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無念

655天。

從去年2月份,《一秒鐘》宣佈從柏林電影節撤片,到今天影片的正式公映,過去了655天。

在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張藝謀一直都沒有停下前進的步伐,他不僅馬不停蹄地拍完了兩部片《懸崖之上》和《堅如磐石》,還去當了《我和我的家鄉》的總監製,新片《最冷的槍》也正在籌備中。這對於一個已經古稀之年的老人來說,怎麼看都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對於張藝謀來說,忙碌只不過是他的日常,拍電影纔是他一生的事業。

很多人都說《一秒鐘》是一部講述電影的故事,但其實,如果你去看了片子就會明白,《一秒鐘》講的,其實還是人——被時代遮蔽的人。

就在影片公映的前三天,原定於作爲今年金雞獎開幕片的《一秒鐘》,再次因爲不可說的“技術原因”,宣佈取消開幕片的首映。甚至部分觀衆在提前買票了之後,收到了影院的退票消息。一時之間,有關《一秒鐘》是否會再度撤檔的消息,再度讓所有人心裏都蒙上了一層不安。

儘管歷經磨難,影片最終還是和觀衆們如約而至。但對於一部電影來說,它顯然已經承載了太多太多。無論是戲裏戲外,電影和現實都形成了高度一致的呼應和觀照。

我想無論最終結局如何,《一秒鐘》都已經爲我們所處的時代,留下了最好的註解。

使命與宿命

1950年,也是建國後的第二年,張藝謀出生了。

出生於新社會,成長於“文革”,張藝謀這代人身上有着旁人難以理解的矛盾感,那是時代賦予他們的:對於集體主義的東西既有一種難以言狀的認同,但同時又強烈地渴望個性自由和解放;一方面堅守傳統,一方面又在努力開拓創新。

1976年,十年浩劫結束,國家百廢待興。78年,高考恢復,人們求學若渴。

那時已經28歲的張藝謀,抓住了這個機會,進入電影學院,成爲國內藝術院校的第一批大學生——儘管當時的他因爲“年齡太大”並不符合入學規格,經過幾番波折最終才被破格錄取,成爲北電攝影專業的一名學生。

和陳凱歌、田壯壯這樣的“高幹子弟”出身不同,張藝謀農民出身的身份讓他從一開始就比其他人身上多了一份務實肯幹的精神。文革期間上山下鄉的經歷讓他早早地看到了廣大人民的生活疾苦,也讓他的觀念裏更多了一層珍惜和感恩的心態。

張藝謀在接受採訪時,多次表示過自己是時代的“幸運兒”。早早地嘗過苦難,也幸運地抓住了機會,並改變了人生命運的軌跡,但這一切,其實都和他自己的努力離不開關係。

早在農村插隊時,負責宣傳工作的他就展露出了非凡的攝影技能和美術才華。好不容易入學後,張藝謀也始終是全校最積極最好學的那個。當同級的導演系同學們還在暢聊詩詞歌賦人生理想,呼吸這來之不易的自由空氣時,張藝謀僅花兩年的時間就學完了本專業的22門課程。

在先後擔任了《一個和八個》和《黃土地》的攝影師後,1988年,張藝謀的處女作《紅高粱》問世,一舉奪得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中國第五代導演以騰飛之姿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緊接着,90年代,《菊豆》、《活着》、《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多次入圍戛納並斬獲大獎;《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又讓他接連捧回兩座威尼斯金獅獎座。

毫無疑問,張藝謀一定是同輩導演中歐洲三大獎獲獎履歷最豐富的一位,也是最具國際知名度的一位,沒有之一。

不過,和榮譽一同到來的,還有源源不絕的爭議——“牆內開花牆外香”、“專拍國內不好的一面去討好外國評委”,甚至,在拍完《活着》之後,由於內容太過寫實,這部電影很快就被官方給禁了。

網友們常說,“被禁”是對於一個藝術家最高的褒獎。張藝謀自己也曾說過,在中國搞電影創作始終是充滿遺憾的,但他從來沒有爲此抱怨過什麼。可能,在他看來,電影本身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而他能做好的,無非只有盡人事聽天命——就像他自己一路走來的經歷一樣,真正能夠自己選擇的餘地,其實並沒有那麼多。

如果說1988年,初次登上世界電影舞臺的張藝謀還不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的話,那麼十年後,1998年,已經年近50的他或許在心裏才正式許下了要爲電影奮鬥終身的願望。儘管那時的他,和所有人一樣,站在世紀之交的路口,並不敢確定前方的路究竟在哪,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電影就是他的信念。

時間的積累+機遇的垂青+自己的不懈堅持和努力,某種程度上來說,張藝謀就註定是這輩子要拍電影的人。奮鬥半生,榮譽等身,如果說電影就是他的使命,那這些前進道路上不斷跳出來圍繞着他的爭議,就是他不得不面對的宿命。

