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0日,汪苏泷《大娱乐家》终于正式发行。

想起来,距离我们第一次开案的会议,不多不少,整整365天。期间并没有晒网,没有倦怠,实打实地,花一年时间去做一张专辑,像泷哥说的,想说的都在专辑里了。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但再一想,走过必有足迹,围绕这张专辑的工作,多有心得体会,关于小泷,也关于流行音乐本身的探讨,若分享出来,对己对他人应都有裨益。

于是,我和同为这张专辑的A&R李亦翔就《大娱乐家》做了一次闲聊。就像最近很流行的那本《别再问我什么是嘻哈》中,长谷川町藏与大和田俊之对谈的方式,并把它如实地记录了下来。我们既是这张专辑的参与者,又是它的首批听众。我们依次聊了里面的10首歌,并提炼了10个关于《大娱乐家》的关键词。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01.《大娱乐家》关键词:表达欲

邹小樱:这首歌的主旨,就是表达。虽然《大娱乐家》这个名字是我提的,但我一直认为,A&R在做的,是帮助、或者说是激励歌手去表达。“大娱乐家”是对汪苏泷现状的概括,也是在push他进行表达。

李亦翔:你记不记得,我最开始对加入这个项目感兴趣,是因为我发现汪苏泷本身是有很强的表达欲的。《海上钢琴师》的经典台词:“只要你有一个好故事可讲,有人肯听,你就永远不会完蛋。”(You're never really done as long as you have a good story and someone to tell it to.)表达欲望——我觉得这仍然是现在做艺人最本质的东西,也是能做出一张好专辑最重要的一个起点

邹小樱:所以泷哥拿到李格弟的词,不拖拉,直接花一天就写完了?表达欲蹭蹭蹭地来?

李亦翔:嗯,现在很多人都在纠结艺人会不会这个,懂不懂那个。其实表达欲和这个无关的。

邹小樱:表达欲有很多表现方式,并不是只有天天在微博上写小作文才叫表达欲。汪苏泷是一个充满了表达欲的人。这是这张专辑的基点。

02.《讲个笑话》关键词:实现路径

李亦翔:《讲个笑话》和《格林兄弟的诅咒》有点类似其实,是汪苏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玩的技术展示。你原来在企划案里,这首歌设计的也是“大娱乐家的技能展示”嘛。

邹小樱:是的。结果最后出来,对于汪苏泷来说,他的大娱乐家技能,就是:好听。最开始是我们没预料到的。我们原本想的这可能是一首很拉风的、很拽的、很展现作曲技术或编曲技术的歌。

想到这里,可以插一嘴。我们常会碰到有些艺人,开案的时候,他的诉求一上来就是,我的歌就是要好听!这个对于我来说,其实是“无效诉求”。

李亦翔:我理解是这样。“好听”是一个结果,达到这个结果有无数种路径。提出这诉求的人,往往都会有自己的预想好的路径,但这未必能和其他合作伙伴吻合。做《大娱乐家》的时候,我们最初对某几首demo没信心(后面会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有时候我们未必能提前感知到制作人/歌曲作者其实已经设计好的路径,但其实路径是存在的。当然,虽然我们做这张专辑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出“好听”的诉求,但最终出来的10首歌,却是全员好听。

邹小樱:对了,《讲个笑话》里,谢可寅也很不错?我第一次听到她vocal的时候是惊到了。

李亦翔:是。被feat.的歌手在这首歌里有很不错的发挥,包括后面的魔动闪霸,这是《讲个笑话》及后面《格林兄弟》成功的要素。虽然合作的艺人能力早在其他地方被证明、被认可了,但在这里的发挥,最后还是让我们惊艳的。

03.《娱乐世代》关键词:仪式感

邹小樱:但《娱乐世代》就没有太过在意“好听”的部分。歌曲最漂亮的一句旋律是hook的“蹦蹦跳”。这首歌我们追求的就是仪式感,对吧?

