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1月20日上午,英国著名记者、旅行作家和历史学家简·莫里斯(Jan Morris)离世了,享年94岁。

作为诗人和音乐家的儿子 Twm Morus 将她的离世比作一个新的旅程,他说:“作家兼旅行家简·莫里斯在 Ysbyty Bryn Beryl(注:位于威尔士的一家医院)开启了她最伟大的旅程,将她的终身伴侣伊丽莎白留在了岸上。”

莫里斯在位于威尔士的家里

莫里斯曾被《经济学人》誉为“我们这一代的首席记者”,她登过高处,跟随并报道了人类首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新闻;也去过远方,足迹遍布世界各个角落。

然而她冒险的旅程远不止在地域上,也在心灵上——在生命的前38年里,她一直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在那之后,“他”变成了“她”,开启了另一种性别的人生。

《卫报》给莫里斯的讣告这样写道,“简·莫里斯所走过的最长旅程不是穿越地球表面,而是跨越不同的身份。”

看遍世界的人

莫里斯最早在国际上知名是在1953年,那一年她26岁,名字还是“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orris)。

探险队前往珠峰前,詹姆斯·莫里斯测试无线电设备

由新西兰探险家埃德蒙 · 希拉里爵士(Sir Edmund Hillary)和来自尼泊尔的向导丹增 · 诺尔盖(Tenzing Norgay)率领的探险队实现了人类首次登顶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而莫里斯是唯一一位随行的记者。

此前她从来没有爬过山,但这次她一直跟随爬上了珠穆朗玛峰的四分之三。在向希拉里爵士表示祝贺后,她向外传递了讯息。报道发出后,她还在山上,心里也没有把握:“它已经插上翅膀向英国飞去,还是仍在喜马拉雅山麓上沉重地走着?”

1953年,詹姆斯在希拉里成功登顶珠峰后向他表示祝贺。

第二天一早,她在睡袋里用无线电收音机里收听到了这则震惊世界的报道,刚好是在伊丽莎白女王加冕典礼(1953年6月2日)的那天早晨。

这个独家新闻为她赢得了国际声誉,后来她成为了《泰晤士报》和《卫报》的记者,并开启了在全世界的旅行。

她报道过战争、饥荒、地震,见证了对纳粹战犯阿道夫 · 艾希曼(Adolph Eichmann)的审判,写了关于苏伊士危机的报道,向世界揭开了法国策划与以色列一起入侵埃及的事情。

欧洲、美国、中东、非洲、中国和日本......冒险的旅程遍布世界,见证了诸多历史,但她也喜欢旅行探索城市的角落,描绘街头巷尾的平常风景。

莫里斯一直拒绝把自己定义为“旅行作家”,她说,“这些关于各个地方的书,与旅行的动作无关,更多的是关于人和历史。”“城市超越了我。我不是在描述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而是在描述关于这个城市本身非常强大的那个东西。”

年轻时的詹姆斯·莫里斯

她喜欢一个人旅行,她曾说接近所有城市的方式就是:“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像狗一样咧着嘴笑到处乱跑。”

在威尼斯旅行时她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市场与火车站,在那里观察人们生活中的琐事。她说她写的最好的地方是西班牙,她完全不了解那个地方,买了辆露营车在那里待了整整六个月。“那本书是最好的,因为它是在一种极度狂喜和兴奋的情绪中完成的。”

1987年,《曼哈顿45》,莫里斯笔下的纽约

她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又有着细腻的感知力,她的作品总是可以将宏大的事物与对细节和心理的捕捉融合在一起。

《纽约时报》曾经评论莫里斯的旅行书籍:“奇怪地令人安心,告诉我们,体验文化的方式比我们大多数人想象的要多”。

一个难题

the conundrum thing

莫里斯将自己对性别的挣扎比作“一个难题”(the conundrum thing),一个令她困惑很久的难题。

1974年,她出版自传性质的《她他》(Conundrum),讲述了自己变性的内心历程,揭开了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挣扎经历。

“当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出生在一个错误的身体里,我真该是一个女孩。那一刻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我生平最早的记忆。我坐在母亲的钢琴下,她的琴声像瀑布一样落在我周围,像洞穴一样围住了我。”

从詹姆斯·莫里斯到简·莫里斯

然而在接下来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以男性的身份生活,只对妻子伊丽莎白 · 塔克尼斯(Elizabeth Tuckniss)提起自己的性困惑。

在一次阿拉伯语课上,莫里斯遇到了伊丽莎白,22岁那年他们在开罗结婚,并育有5个孩子。从结婚一开始,莫里斯就向她的伊丽莎白吐露了自己对性别的感受。

在《她他》里,她把她们的关系描述为“开放式婚姻,夫妻双方可以明确自由地过各自的生活,如果愿意,或许可以拥有自己的情人。”

莫里斯一家

年轻时的莫里斯徘徊在两种性别之间的冒险中,在《难题》里他回忆起那段时光:“我是伦敦两个俱乐部的成员,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我有时会在两个俱乐部之间的出租车上改变身份。”

莫里斯最终还是决定在生理上从男性变成女性,1964年,她开始服用荷尔蒙药片,据她计算,从1964年到1972年,她总共服用了大约12000片女性激素。1972年,她前往卡萨布兰卡进行最终的变性手术,由此完全地变成了女人。

