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萬妮

編輯:江 嶽

01 2020

電影《一秒鐘》預告片展現了一場放映事故。

一疊抻長了的、雜亂的膠片被拉木頭的板車拖拽着,隨後“躺”在地上,沾滿塵土。放映員扯着嗓子跟觀衆解釋道,“今天電影放不成,責任不在我們。”

突然屏幕一黑,“技術原因”四個大字打在了屏幕上。

一語成讖。

這部於2018年殺青的電影,在2019年1月入圍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與其他作品一起參與金熊獎的角逐,這是張藝謀時隔九年再次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上一次,是《三槍拍案驚奇》提名金熊獎。

然而,就在距離首映還有四天時,《一秒鐘》宣佈因技術原因緊急撤檔。

撤檔,也在國內發生了。

11月24日,即金雞獎開幕式前一天,張藝謀的妻子陳婷在微博上稱,《一秒鐘》由於“技術原因”取消廈門金雞獎首映。這場戲裏戲外皆遭遇的變故,顯然不是張藝謀想看到的結果。

《一秒鐘》是一部關於膠片電影的電影。

張藝謀再一次聚焦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故事發生在西北某地,由張譯飾演的勞改犯張九聲爲了在電影中尋找自己已故女兒的影像,悄悄從勞改農場逃出,徒步穿過人跡罕至的大漠,並威脅範偉飾演的電影放映員放電影,一切僅爲見女兒一眼,哪怕只有一秒鐘。

張藝謀經歷過那個膠片時代,他也在不斷地緬懷那個時代。

2007年,戛納電影節六十週年,在受邀拍攝《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電影》的3分鐘短片時,張藝謀選擇拍攝《看電影》。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一座青山環抱的村落中,放映員坐着老式三輪裝載車來到村子,一場露天電影讓整個村子都熱鬧了起來。大幕落下,孩子們搬好板凳急着佔位置,大人們也裏三層外三層的聚集在一起,人人都在等天黑。

終於,放映機打出一束光,觀衆們歡呼。直到電影開始放映,大家屏住呼吸,安靜地看向屏幕,也有孩子累了,呼呼睡去。

在物質與精神皆匱乏的年代,人們對陌生的電影世界有着無限的好奇與熱情。張藝謀也是如此,電影於他而言,又多了一層意義——電影開啓了他新的人生。

02 邊緣

在拍電影前,張藝謀的社會角色是一個邊緣人。

受制於家庭背景,他曾被劃分爲“黑五類”、“狗崽子”。張藝謀的父親曾擔任國民黨軍需官,兩個伯父也是黃埔軍校出身。

從左至右:張藝謀的叔叔、奶奶、小姑、

這一度成爲他心中壓抑的一種禁忌。張藝謀還記得,小學一二年級時,有一天,他從牀底下翻出一個國民黨的軍扣,他既緊張又驚訝,便拿着釦子問奶。奶奶一把搶過釦子,以訓斥的語氣問道:“在哪兒找的?”張藝謀察覺出不對,便不再做聲。

他漸漸形成了內向、壓抑的性格。

文革期間,他被下放到陝西關中乾縣的農村插隊,後來因爲自己有打籃球這一技之長,才“闖”過了政審難關,被國棉八廠招工。

車間開大會時,領導按照流程通知“黨員、團員留下,其他人走吧”,全車間800人,只有張藝謀一個人站起來,人們目光紛紛投向他,看着他離開。

後來領導索性直接把名字點到張藝謀頭上,說:“張藝謀,你走吧。”

這樣的日子,直到他上了電影學院也沒能結束。

1978年,恰逢文化大革命結束,28歲的張藝謀因爲超齡無法報考北電,後來他給時任文化部長黃鎮寫信,附帶了一冊30多張照片的作品,才作爲非正式招考生被錄用。

張藝謀一進校,就有人貼大字報,以揭露1978年高考裏的招生黑幕爲由聲討他。他抬不起頭,甚至想過回老家。

張藝謀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我進工廠算特招,進工藝室算借調,上大學是破格,我好像從來都是一個編外的身份,一個不那麼理直氣壯的角色。除了我的家庭背景之外,這也是我壓抑的原因。”

好在命運節點在此發生。

張藝謀成了第五代導演隊伍中的一員。第五代導演狹義上是指1978年入學,1982年以後陸續畢業於北電的導演系學生,後來又擴展到攝影系、美術系。

張藝謀在電影方面的天賦很快便顯現出來了。

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偏遠的廣西電影製片廠。1983年,廣西電影製片廠破格批准張藝謀、何羣、張軍釗、肖風這四個應屆畢業生成立“青年攝製組”,並拍攝《一個和八個》。大學生畢業不滿一年,就獨立拍片,這在中國電影界是史無前例的。