李亦翔:是的,这种仪式感除了体现在专辑里,也是我们期待在后面的演唱会中将要体现的。

邹小樱:我觉得对于创作者来说,仪式感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像我自己平时会写很多稿子,但当我真正要开始写一本书的时候,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支撑我的仪式感。就像我常说的很装的一句话:“只有在我写诗的时候,我才会用纸和笔。”我觉得做专辑也是这样。有些歌,平时发的单曲,哪怕是很“好听”的OST主题曲/插曲,它是不够分量放在专辑里的。我们对于专辑的考量,和对于单曲的考量,是完全不同的。《娱乐世代》是典型的一首放在专辑里的、充满了仪式感的歌。

李亦翔:仪式感,或者格式感,在我们内容量稍欠的时候,常常是支撑我们继续工作的灵丹妙药;但其实事实上,仪式感本身也是内容。就像《乐队的夏天2》里,我看到有人向大众解释重塑雕像的权利的时候,会提到重塑音乐的结构本身就是有美感的。

邹小樱:就像《娱乐世代》里,你可能知道这段“蹦蹦跳”之后,一定会有一个长调的、引吭高歌的部分,这是音乐剧写法的格式感,它确实就给听众一种结构的美感。就像你读十四行诗那样。

04.《小段》关键词:非主打

李亦翔:首先,我觉得这是一首“side track”,小品,即“B面的歌”。唱片公司老板常常拍桌子抱怨——你们收歌收歌收歌,收了三个月,hold了5首side track,缺主打歌!

但其实我倒觉得,side track这个位置的存在还是有必要的。翻翻之前黄金年代的专辑来听,要是没有那些“遗珠”曲目,好像那些伟大的专辑也是不完整的。要怎么把sidetrack位置完成好,其实也是个重要的课题

邹小樱:就像一篇文章里,你要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加粗,其实是不可能的。读者会很累,所以你必须要有调整呼吸节奏的东西。做专辑也是,总不可能10首歌都在暴力输出对吧。

李亦翔:《小段》这首歌我觉得我们是把“side track要怎么做”这道题还算不错地完成了?

邹小樱:其实这首歌刚发的时候,我就看到有很多歌迷说很喜欢。今天我看到乐评人墨墨写的,他说他也挺喜欢这首歌。

李亦翔:说起来,业内人/歌手本身,喜欢的和听众永远不一样。《我是唱作人》不也提到这个?歌手自己发之前也总是不知道自己哪首歌能火,大家彼此喜好的差异肯定是客观存在的。考验我们工作的就是,怎么在隔着这个差异的情况下赌对,完成工作。有人的方式是去消除这个差异,用下沉的方式,或者是大张伟的方式。但其实大老师并不是完全下沉,他是能逼自己去跨过那个差异,赌对大众的选择。

邹小樱:这个没办法的。五月天都做不到啊,五月天的专辑里也有一大堆“小众歌曲”,一堆这种B-side。但是,我感兴趣的是,我们都觉得《小段》是B-side,这个定义是我们下的。但其实你看大家的反响,很不错啊?如果这是你的B-side,凭什么觉得这不能是别人的A-side呢?

05. 《末班飞行》关键词:公路感

李亦翔:这首歌其实我参与的不多,你和李思睿提到“公路感”的时候,特别起劲,我就知道是你们擅长的领域了,然后我就只管听歌了……感觉讲的是我投身音乐行业之前的故事?到底“公路感”这是咋来的?

邹小樱:我以前给女团做A&R的时候,我看她们每次外务回来都很累,尤其是赶末班机的时候。艺人就是要在天上飞来飞去,很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在哪。《末班飞行》这首歌我想是娱乐者都会能get到,尤其是泷哥这种动不动一个月不回北京的,在他最开始的demo里面,这种疲惫感、在机场候机时的状态,都已经在那了。

李亦翔:我觉得这是挺好玩的工作体验诶。满舒克30城巡演前,我看到他经纪人发朋友圈,说,“求助,两个月的行李怎么收拾”。

邹小樱:所以《末班飞行》的“公路感”,其实是有点70年代的感觉,包括里面吉他、鼓点的设计,是那种垮掉派、在路上的。你可能没有尝试过从广州坐硬座绿皮火车晃荡荡花一天去北京的感觉?下了火车站就直接奔midi音乐节去的那种。你有试过为了省钱,晚上七八点坐车,然后第二天一早到另一个巡演城市的经历?《末班飞行》是嫁接了这种想象,它是漂泊的,是孤单的,这就是“公路感”。