1974年,她在接受采访时说: “我本应感到害怕,但我没有。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一辈子都在精神上往那里去。”

1988年旅行中的莫里斯

她把自己描绘成爱丽儿(Ariel),一个追求“非男非女的更高理想”的寓言人物。如果不存在手术安全的问题,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拿起一把刀,毫不畏惧,毫不犹豫地亲自动手”。

在《她他》一书中,莫里斯将自己记者以及自由撰稿人的“不间断的漂泊”比作“内心旅程的一种外在表达”。“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漫游,我看世界,让世界看我。我想毫无疑问,世界对我的看法和我对世界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她说。

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她也探索着自己。虽然过程漫长而伴随着阵痛,但这个难题终于还是慢慢地被莫里斯解开了。

流动的性别,不变的人

在性别观念还没有那么开放的七十年代,莫里斯的性别转变还是引发了很大的争议。

文学界对她怀有恶意,评论家大多持有这样的观点:“他(詹姆斯·莫里斯)比她(简·莫里斯)写得好”。

小说家丽贝卡 · 韦斯特(Rebecca West)说,那段时间采访莫里斯的人要么好色,要么困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她同时也承认,“现在我们都是女人了,他却让我感到困惑”,“她听起来不像一个女人,而像是男人对女人的臆想......”

1974年,莫里斯在电视节目中谈论自己的自传《她他》

对莫里斯来说,自己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莫里斯在小镇上散步,大方地向别人自我介绍为“简”,而生活依旧如常,她把它归结为善良,“就是这样,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善良的。”

由于当时的英国不允许同性婚姻,莫里斯不得不和伊丽莎白离婚,但她们依然生活在一起彼此相伴。伊丽莎白曾说, “我并非沉默,当然也不痛苦。我和孩子们不仅非常爱,而且为她感到骄傲。”

“简变性后,我们不得不离婚。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们仍然有我们的家庭。我们只是继续前进。”一直到2008年,她们举行了民事结合仪式,重新成为了伴侣,在仪式上,伊丽莎白说: “我在59年前发过的结婚誓言,现在还在。”

年轻时的莫里斯一家

性别的转变成了莫里斯身上始终的标签,即使是在几十年后,人们对莫里斯的问题依旧总是与性别有关。人们不停地问她性别是否有改变她的写作,是否有改变她的思考方式......

她曾调侃般地预测自己讣告的标题会是: “变性作者去世”。然而对莫里斯而言,性别早就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1988年的莫里斯

她说,“我永远不会用‘变性’这个词来形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没有改变性别,我只是把一个融合进了另一个,我现在两者都有。”

“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很激烈,但是对我来说,这绝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永远不可能。”

过了90岁出头时,莫里斯说“变性”这件事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了。她在2019年告诉《纽约时报》,“我从来不相信它(性别)会像每个人所说的那样重要。比起肉体,我更相信灵魂和精神。”

新的旅程

莫里斯生命的后二十年时光都是在位于威尔士的家里度过的。

她和前妻伊丽莎白依旧生活在一起,伊丽莎白患上了痴呆症,她在一旁照顾着她。房子不大,有两个起居室,都装满了书。莫里斯不止一次地表达了自己对房子的喜爱,“我爱它胜过所有无生命的物体,更胜过许多有生命的物体......”

漂泊过整个世界,最终决定在这个小屋子里度过自己的晚年,她的爱恐怕也指向这份宁静的生活。

莫里斯晚年在位于威尔士的家里

多年来,一个石碑始终放在楼梯下的橱柜里,上面用威尔士语和英语写着: “这里长眠着两个朋友,在生命的尽头。”(Here lie two friends, at the end of one life.)等到她和伊丽莎白去世后,她们的骨灰会撒在一起,用这个石碑来标记。

大概在两年前,莫里斯感觉到自己或许接近这个尽头了,她说,“我感到它在悄悄地爬上来,我知道我已经接近终点了。”

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她仍然保持着写作的习惯。她每天要在外面走满1000步,然后回家写日记,她一生出版过的40余本书中的最后两本就是这样完成的。

“死亡?”她说。“我认为它是一片空白。”

她大抵也没什么遗憾。就像她在《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里所说的那样: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新手和老兵,一个男人和女人,一个记者和有抱负的书写者,在这半个世纪中,我游历了这个世界,并且写下它。从开始到结束,从青春期的新闻报道到文学上日渐老去的努力,我在半个世纪中游历了所有有人居住的大陆,观察许多历史事件,描写大多数的大城市,采样世界上的许多文化,从骨子里感受某些划时代的改变,并一直记录着世界对自己的影响。我拥有一段绝妙的时光,我希望,不论我的判断多么荒谬,或者我的任性多么讨厌,至少我生命中的某些欢愉感染了我的文字。”

这个见过世界,也看透了自己的人,要开始她的下一段旅程了。

主要参考资料: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interviews/1251/the-art-of-the-essay-no-2-jan-morris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nov/20/jan-morris-historian-travel-writer-and-trans-pioneer-dies-aged-94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mar/01/jan-morris-thinking-again-interview-youre-talking-to-someone-at-the-very-end-of-things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nov/20/jan-morris-obituary

https://www.thetimes.co.uk/edition/news/jan-morris-obituary-bmpj00khv

https://www.theguardian.com/travel/2009/nov/14/jan-morris-favourite-cities

https://www.nytimes.com/2020/11/20/books/jan-morris-dea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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