在這部被外界公認爲“第五代開山之作”的電影裏,張藝謀擔任攝影。

張藝謀去繁就簡,大膽運用了不完整甚至極端不對稱的構圖,風格誇張怪誕。在電影開始,故事在一個半封閉的窪地發生,夜幕沉沉,被關在隨軍監獄的八名罪犯密謀出逃。只見逡逡一片,在黑暗中人臉若隱若現,難以辨認,這樣的鏡頭持續了整整九分鐘。

在他的鏡頭下,人物常處於對角線或者角落的位置,有時人物只被鏡頭割出大半邊臉。反派也好,英雄也罷,不再是觀衆以往熟悉的、貼有明確標籤的板式,他們混爲一體。在新的構圖下,常常讓人產生角色處於狹窄空間下的壓迫感和窒息感,搭配極其冷暗的色調,不僅能準確地傳遞出人物心理,同時也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

走了“野路子”的《一個和八個》在誕生之初就註定不凡。

電影拿到北京北太平莊的“新影”放映廳放映,導演張軍釗坐在後面的放映室,透過小窗子看到,影片結束後,全場站起來使勁兒地鼓掌,激動得不行。他知道電影成了。

送審後,主創們又對電影刪改107處,歷經十一個月,電影終於在1984年正式公映。

第五代導演自此走上中國電影歷史的舞臺。

張藝謀走得很快。憑藉這部電影,他獲得了中國電影優秀攝影獎。1987年,由他首次擔任導演的《紅高粱》獲得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而他本人也提名了金雞獎的最佳導演。同年,他因主演《老井》一舉奪得百花獎、金雞獎、東京國際電影節三大影帝,而這也是他第一部出演的電影。

那一年,張藝謀不過37歲。

03 反向創作

邊緣人的身份,一度讓張藝謀習慣用一種逆向的藝術表達方式——張揚的色彩、極致的形式等。

比如《紅高粱》裏的紅。

影片開頭,在延綿不絕的黃土崗上,轎伕與樂隊走過,黃土漫天飛揚,顛簸的紅轎子似騰雲駕霧,“我”奶奶九兒坐在一片紅中。沒有任何挑逗性的表情和裸露,單是用色彩,張藝謀就表現出一種濃烈的、自然的情慾。

而在餘佔鰲和九兒在紅高粱地野合的一段戲中,鏡頭前的紅更有層次了。

太陽把高粱穗子灼得紅豔豔的,風聲吹得高粱枝葉嚓嚓作響。高粱深處,餘佔鰲踏出一塊平地,高粱折斷落地,土是紅的,穗子是紅的,九兒的衣裳是紅的,一層層紅下去,又一陣強一陣弱。九兒躺在高粱地上望着天,餘佔鰲一節節矮下去,放恣的愛情激盪、原始的生殖崇拜也因顏色的襯托表現得淋漓盡致。

從籌備到拍完戲,電影的名字一直是《九九青殺口》,在最後電影送審時,張藝謀才改成了《紅高粱》。那一抹紅,抹去了政治說教,也淡化了時代背景,躍到臺前的是自由奔放、熱血沸騰的生命力以及讓人震撼的張藝謀式美學。

張藝謀擅長運用色彩意象,同樣的顏色被他用在不同的電影中,表達不同的寓意和情感。

圖:《大紅燈籠高高掛》

到了1991年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紅色又用以表現壓抑和殘酷。

在幽深閉鎖的深宅大院,紅燈籠掛起、點亮、熄滅、封燈,每一個反覆,就是一次太太們被寵、爭權的輪迴,週而復始。

燈一旦點亮,太太的屋內屋外就會被許多盞紅燈籠環繞,但封建禮教和男權陰影的籠罩下,連生死都不由己,再多的紅燈籠也無法點燃一顆死寂的心。

以紅色爲基調,隨之瀰漫開來的是慾望與蓬勃、血色與罪孽、壓抑與悲涼,一切皆湮沒其中。

極致的藝術表達,讓張藝謀的導演作品迅速受到了認可。

他還記得《紅高粱》獲金熊獎的那天,自己激動得一晚上沒睡着覺:“這個‘紅繡球’並不只打在我頭上,我當時感到整個中國都在揚眉吐氣地往起站!”

