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式的人臉識別：你不僅看房被宰，顏值也正被系統悄悄打分

莊俊朗

2020-11-30 20：32：28

獲取顧客性別、年齡等信息，甚至進行“顏值打分”、“熟客識別”……人臉識別技術正在滲透各行各業。

近日，一條短視頻引爆了輿論。視頻中，一名男子爲了避免人臉識別，戴着頭盔光顧售樓部。此前有媒體爆料稱，如果被人臉識別設備拍到，買房可能多花30萬。

11月30日，南京媒體報道，當地已有多家售樓處接到相關部門電話通知，要求拆除現有的人臉識別系統，這是全國首例售樓處被要求拆除人臉識別系統。

但據時代財經調查，使用人臉識別技術的，遠不止售樓部。

通過多家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提供的方案、官網案例介紹，以及實際溝通等途徑，時代財經發現，人臉識別技術已遍佈商城、寫字樓、連鎖商店、汽車4S店等多個行業和商業場景，在當事人不知情，甚至完全無感知的情況下，其人臉信息可被捕捉、存儲及應用。

而金杜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寧宣鳳告訴時代財經，在未經顧客明示同意的情況下，獲取顧客的性別、年齡乃至人臉圖像等信息，都可能涉嫌違法。

在2020年10月公佈的《個人信息保護法》（草案）中，更是明確提到，在公共場所安裝個人身份識別設備，應當爲維護公共安全所必需，所收集個人身份特徵信息只能用於維護公共安全的目的。

悄悄給顧客顏值“打分”

據時代財經從多家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處獲得的信息，最粗淺的人臉識別應用方案，是基於人臉識別的客流統計。

通過人臉識別系統，店鋪不僅能記錄每個時間段的客流量，而且能記錄顧客在哪些貨架前停留最多，形成“客流熱力圖”。嚴格來說，客流分析對“識別人臉”的需求不大，之所以涉及到人臉識別技術，主要是爲了排除店鋪員工。

進階的人臉識別方案，是用戶畫像。多家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向時代財經介紹，通過人臉識別系統，進店顧客的性別、年齡、表情等信息，都可以轉化爲大數據，成爲店鋪運營的參考。

在一家名爲圖譜科技的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發送給時代財經的介紹信息中，該公司的用戶畫像功能甚至包含了“顏值識別”。圖普科技相關人員告訴時代財經，顏值識別就是“看人長的好不好看”，然後進行打分，以此進行“人羣分析”，協助企業進行營銷決策。

時代財經以客戶諮詢的名義與廣告屏製造商雲股傳媒聯繫時，該公司相關負責人表示，公司旗下一款廣告屏有人臉識別攝像頭。“廣告屏通常設置在電梯間旁邊，路過電梯間的人會被攝像頭捕捉到人臉信息。廣州五號停機坪、麗豐中心等多家知名商城或寫字樓，都已經有這種人臉識別廣告版。”

另一家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凌圖科技相關業務負責人告訴時代財經，匯嘉時代（603101.SH）下屬商城，都已安裝了其人臉識別系統，而且公司正與成都太古裏洽談，目前正進行第二期測試。該業務負責人表示，以用戶畫像爲用途的人臉識別算法，甚至不需要依靠特製的人臉識別攝像頭，只需普通的監控攝像頭即可。

人臉識別。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個人身份被識別

最“高級”的人臉識別方案，是身份識別。

據萬店掌、慧眼數據（838473.OC）等多家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介紹，身份識別方案可以將進店顧客的人臉信息存儲下來，以識別來客是新客、熟客、會員還是黑名單。每張存儲下來的人臉圖像，都會附上一個單獨的id，以便日後比照。

例如，在萬店掌提供給時代財經的一份方案顯示，其“人臉識別解決方案”能夠捕捉“用戶年齡、性別、眼鏡、微表情等”，並“提前設置營銷內容，智能匹配用戶畫像並自動播放廣告”。