06.《伊甸园》关键词:经典

李亦翔:这首歌一开头我还以为是“没有法拉利和……”

邹小樱:……(原歌词:被幼发拉底河滋养的土地……)

邹小樱:好了,这首歌,我记得我前阵子讲过,我说我重新听了一遍《慢慢懂》,汪苏泷10年前的专辑,我能理解为什么汪苏泷早年写的歌能不停被短视频翻红,因为他十年前写作的方式放到现在依然没有过时。就像《小段》里面有一句”慢慢醒慢慢懂慢慢习惯”,这首《伊甸园》则是“有点甜永恒经典”。从写作上来说,《伊甸园》其实和汪苏泷十年前写《慢慢懂》,写作方式是一样的,是“经典”的。

李亦翔:我想起有一年我们找Djemba Djemba(美国大佬音乐人,Billboard热单制造机)聊天,问他下一张专辑还想做点什么,他说,“我们到时候再去underground找找有什么新鲜元素,然后拿过来做成主流的东西,像我们每次都在做的(like we always do)”。

正所谓制作手段日新月异,但是内容和写作手段,其实更新没有这么快。所以干这行的就是,永远在找最新鲜的制作,最经典的写作这是我理解的“流行音乐密码”。《伊甸园》就是这样的一首歌。

邹小樱:直呼内行。

07. 格林兄弟的诅咒》关键词:旋律天才

李亦翔:这首歌其实延续聊文案里的“好听”写作比赛,不是挺好的?

邹小樱:我看看我最开始写了啥……

“汪苏泷 vs 魔动闪霸”的这一阵,尽管身份、年代背景、音乐体系完全不同,但在“好听”这门硬功夫上,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首歌里有urban,有R&B,有嘻哈,有美式big pop里会出现的一切元素,有甜到你心里的旋律线,曼妙到可以被单独剥离出来欣赏的示范级人声处理……无视任何创作规则,就用好听一决胜负,把打分的权利交给大家的耳朵,让好听者全赢,由此而成“新浪潮”。

李亦翔:每个时代都会跑出来一些令人亮眼的写作天才。二十年前的陶喆、周杰伦,到上一个十年跑出来的汪苏泷、我们都很喜欢的卢广仲,到现在魔动闪霸,写作这门功夫,确实总有笨办法去打磨修炼但也总有天才跑出来写下别人写不出的东西。这首《格林兄弟的诅咒》就是天才型的东西。

邹小樱:那个,要不说说当时demo?前面说到,有些歌的demo当时是没底的,这首我就是完全没听出来。泷哥当时的demo我真的完全没懂啊?

李亦翔:当时听了觉得有戏,是因为泷哥写出了“旋律线+律动”复合式的东西了。(小樱注:“旋律线+律动复合型写作”,在我之前的微博有详细科普,简而言之就是在旋律里把律动也埋进去了,是非常欧美式、现代性的写作方法。)

邹小樱:我完全没听出来,是我不擅长的领域……而且泷哥的demo真的太demo了……

李亦翔:泷哥的demo是很简单的,只有一个简单的beat,但如果你就只关注他的topline(歌曲旋律线)写作的话,你会发现他句子是有松有紧,而且重拍位置是有设计的,那制作就大有可为,只要把框架搭出来放进去,topline的变化本身就能撑起来足够的精彩程度,最后《格林兄弟的诅咒》你听到和专辑里其他歌曲律动都不一样,就是这个道理。

实际上,这也和音乐行业的分工有关系。怎么样让制作的各端各尽其才。像泷哥这种写作型,你就不要求他demo的制作完成程度。只要他在写作的时候好制作空间把这些工作留给制作人,他发挥他的旋律天才,这就足够了。

08. 《每月5号》关键词:直给

李亦翔: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从去年开始到今年有一个明显的风向:流行朋克的回潮。我自己也开始喜欢MCR,summer sunshine、夏日入侵企划、隔壁团等等。

邹小樱:这个回潮其实已经好几年了。最典型的就是one ok rock在日本的制霸,包括色情涂鸦这些乐队,一上来全都是punk、emo。欧美则是21 pilot的异军突起。所以我一直跟八三夭阿璞说,我说你们是很有戏的,因为现在大家就喜欢像你们这样的。

