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48期,原文標題《 對不起,我是一名演員》,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曾經都是千里挑一的人,畢業以後,真正走上表演這條職業道路,才發現現實遠沒有那麼輕易。

記者/張月寒

演員生涯,充滿不易(圖片非受訪者)

生存

王馨從小學體操,本來是要當專業運動員的。一次比賽上,有個老師問她要不要去學舞蹈。她從湖北來到北京,成爲一所藝校表演系第二屆的學生。這個學校介紹裏說是北京市最早具有國際交流職能的藝術類中專,也出了幾位挺有名的明星。

來北京前,王馨是驕傲的、被捧在手心裏的。從小長得好看,又學體操,參加各種比賽,一直是全校中心。來北京後,面對周圍一羣同樣好看,甚至更好看、更優秀的同齡人,她自卑了。剛離家一個人上學時,沒有人管,經受不住各種美食的誘惑,“櫃子一打開都是零食”。她那段時間胖了,而且是個南方人,又有口音,於是更加自卑。

高考時,她報了三所學校,北影、中戲、中傳。她那一屆考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是6000個人裏選25個那種比例。來自全國各地、經過各種渠道培養、具備一定條件的女生,都削尖了腦袋要擠進這25個。當時《還珠格格》熱播,王馨那一屆增加了約1萬人考表演系。更倒黴的是,她的中專由原來的四年制改成了三年制,學弟學妹也和她同一屆考。

北電二試的時候,她進去就給老師表演了翻 跟頭,音樂還沒完呢,她的才藝表演就結束了。面試老師說:“這就結束了?”

她報的這三所學校,都沒有錄取她。她後來去了北京聯合大學的表演系。聯大的表演系,他們選取的一般是北影、中戲已經過了最終複試卻被刷下來的考生,近年來師資和設施發展得也很不錯。

如今,王馨的同班同學裏,從事演員這一職業的並不多,有很多在讀書期間就退學嫁人。更年輕的時候她不是很理解這些選擇,現在她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呢?都是爲了生活。

畢業以後,父親來北京陪她。那段時間,她去跑過組。跑組會有固定的一些酒店。有一次,在魏公村那塊兒,她去遞資料,發現有女孩直接坐在工作人員的大腿上。也會半夜接到電話,讓她出來唱歌。“有很多人會說娛樂圈很黑暗,我覺得不黑暗。爲什麼?因爲他們是直接的。一切就放在那裏,你要不要、你接不接受?”22歲的王馨不接受。於是,她不幹演員了,去一家旅行社做銷售。“那時你才發現,表演系的學生畢了業以後什麼都不會。除了空有一副好皮囊,辦公室裏需要的諸多技能,Word、Excel、PPT,我們可以說全然不精通。”

她的這份工作幹了6年。她說,當時親戚家的一個哥哥教她,“你就當是在演這個角色”。於是,22歲到27歲,一個女演員最黃金的6年,王馨心甘情願地坐在電腦前,“演”一名白領。從小經常獲獎,又學畫畫、樂器、京劇,一路表演系走過來,她一直是臺上的、閃光的、被注視的,突然之間,舞臺上華美的羽衣被褪下了,她成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慢慢地,她話也不愛說了。

她當時交了一個男友,北京人,戀愛5年,已經開始談婚論嫁。

28歲那年,男生說,覺得她“幫不上”他,於是走了。王馨自己的家裏也出現了一些變故,突然之間,她的生活好像空落無着。

生命中的關鍵時刻,似乎還是演戲拯救了她。那時北京兒童藝術劇院有一個戲,她去試鏡,被選上了B組主角。她當時真的慶幸,白領生涯的6年,她對形體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每天仍在運動。去面試角色的時候,她沒有胖,肢體也沒有僵硬,一切都發揮得很好。

首演時,導演讓她演了兩場,這對於B組演員,非常罕見。很多B組演員第一輪都不會讓你上場,或至多讓你演一場。

謝幕的那一刻,內心那種狂喜的震顫,又回來了。曾經的那種如魚得水,那種一個人幹一件自己真正熱愛之事的感覺,一下子將她之前所有僵化的心思重新點燃了。演完,導演跟她說:“你早該回來了。”

做一個有名有姓的演員真的很難

但是,熱愛的高光之後,面對的現實,仍沒有那麼輕易。王馨在兒童劇圈比較喫香,因爲她可以演男孩。但是總體來說,她的這個形象在舞臺上還是喫虧,個子不高,正牌女主總是輪不到她。她不是那種大青衣的形象,鎮不住臺,只能演別人的女兒,要不就是老太太。舞臺劇的男演員又大都很高,她的身高和他們搭配,亦沒有優勢。