除此之外，萬店掌也可以“基於人臉識別技術，識別會員、熟客、新客等進店人員，爲顧客加‘標籤’，並進行精準個性化導購，提升老顧客忠誠度與新客轉化率”。

根據方案中的效果演示，顧客的信息會一列一列顯示在手機上，信息左側是顧客的人臉，右側則說明他是新客、熟客還是會員。點開某個顧客的進店歷史，會顯示該顧客每次進店被抓拍的人臉圖像，顧客的消費金額以及消費商品也在其中。

圖片來源：萬店掌人臉識別解決方案

萬店掌相關業務人員告訴時代財經，其人臉識別系統可以同時識別十個人臉，而且由於是雲端儲存，所以容量很大。萬店掌提供的資料顯示，愛親、SKP、Max Mara、順電等知名企業，都是其人臉識別方案的用戶。

時代財經走訪了廣州多家大型商場，在部分知名連鎖品牌門店中發現了標有“萬店掌”字樣的攝像頭。這些攝像頭與監控攝像頭差別不大，顧客根本難以察覺，更談不上同意被識別。

在時代財經詢問人臉識別系統的相關情況時，這些門店的負責人均諱莫如深，稱不便透露相關情況。

萬店掌相關業務人員向時代財經表示，其客戶使用的人臉識別方案是用戶畫像，但也涉及到身份識別。而對具體情況，該人員表示不便露。

萬店掌官網上顯示的明星案例。來源：網絡

時代財經注意到，不少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都提供類似的方案。暢視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提供給時代財經的一份方案顯示，其“商店解決方案”除了能夠“識別現場顧客人臉，根據性別、年齡等特徵精準呈現商品廣告信息”，還可以“識別瞭解每一個顧客的到店頻率、消費單價、消費喜好”，以及“快速、準確定位會員身份信息，聯動會員信息（優惠折扣、購買記錄消費頻次、購物喜好等）以提供導購服務”。

公開信息顯示，暢視智能的客戶包含奔馳汽車4S店等企業。其相關業務人員表示，奔馳4S店的產品介紹屏上便設有人臉識別攝像頭。

據該業務人員介紹，這樣的攝像頭可以“統計某個人駐足觀看某個廣告的時間長短”，以及“統計某個人觀看的某個廣告，然後下次這個人經過自動播放對應廣告”。

該業務人員稱：“我們對未知用戶會有特定編號，之後如果綁定上了就直接將編號改成用戶名。”人臉信息記錄可以有優先級，例如走過的可能不記錄，認真看的才記錄。

在實地探訪中，時代財經在位於廣州獵德的一家奔馳4S店發現，發現每輛車右側都有產品介紹屏，屏上確實有攝像頭。時代財經詢問店員攝像頭的用途，但對方稱“介紹屏其實是一個iPad，攝像頭是iPad自帶攝像頭。”

信息可能被盜用於門禁、支付密碼等敏感場景

此次調查中，就相關法律法規問題，時代財經詢問了多家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的業務人員，他們普遍表示，目前還沒有明確的法律禁止，但不排除將來可能會出臺相關法律法規。

就在11月20日下午，被稱爲“中國人臉識別第一案”的案件開庭宣判。最後，法院判決被告杭州野生動物世界賠償原告郭兵合同利益損失及交通費共計1038元，刪除原告的所有面部特徵信息。此前，杭州野生動物世界將年卡客戶入園方式從指紋識別調整爲人臉識別，郭兵拒絕錄入人臉信息，要求退卡未果。

專注於網絡安全與數據合規的金杜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寧宣鳳告訴時代財經，人臉作爲一種特殊的個人信息，與肖像權、名譽權等人格權利密切相關，而且面部識別信息是個人敏感信息，一旦被獲取，可能被用於門禁、支付密碼等敏感應用場景，並且個人難以修改、撤回，非常容易帶來安全風險和財產損失。

寧宣鳳介紹，在這種情況下，法律法規要求對人臉信息進行嚴格的保護，使用人臉識別技術需要滿足個人信息主體“知情同意”的要求。因此，企業在通過人臉識別技術獲取顧客的性別、年齡、面部識別特徵等信息時，應該取得顧客的明示同意。