李亦翔:就是这种最简单的、听起来好像没有技巧、直给的、很爽的东西,那些三和弦正拍刷起来的东西。这种最简单的技巧承载出来的情感,是完全足够的。

邹小樱:《每月5号》确实是用这个逻辑做出来的歌曲。包括它听起来好像很笨拙的节奏,最终制作成品也有“请回答1988”那种质朴率真的感觉。

李亦翔:对,demo的时候我就被副歌里的这种情感打动了。

邹小樱:这首歌歌词折磨得大家很苦,我们打枪了这么多版,其实就是因为歌词写得不够直给。最后觉得阿肆的味道是对的,是因为她直抒胸臆的写法,是符合这首歌“直给”的。

李亦翔:“当昨日无聊,长出今日无聊。”

邹小樱:“别浪费这热闹。”

李亦翔:没错了。

邹小樱:其实这种词,是很难写的。不打比方,我不转弯,就是直给,恰恰是最难的。我们最熟悉的佚名填词人,他其实最擅长的就是直给,像“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这种,他其实最厉害的就是这招。

李亦翔:相当于你只能给对方发5秒的语音信息,要把他说服;你不能发图发链接发ppt,就真的很难。

邹小樱:泷哥在《每月5号》做到了。

09.《祝我快乐》关键词:责任

邹小樱:这其实是我们第一首制作完成的歌,也算是我们这个团队首个磨合成品。当时你和这首歌的编曲/制作人乐乐(胡皓)还吵起来了……?

李亦翔:当时也拿不准,到底《大娱乐家》出来是怎样的。因为乐乐老师和泷哥合作很多年,我怕乐乐会困在一个既定的熟悉的区域里,所以我一直提醒他,有其他可以“好听”的路径选择。当时的所谓争吵,其实和最前面我们讲的实现路径有关。

邹小樱:最终,乐乐为这首歌编了一个文艺感很重的钢琴,使得《祝我快乐》听起来很“素”,且有质感,而它的本质是汪苏泷最擅长的情歌底子。

李亦翔:也是当时大家放心,会符合粉丝期待的一首歌。

邹小樱:一张专辑必须要有平衡。我们把《祝我快乐》作为首波单曲发布,是因为里头的安定感,是给歌迷很好地见面礼,用一个大家较熟悉的东西把歌迷的注意力重新召集起来,用互联网的语言我们叫做“用户召回”。

李亦翔:艺人做出符合粉丝期待的作品,其实也是一种负责的表现那些求新求变转型翻车的案例,我们还见得少吗?

10.《侏罗纪》关键词:潮流

邹小樱:这首歌是disco,火星电台制作。听着很顺很舒服。当时,我们是从泷哥、李思睿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里应该是一首disco。所以我后来直接在曲目介绍里面写的:“嘿,一场大秀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刻。下面就是最后的一首歌曲,感谢大家的聆听。由火星电台炮制的律动节奏,让我们在音乐中继续嬉戏蹦迪。蹦迪,直到下个世纪。”好像很理所当然?

李亦翔:这几年好像忽然流行复古disco,我们说disco回潮,虽然大家都知道和上世纪80年代disco的流行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但我们都认同了现在的disco是一种潮流。在这股浪潮里面,像艾热、派克特、午夜伤心电台,他们确实能成,但大多数跟风的人其实并没有。

听到《侏罗纪》的demo的时候,我们想把它放到专辑最后一首歌,因为我们都知道disco的功能性,都知道它代表了“继续嬉戏”。有趣的是,这个共识我们是怎样取得的?为什么我们都默认做一首复古风潮下的disco没有问题(确实在这里没有问题)?是谁让我们有了这个判断?是听众,平台,是泷哥,还是我们自己?当我们已经对流行风向足够了解的时候,我们做的安全或不安全的选择,我们的经验对我们是有益还是有害的?这变成一个辩证的问题了。

邹小樱:所以,最后这首《侏罗纪》,我们提出的是一个关于流行音乐的终极话题:到底我们需要怎样的流行音乐?到底由谁来决定流行音乐?这是一个开放性的话题。我们也希望你能通过这张《大娱乐家》,得到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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