舞臺劇演員的整體收入也不高。排練一天,正常的薪酬是100~200元,最高的300元,但這已經很罕見了。一部劇的排練週期最短也在25天以上,長一點的要一個半月到兩個月。最近一部《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張靜初主演,排了4個月。非明星的普通演員,排練費按目前比較正常的價格200元一天來算,一部劇下來,4個月才掙2.4萬元,相當於一個月6000元,這在北京,真的太微薄。

正式公演的收入也不高。首場價格大約400~3000元一場,這是普通演員的價格。演5場也就是不到1萬元的收入。王馨演兒童劇較多,收入會更低些,約400~1500元一場。

王馨說,據她瞭解現在影視劇的演員也不是那麼容易。“有大量接不到影視劇的演員,你知道幹什麼去了嗎?拍信息流。”信息流是一種口播廣告,抖音上十幾秒呈現的那種。“也有很多人會拍短視頻。”

給孩子教表演,也是演員們賺取生活費的一種方式。但是王馨發現,教表演的課時費這幾年居然是下降的趨勢。剛畢業時她去給小孩子上課,是500元一節,現在她再去問價格,是250元甚至150元一小時。“現在教表演的人太多了,大量的藝術教育機構湧現出來。”

從2015年迴歸演藝圈,5年下來,她沒有爲自己添置什麼大件,更沒有買任何奢侈品。

“大家都以爲演員很光鮮,但很多演員,可能正在發愁,下個月的房租該怎麼辦,特別是我接觸的一些剛畢業的學弟學妹。”

以前,她不喜歡飯局、應酬,覺得就算喫頓飯認識個人,人家也不會立即就給你個什麼角色。但現在,她的思想轉變了。她覺得喫一次飯認識個人,別人雖不會立即給你一個實際的角色,但也算建立了聯繫,後續有機會,他們就會想到你。儘管如此,有一次去應酬,喝完了酒她回家坐在地上就開始哭。因爲只要是應酬,就不可避免地要賠笑臉,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她還是覺得委屈。

長期處在一種被評判、被挑剔的狀態下,在心理上,如何應對呢?

王馨幸運一些,她現在的經紀人是她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們並沒有嚴格地簽約,但是朋友在儘自己最大努力幫她爭取試鏡的機會。她有時問這個朋友:“我到底好不好推?不好推你就直接跟我說,我也能儘早抽身。”得到的答案還是肯定的,於是她繼續堅持着。

但是,她坦言,如今一天比一天更怕衰老。有時她跟朋友出去,她的朋友很高、很瘦,別人會問王馨:“你是她的經紀人嗎?”她在那一瞬間心情如墜冰窖。

更害怕的,是一種對比。“你覺得你能唱能跳,總有人比你更能唱能跳。”會樂器也是基礎中的基礎。你的腿能扳成直線,能扳得比你更直、腿更長的女孩多的是。面試的時候問特長,聲臺形表,這些已經根本不算是特長。有一次,一個角色需要會快板,王馨說:“老師我不會,但我可以學。”對方說:“你爲什麼不會,你憑什麼不會?”

見面的那天,我說要請她喫飯,還是中午,應該對減肥沒什麼大礙,她卻堅持不喫,只喝一杯美式咖啡,連一盤沙拉都堅定地不點。疫情期間,她每天運動四個小時,早上兩個小時,晚上兩個小時。每天早上5點鐘起牀,跑5公里,然後拉伸,拉伸完空腹喝黑咖啡,然後再喫早飯,接下來一整天就不怎麼喫了。“做演員最大的痛苦,是不讓我喫。”

“因爲喫得太少,腦子轉得也比別人慢”,又整天處在一種被拒絕、被挑揀的狀態中,王馨說,很多時候,演員們都是壓抑、敏感、脆弱的。但只要在舞臺上或鏡頭前綻放那一刻,也許只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又覺得,之前所有的壓抑、捱餓、受苦,好像一下子都值得了。

這兩年,王馨準備轉影視。她多年積累的人脈、口碑,正在漸漸發生作用。她剛結束了一部豎屏網劇的拍攝,12月份應該又會開拍一個新項目。她現在接影視劇不問價格,主要是爲了先進入這個圈子,也爲了攢這個圈子的人脈。

王馨給自己設置了一個兩年的期限,如果兩年內在影視這塊兒還是沒有什麼起色,或是前路、希望一點兒都看不到的話,她可能真的要考慮一下新的職業方向了。

搭戲

在北京的寒風中,李士騎了一輛共享單車來咖啡館接受採訪。李士是北京表演學院本科畢業,正經的四年制學歷,這在很多想學表演的人眼中,是非常令人羨慕的履歷。然而,他離人們頭腦中華麗多金的演員印象,還是有些遠。