如果後續還將通過人臉識別採集的信息用於其他目的，比如大數據分析，還可能需要額外取得顧客的授權同意。在上述過程中，企業如果在任何一個環節沒有完全符合法律法規的要求，都有可能涉嫌違法。

針對保存顧客的人臉信息，法規還有額外的限制。比如在個人信息保護實踐方面具有指導意義的《個人信息安全規範》指出，當採集到的人臉信息中含有個人生物識別信息，企業通常需要採取一系列安全措施，包括把人臉信息和個人身份信息分開存儲，不存儲原始個人生物識別信息，而僅僅存儲其摘要信息，並且一旦向顧客告知的使用人臉信息的目的達到後，立即刪除原始人臉圖像等等。

事實上，關於人臉識別信息保護的法律法規，一直在逐步完善。

在2020年10月公佈的《個人信息保護法》（草案）中，就在第二十七條明確提到：在公共場所安裝圖像採集、個人身份識別設備，應當爲維護公共安全所必需，遵守國家有關規定，並設置顯著的提示標識。所收集的個人圖像、個人身份特徵信息只能用於維護公共安全的目的，不得公開或者向他人提供；取得個人單獨同意或者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

資本湧入人臉識別大數據營銷

巨大的隱私風險及陸續出臺的法律法規，並未妨礙各路資本湧入人臉識別這個行業。

智研諮詢的一份研究報告預測，2021年中國人臉識別市場規模將超過50億人民幣，年增速超過50%。

誠然，“人臉識別”是一個很大的範疇，人臉識別大數據營銷只是其中一部分。億歐智庫發佈的《2019計算機視覺人臉識別市場研究報告》顯示，在2018年，人臉識別市場規模按行業細分，前三依次爲安防、金融、智慧園區，單是安防行業，市場規模已佔總規模大半。

但一衆人臉識別企業，顯然沒有忽視大數據營銷這塊蛋糕。據時代財經梳理與調查，衆多人臉識別企業，除了安防、汽車、身份驗證等方案外，大多也提供了智慧商業、智慧零售、智慧營銷等解決方案。

入局的企業裏，有被李開復稱爲“人臉識別四大獨角獸”的商湯科技、曠視科技、雲從科技、依圖科技。曠視科技在其官網上明確提到了“人臉識別”、“情緒識別”、“顏值打分”。雲從科技、依圖科技也在官網上提及“顧客識別”、“會員識別”等服務。

時代財經聯繫商湯科技PR，對方表示“沒有顧客個像的識別，但是有羣像識別，類似年齡、性別的識別等”。

四大“獨角獸”也最受資本青睞。商湯科技、雲從科技、依圖科技三家公司均已完成了10次融資，其中商湯科技吸引了30餘家機構蜂擁而入；最早成立的曠視科技最後一輪公開融資是2019年5月的1.5億美元D輪，截至當時，其也完成了7輪融資。

已上市公司也涉足人臉識別營銷的業務。例如老牌計算機視覺領域企業——虹軟科技（688088.SH），在其官網中也有“智能廣告解決方案”，提出“辨別客戶個人屬性（年齡、性別、穿着等）參數，提供個性化產品推薦”。

時代財經致電虹軟科技董祕辦公室詢問相關情況，對方稱“這只是業務的一小部分。”

對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的梳理。來源：時代財經

主營業務不是計算機視覺的企業，例如華爲雲，也有人臉識別服務。時代財經致電華爲雲客服熱線，對方稱“只負責出售人臉識別服務，至於對方是什麼用途，與華爲雲無關”。

除了人臉識別企業涉足營銷服務外，近幾年還出現了一批企業，主營業務就是人臉識別大數據。據時代財經梳理，2017年到2019年間，一批主打“智慧門店”、“智慧零售”的人臉識別方案提供商開始湧現，例如上文提到的圖普科技、暢視智能、凌圖科技、萬店掌等。

其中最受資本青睞的是創立於2016年的萬店掌。據天眼查信息，萬店掌2017年完成了1500萬人民幣的A輪融資，投資方爲金沙江創投；今年5月，萬店掌B輪融資由德同資本領投，融資金融共8000萬人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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