覆她的問題。

最開始的他們,或許只是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出路。後來他們嘗試和自己對話,但最後自我鼓勵變成了無用的雞湯,自我反省變成了自我攻擊,所以他們開始尋找外力支援。

結果,外力不是支援,反而變成了再次傷害。

03.“到點了,該網抑雲了”

“我每次看見有人說這句話,胸口就會發悶,覺得自己原來在別人眼裏就是一笑話。但有些事情好像沒法糾偏,別人又聽不到你的聲音。哎,可能大家玩梗就圖一樂呵,或許是我又想多了吧。”

不是的,你沒有想多。

回想起來,我曾經嘗試救過一個輕生的人。

我看到TA發了告別的朋友圈,很長的一段話。

我拼了命的給TA發短信,瘋狂的給TA所在學校的老師、居住的小區、公安局、消防隊打了幾十個電話。

我在座位上崩潰的大哭,唸叨着“求求你,告訴我你還活着”。

過了幾天,TA醒來了,發短信告訴我TA沒事。

TA發給我的短信,我時常翻出來看。

可當時求救過程中,我收到的冷漠、嘲諷、鄙夷,我再也不願想起,甚至想找人催眠來清除這段記憶。

我倒是懂那句“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但是我不懂,“不通”就可以隨意嘲笑了嗎?

“我們這種人,就這麼好笑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她眼裏的絕望,像一把刀子,一下子插入我的胸口。

在整個採訪中,除了提問和“嗯,我懂”,我很少有其他回應,採訪後她和我說:“你只是聽着這樣真好,我覺得今天的談話很舒服。”

但在這裏,我還是想把所有回應都呈現給她。

❤️

晚上好,

你的眼睛很漂亮,你說的我都有get到。

之所以當時沒有即刻回應你,

是因爲我知道傾聽於你而言,更加稀有或是珍貴。

我想說,

你不是怪物,你只是個普通人。

那些幻聽是假的,只不過是大黑狗來的時候,它在作祟。

你不是廢物,你是很棒的存在,

因爲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你,你是唯一且重要的。

我想說,

你用理智控制情緒和衝動行爲,做得很好。

但我也知道那很難,所以辛苦了。

另外你的妝很好看,

而且你化不化妝都是很好看的。

我想說,

那些“安慰”不用聽,

只需要吸收他們正確的出發點而不需要接收具體內容。

你可以去反駁他們過分的言論,

這是你的自由、你的權利。

我想說,

你沒有不好,你很好,你不是工具人,

你存在的意義不是爲別人生產價值而是你自己平安喜樂。

雖然可能有壞人不愛你但是我愛你,

以及世界上其他善良的人在愛你。

我想說,

你可以不必須去做你不喜歡的事,

你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你可以討厭那些不禮貌的人並且破口大罵,

有些事情就是不好笑、不應該笑。

我想說,

你雖然生病了但你是善良的、可愛的。

正是因爲善良到不願意攻擊別人,

纔會選擇攻擊自己。

我想說,

天上雖然沒神仙救我們,

但我們可以做自己的神仙。

這些回應,想送給她,也送給每一個在看的你,和那些TA。

在這場對話的末尾,我說我需要一個採訪對象的暱稱,她讓我寫星辰。

-爲什麼要叫星辰?

-星星是亮的,我是灰色的。雖然不知道啥時候能亮起來,但人總得有個盼頭,不然可就真沒意思了,你說是不妹子?

-那個,你可以哭出聲的,以後要記得哦。

這是我和她最後的對話。

她身上的紋身,是一隻手抓着一個單詞:hope。

這個她,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你身邊每一個正在歡聲笑語的人。

如果真的不能給TA一個擁抱,也請給TA一個微笑。

或者就說一句:It’s alright. I got u.

或者什麼都不說,在就好。

作者:婧婧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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