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又逢一年殺豬時

又逢一年殺豬時

冬天，用暴跌的氣溫，用一場大雪，用初凍的薄冰，用遠山近水的枯瘦寂寥，用多種多樣的儀式，向人們宣告着它的開始。於生在邊陲，長在邊陲的人們而言，冬天，名副其實的冬天，則是從殺豬開始，鑼鼓喧天地登場了。

大雪節氣過後，本該安閒的村莊，屁股蹲兒還沒坐熱，就又忙碌起來了。村南雞跳，村北狗叫，最紅火，最熱鬧，最忙碌，也最撫慰人心的事情，莫過於殺豬。

按照殺豬的慣例，頭天晚上就斷了大肥豬的晚餐。不是無情，也絕非吝嗇，純粹是爲了第二天清洗豬下水時更容易些。不知道那第一次沒有進晚餐的肥豬是不是也有種心知肚明的預感，預感着自己大限之期觸手可及矣。次日天破曉時，男人就扛起芨芨草編扎的掃帚，“刷——刷——刷——”地將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尤其是院子角的土竈臺。打掃完了院子，便開始磨刀。近一尺的尖刀許是擱置得時間太久了，上面落滿細細的塵埃。刀要快，鋒芒畢露，寒光可畏的那種最理想。窄窄的磨刀石上，中間早已凹下去了一塊，兩頭還是齊整整的模樣。一下，兩下，男人有節奏地磨着刀，叼在嘴邊的菸捲，一點一點靜靜地燃燒着，男人的眼睛裏，有一種堅定，有一些盤算，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滿足和喜悅。“磨刀霍霍向豬羊”，男人是沒讀過幾天書的，自然更不曉得，這殺豬宰羊前的磨刀之事，磨刀之聲，早在千年前就被記錄在案，代代傳唱，直至今天。

抱柴禾，在寒氣逼人的冬天，也多是男人的事。楊樹柳樹的枯枝，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男人一彎腰，一伸手，就可以完成。抱回柴禾的男人又充當起了火頭軍的角色，坐在竈膛前，將柴禾塞進竈膛，點火。女人起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院子裏汲水。一桶一桶清凌凌的水，被嘩嘩嘩地倒進大號鐵鍋裏。此時，竈膛裏的柴禾噼裏啪啦地燃燒着，熊熊的火光照在男人的臉上，他的臉因爲熱浪而微微改變了顏色。不過兩支菸的功夫，鍋裏的水，就樂開了花，比老頭兒咧開沒牙的嘴還要歡喜得多。

殺豬是冬天裏的數一數二的大事，莊稼人憨厚淳樸，與鄰爲善。殺豬時，房前院後，左鄰右舍，不用邀請，都熱情地過來幫忙。

見男人們一個個跳進豬圈，大肥豬好像有預感似的，在狹小的豬圈裏，上躥下跳，左右突奔。說時遲，那時快，眼疾手快的屠夫在肥豬喘息的間隙，一個箭步過去，衆人蜂擁而上。按胯的，壓身的，拖腿的，拽豬尾巴的，齊心合力把肥豬摁倒。屠夫開玩笑地說，豬羊一道菜，別怪我無情。屠刀已經捅進了肥豬的要害。屠夫把屠刀上的血跡，在豬身上擦乾。將刀握在手裏裏，大聲吆喝：“拿熱水來！”那語氣，那架勢，像搶了頭功的將軍一樣，自豪無比。

褪洗，吊起，肢解，過秤……農家小院裏一片說笑聲。這笑聲驅散了嚴冬的寒氣，也笑化了起早貪黑的辛苦。朗朗的笑聲，流露出莊稼人心滿意足的幸福。

男人們在院子裏忙得熱氣騰騰，女人們在廚房裏忙得不亦樂乎。剝蔥搗蒜，燒水切菜，樣樣都幹得乾脆利落。忙碌的女人們還不忘拉家常。誰家的老人最幸福，誰家的男人有能耐，誰家的孩子有出息，誰家的媳婦最賢惠……張家長，李家短。幾乎要塵封了的村莊的稗官野史，在女人們超接地氣的講述中，一頁頁，一段段，一個個重見天日，重現光輝。

這歡樂，這熱鬧，不僅僅是大人們的，也是孩子們的。娃娃們湊到一起，一會兒上樹，一會兒爬牆，一會兒逗雞，一會兒摸狗，一會兒在炕上打滾兒，轉眼又在院子裏亂竄。聽說要割豬尾巴了，一個個不約而同地圍攏過來，爭着搶着說豬尾巴只能自己一個人獨享。

叮叮噹噹的切剁聲，鍋碗瓢盆的磕碰聲，豬肉與熱鐵鍋相遇後，油脂噼裏啪啦的躁動聲，火膛裏，柴禾燃燒的呼呼聲，彼此交織，彼此纏繞，翻飛昇騰，宛若一場正在演奏着的，聲勢浩大的音樂會。就連那穿着開襠褲的小孩子，在這耳聽不暇的聲音裏，也忘記了天氣的寒冷，滿院子撒歡兒。不遠處，幾隻喜鵲，不懷好意。打算趁着這熱鬧的忙亂，偷偷啄食還沒來得收拾的，放在院子裏的豬腦袋和豬下水。

豬肥豬瘦，菜好菜孬，有酒就不算怠慢。豬肉燴酸菜上桌之前，數瓶二鍋頭早已擺上餐桌。男人們已經開喝了。古人“一杯濁酒喜相逢”，鄉鄰們而今則是一壺美酒說古今。從今天的殺豬說起，說着說着，就扯出了很遠很遠。不一會兒，鮮香的豬肉燴酸菜上桌。一口肉，一杯酒，質樸勤勞的莊稼人，最愜意的享受莫過於此，最厚重的知足，亦莫過於此。

豬肉是現的，香。酸菜是秋後才醃的，酸。粉條是剛壓的，彈。土豆也是最新的，沙。這是豬肉燴酸菜的全部，缺失了其中哪一個，豬肉燴酸菜都是不完美的。那些年，每次喫豬肉燴酸菜，我最愛喫的，就是粉條土豆和豬尾巴。半碗米飯一碗菜下肚，再來一碗熱乎乎的米湯，大概，再沒有比這更讓人舒心愜意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