畢業至今5年,他參演了五六部作品,有電視劇,也有電影。在最近參與的一個比較大的項目中,他的名字在宣傳物料的演員名單上排第9,上物料的總共11人。

更多的時候,他會接一些“搭戲”的活兒。這種活兒往往需要專業演員,因爲大都是和明星搭戲,需要能真情實感地呼應和調動對方情緒。有時,需要他“搭戲”的劇組也會給他一兩個戲份不重的其他角色。這種活兒收入不會太高,甚至沒有薪酬,但他會預估一下,如果製作團隊夠好,能讓他在專業上有提升,或是覺得去了以後能積攢一些相關人脈,他都會去。

行業內,對搭戲演員的要求並不低,雖然最後在鏡頭裏連露臉的機會都不會有。首先是專業度;其次,也得在行業中有一些資源,這類活兒纔會想到你。娛樂圈中不乏搭戲演員走紅的例子。有時,力捧的主角沒有火,接受採訪時反而感嘆,當時和他搭戲的演員都火了。也有一些演員,在搭戲的時候遇到欣賞自己的伯樂,事業飛速躍升。李士說,很多還沒出名或剛畢業的年輕演員,大都會接這樣的活兒。它是一個很好的實踐經歷,背臺詞、醞釀情緒、融入現場,所有這一切,都和真實扮演那個角色是一樣的體驗。所以,它是一個快速提升演技的機會。但是,走紅以後,他們大多不會再談起自己曾經的這段經歷。李士在搭戲中遇到的同學或認識的人,彼此也是有些祕而不宣。他們會曬自己正在參演的作品,哪怕是不拿報酬演出的,但卻很少透露自己正在給哪部作品搭戲,哪怕是製作很大的作品。

但也不是沒有委屈。有一次搭戲,他正在說臺詞的時候,對戲的明星給他翻了一個白眼。這個白眼迅疾而逝,沒有任何人看到,但卻影響到他的情緒,他忘詞了,停了下來。導演的斥罵立即從監視器後傳來:“你怎麼了?怎麼突然忘詞了?你是專業的嗎?!”

另一次有一部戲,已經定了他,妝都試過了,定裝照也拍好了,卻臨時換了別的演員,投資方說我們還是想要小鮮肉。李士1992年出生,但外表看上去比年齡要成熟,而且他是那種軍旅硬漢型。“中國人太多了,演員層出不窮,每一年,新的一屆都出來,於是跟你搶活兒的人,成倍增加。”

李士的其他同學,有依然堅持做演員的,也有轉了幕後的,“但都沒有特別火的”。介紹我和李士認識的是他的同校師哥,目前也在當演員。有一檔固定的綜藝節目,會常請他上,也是一個不錯的資源開拓機會。2017年他參演了一部網絡電影,擔任男二號。

李士住在北京東邊,一個傳媒影視人聚居的區域。在那片區域的咖啡館裏,你時常能聽見經紀人在跟自己新籤的藝人交代一些事項,或幾個人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劇本,在談論投拍影視劇。這個地方,號稱“十八線小明星發家地”,有時你在這邊兒走,能看見很多人都是鼓起希望的,或覺得自己即將成功的樣子,但他們在滿天喧譁中迴歸的,仍舊是獨自一人的出租屋。

李士也說自己明天要去見一個製片人,談一談自己想拍攝的視頻項目。疫情期間,他在朋友圈賣自己家鄉的特產,但成交過一單後就懶得弄了,覺得“不是自己能幹的事”。

他也沒有籤公司,覺得籤公司以後就不自由了,會嚴格規定微博、朋友圈、抖音發什麼,“像一個商品”。他目前的微博大都發自己的一些攝影作品,有時還寫寫詩,但粉絲只有3000多人,轉發評論寥寥。他說不介意這種狀態。

他的表達,像在自卑和自信間來回擺動的鐘擺。說到自己家裏親戚的孩子,他認爲那種從小學才藝、抓學習的培養方式,太刻意。“我不就什麼也沒有學,沒有學表演、臺詞、才藝,這些都沒有刻意培訓過,我還不是考上表演繫了嗎?”

但有時,他又會覺得在北京這個城市,很孤獨。某一瞬間,似乎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遺忘的人。這種感覺多半發生在很長時間沒有活兒找他的時候,最長的時候持續了一年多。他覺得工作上的事情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首先肯定不能跟家人說,他們不懂,也不想讓他們擔心。剩下的,或許只能說給朋友聽。但李士說,演員其實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我見過的很多演員,在生活中都是一個很自卑的人,但是卻要在角色中,很自信地活着。”李士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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