屈辱和功勳

一直以來,圍繞着張藝謀的標籤有很多,好的、不好的,沒有斷過。

人們需要他的時候,他是奧運會開幕式的總導演,是爲國爭光的電影大師,“國師”的稱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而,拍出《三槍拍案驚奇》的張藝謀就是“江郎才盡”,拍出《長城》的他就是“張藝謀已‘死’”,甚至,陷入“超生風波”的張藝謀哪怕在已經繳清了天價罰款後,仍然還是很多人心目中“十惡不赦”的“壞分子”。

藝術家身上最有趣的一點在於,他們身上集中了人們某種虛無縹緲的幻想和不切實際的期待。很多人總是天真地以爲,搞藝術創作的,不食人間煙火,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在作品面前,他們是可以被捧上天的、高不可攀且不會幻滅的符號。

然而,一旦他們身上出現了一些和所謂“普通人”一樣的缺憾,或是做出一些“普通人”的行爲後,往往又會被昔日那些高高托起的人們重重地摔在地上,恨不得再狠狠踩上兩腳。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張藝謀受到的屈辱和誤解,並不比他收穫的功勳和肯定要少。

但是,面對這一切,一向隱忍的老謀子總是默默承擔了所有。這似乎是他面對所有外界聲音時一貫的態度,不去爭辯什麼,把一切交給時間,讓作品來說話。

如果說《紅高粱》開啓的,是一個“民族文化意識覺醒、中國電影走向世界”的時代的話;那麼,《英雄》則正式開啓了中國電影市場化發展和商業大片潮的又一個時代。

在此之前,中國電影還完全沒有市場化的概念,張藝謀的作品似乎也和“賣座”這件事沒啥關係。即便是李安已經獲得了奧斯卡的《臥虎藏龍》,內地的票房也不過才1400萬元。對於《英雄》這樣一部僅製作成本就超過了3000萬美元的古裝武俠片,究竟能獲得多少回報,沒有人有把握。

這是一場豪賭,好在賭贏了。《英雄》的內地票房達到了2.5億元,創下國產電影記錄,全球收入更是高達1.77億美元,還入圍了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提名。

在那之後,《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張藝謀積極挑戰不同的題材,製作成本越來越大,影片的口碑也褒貶不一。甚至,這種大場面、大製作、人海戰術的拍攝風格被大家詬病爲“廣播體操美學”。

對此,張藝謀也直接坦言,他其實並不是個嚴格意義上的“作者導演”,相比較而言,他更希望自己是個多元的導演,求新、求變,做一些原創的東西,所以他並不愛惜自己的羽毛,有時候一部商業片、一部文藝片地拍,甚至不惜走很多彎路,也招致了很多批評。

在張藝謀身上,能夠感受到很強烈的對於電影行業的危機感。或許是一直就比其他人經歷得更多,對於如今人才輩出的電影行業來說,哪怕是像他這樣級別的導演,也只有不停地拍,不停地冒險,甚至嘗試不同的藝術門類,纔可能不被時代所淘汰。

面對千變萬化的電影市場,他看得很清楚。電影和資本掛鉤,僅靠熱血和情懷很難走到最後。如果有一天,自己拍的電影沒人看了,甚至更殘酷的——沒有人投資了,那麼這可能也就到了該退休的時候了。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看,他仍然是在回饋和感恩——回饋時代賜予他的機會,也感恩自己仍然能夠創作的狀態。

這也是張藝謀給人帶來的最大感受,從他的身上,人們似乎很難看到他作爲“藝術家”的一面,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個始終在學習中的、對於電影這門學問始終不滿足的謙卑老人的形象。

2018年,拍了40年電影的張藝謀,第一次獲得了金馬獎的肯定。站在這個華語電影最高的領獎臺上,面對臺下掌聲經久不息,他只是淡淡一笑,微微地地鞠了一躬。而如今,面對新片《一秒鐘》遭遇的所有波折,他還是淡淡地一筆帶過:“只要能跟大家見面就行了,其他的遺憾都不重要了。”

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所有的褒獎他都虛心領受,所有的責難他也都默默接納。這位老人用他近一生的經歷告訴你:就讓電影迴歸電影,至於其他的,最終都會被時間沖淡,消失在歷史的風塵之中。

“一秒鐘”和一輩子

那麼,《一秒鐘》是張藝謀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嗎?

情報君認爲,既是,也不是。

在電影裏,所有的清洗膠捲、放映電影,以及羣衆們歡聲雀躍的場景,這些對於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觀衆來說,無疑是一波相當動人的“回憶殺”。而張藝謀導演也希望藉助這樣的故事背景,來表達自己對於那個逝去年代的無限感傷和懷念。

拍了一輩子電影,從膠片時代進入數字影像,科技和媒介的發展已經完全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在這個時候,《一秒鐘》的出現是很有意義的,它能夠喚醒年紀大的觀衆們,對於那個時代的回憶,也能夠讓年紀小的朋友們,通過電影打開窺探歷史的一面窗戶。

我想,無論是對於普通觀衆還是資深影迷,多少都能夠被片中放電影的橋段所觸動。在那個物質和精神世界都十分貧瘠的年代裏,一個月一次的電影就和過年一樣,不僅是一次難得的儀式,更是中國人對於集體情懷的某種召喚。

試想,生活在如今的我們,在今年疫情後第一次走進影院,看到黑暗裏的那束光再次照在銀幕上時,內心的那種激動是否和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們,達成了某種跨越時空的共情和回應呢?

所以,面對膠片時代已落幕的結局,《一秒鐘》就是張藝謀在表達對自己生活的那個年代的致敬和追憶,是一份私人日記,也是一封情真意切滿懷真心的告別信。

但,透過“放電影”這樣的敘事外殼,電影的內核仍然是關於人,關於時代,關於歷史。而所有人都知道,在如今的環境下,面對“文革”這樣的傷痕歷史,無論是談批判呈現,還是談追問反思,都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

仔細想想,片中的三個主角,其實都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熱愛電影的人。

張譯飾演的張九聲,是一個逃跑的勞改犯,他費盡千辛萬苦想要看一眼電影前的《新聞簡報》,因爲那裏有他女兒生前的最後一面,這也是爲什麼,在片中張譯對於想要看女兒這件事表現出如此大的執念。正是因爲父親的成分不好,所以女兒想要好好表現,也導致了她的不幸逝世。電影刪去了這樣的大背景,雖然在人物的悲劇性上增添了一絲希望感,但也多少折損了這一人物的層次感。

電影放映員範電影,一生從沒出過放映事故。範偉出色的表演給予了這個小人物豐富的性格層次。一方面,他盡情享受着放映員身份帶來的“紅利”,成爲所有人“衆星捧月”的對象;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一絲難言之隱,之所以要如此“佔據”着這一崗位,很大程度上也是他對於自己兒子內心的歉疚。他的性格里有怯懦的成分,但面對同樣是父親的張九聲,他內心裏人性的一面依舊佔了上風。

新晉“謀女郎”劉浩存飾演的劉閨女,父母雙亡,和弟弟兩人相依爲命。而她想要偷膠片的原因,無非只是想要給弟弟做一個燈罩,保護弟弟不受欺負。在劉浩存的眼神裏,能夠看到一種自然的未經雕琢的清澈,那是一種不諳世事的神情,令人疼愛,卻又和她的經歷產生了巨大的反差。她和張九聲之間“亦敵亦友亦父女”的關係,也給這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帶來了一絲真情和溫度。

甚至片中那些普通的熱愛電影的羣衆們,他們熱愛的真的是看電影嗎?他們只是貧瘠和匱乏,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甚至在那個年代,這幾部電影他們已經反覆看過無數遍了。但他們還是寧願看《英雄兒女》而不是《南征北戰》,因爲《英雄兒女》裏有人人樂見的兒女情長,有父女相認的煽情戲碼,有讓人覺得自己之所以爲人的那個東西在。

在釐清了這樣的人物背景和關係後,再來看這部電影,很難不讓人產生感慨。

可以說,整部電影雖然呈現出積極的、甚至稍帶幽默的氣質,但其實每個人都是時代的受害者,都有着道不盡的苦難傷痛。它不是張藝謀版的《天堂電影院》,它更像是《歸來》的另一種變奏。

而這正是《一秒鐘》令人難忘的地方。透過表面的對於電影和膠片的無限情懷,內核最深入人心的,仍然是這些普通的小人物們的喜怒哀樂。張藝謀試圖通過膠片,縫合時代之殤。而影片裏,拖在驢車後面被劃出一道道深深淺淺刮痕的膠片,和現實中電影所處的境遇,形成了某種呼應。

儘管張藝謀坦言,政治書寫並非他的本意,但爲了展現那個時代人物的面貌,也爲了展現他對於膠片的情懷,那就勢必要有一個時代的特徵。

很明顯能夠看出,影片的最後,“兩年後”的部分是導演的補拍。誠然那個時代終於終結了,但又有多少人像是那一秒鐘的膠片一樣,被永遠地埋在了黃沙地下呢?

因而,在情報君看來,與其說《一秒鐘》是一封寫給電影的情書,倒更像是一首給電影譜寫的“輓歌”。在這首歌裏,不僅有對於膠片時代的逝去的追憶,更有對一個年代的深切關懷。從這點上來看,《一秒鐘》雖然是遺憾的,但它更是勇敢的,也是誠實的。

影片裏,張九聲面對影片裏自己女兒僅有一秒鐘的鏡頭,淚流滿面。這是屬於他女兒的一秒鐘,也是屬於他自己的一輩子。正所謂,一個人的一輩子,落在歷史的長河裏,只是一秒鐘;而時代的一粒沙,落到一個人的頭上,那就是一座山。

在時代的風面前,每個人都只是難以左右的細小沙粒。風往哪裏吹,沙往哪裏飛。在時代的無聲洪流面前,我們所有人其實都是一樣的,所以這部電影不僅是在講他的回憶,更是在講述我們每個人的故事。

我想,我們都應該感謝張藝謀導演,願意記錄下這樣平凡甚至並不起眼的“一秒鐘”。時間有限,情感無垠。這一秒鐘,雖是瞬間,但已足以凝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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