《紅高粱》成爲“文革”後第一部在美國院線上映的中國電影。因爲獲獎,電影在國內也收到了追捧,在一些地區,電影票價從1元漲到10元,西影廠因此得到四百多萬元的票房收入。

這部電影標誌着第五代導演正式進入創作的巔峯時期。《紅高粱》商業上的成功爲中國電影趟出了一條新路:先去國際獲獎,再回國內賺票房。電影最終斬獲10個海內外大獎,而張藝謀也隨即進入了拿獎拿到手軟的順遂時期。

在表達的尺度上,張藝謀叛逆過,也失望過。

自《紅高粱》引發意識形態上的爭議後,張藝謀被大批“揭露中國陰暗面”,是在《大紅燈籠高高掛》時期。

他對當時電影揹負的“過失”記憶猶新。

“我在《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表現高牆大瓦,一成不變、堅固的東西對人造成的壓力和桎梏。點燈、封燈、吹燈、滅燈,我們加了很多的儀式。我覺得我們生活中有很多東西,就像儀式一樣每天在重複,包括我們的社會活動和政治活動,這些形式感構成了一種象徵性。可以說,這種象徵隱含了我在那個年代的一種憂患意識。當時,審查時給我的電影下了一個結論‘沉渣泛起’。”

這不是張藝謀最後一次碰壁。1995年,電影局決定與國際接軌,中影公司開始每年進口十部“大片”,中國電影市場第一次開始採取“票房分賬”。但也是這一年,張藝謀的電影《活着》因爲審查未通過,不能在大陸公映。

它成了張藝謀職業生涯裏唯一一部禁片,他還遭到兩年之內停止與境外投資方合作的處罰。

這次碰壁讓張藝謀在表達上學會了收斂。但外界關於他鋒芒盡收,向主流低頭的聲音又成了新一輪的爭議點。

04 向前

張藝謀又一次來到了時代節點。2002年,他以一部作品《英雄》和一己之力,開啓了中國商業大片的序幕。

在拍攝時期,《英雄》就因過億的鉅額投資和豪華的演員陣容受到了大量關注,它還曾受到了一系列的“優待”:它是第一部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首映禮的商業片,參加首映的人,無論是院線經理、媒體評論者,還是官員,都要通過安檢門的檢查,並交出手機、相機等物品,以防止盜版影片流出。

就連電影的新聞發佈會也是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廳內掛着“爲中國電影加油、爲出征奧斯卡助威”的大橫幅,張藝謀同張曼玉、梁朝偉、李連杰等主演出席。

《英雄》創造了票房奇蹟——收穫2.5億票房,佔全年總票房的四分之一,也成爲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票房過億的影片。

“中國式大片”成爲拯救中國電影市場的新路徑。兩年後《十面埋伏》上映時,恰逢“國產保護月”,當時兩部好萊塢進口大片推遲在國內的上映日期,爲其騰出了近三週的檔期。

資本和權力,在張藝謀身上實現了統一。

但矛盾也無時無刻不存在於他身上。作爲中國電影的代表人物,張藝謀被看作榮譽的頂峯,同時也被當作創作上離經叛道的明證。他既代表了某種意義上的先鋒,也同時被定義爲電影圈的既得利益階層。

電影之外的資源,似乎成爲外界對此更加確定的證據。

2006年,張藝謀被最終確定爲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總導演,而張藝謀及其團隊從2004年開始打造的“印象”系列山水實景演出,兩年就賺到了8700萬。

因爲有過執導很多重量級國家演出項目的經歷,“國師”的稱號也隨之而來。

張藝謀抗拒“國師”這一稱號,在2011年的一次採訪中,他說道,“那個名字是害人的,招人罵。”

對他來說,聲望和光環不是緩解自身危機感的有效方式,他選擇了慣用的方式——拍戲。

從1987年導演第一部電影開始,張藝謀保持着每年或者每兩年上映一部戲的頻率,空檔期最長不超過三年。三十多年間,沒有例外。

不過,2009年的《三槍拍案驚奇》和2016年的《長城》將其口碑拽至谷底,這兩部電影也是張藝謀所有作品裏豆瓣評分最低的兩部,分別是4.7分和4.9分。

面對差評,張藝謀罕有失態的時候,對他來說,拍什麼似乎不重要,拍下去才更重要。他先後涉及懸疑、戰爭、愛情、武俠、歷史等題材,票房也拿過不錯的成績。

2000至2010年十年間,張藝謀的名字四次出現在年度內地電影票房前十名的榜單上,但進入10年代,這個數字變成兩次。

新生代導演崛起,票房不再是第五代導演的主要戰場。

2013年,徐崢就憑藉《人再囧途泰囧》讓華語電影邁入“10億時代”,然而,張藝謀直到2016年才加入“10億導演”的行列,與他同時進入的,還有同爲第五代導演的馮小剛。

今年,張藝謀已經70歲了,他的生日是在劇組過的。去年12月,《懸崖之上》在東北雪鄉開機,疫情也沒有阻斷拍攝,他帶領全體劇組人員先後經歷兩次14天的隔離,直到今年五月,電影殺青。

照片裏,張藝謀帶着黑色鴨舌帽,穿着運動服,擺出切蛋糕的姿勢,神采奕奕,蛋糕上是一個場記板的圖案。

在電影領域,張藝謀還在向前闖。除了《一秒鐘》,張藝謀還有兩部電影待映,新電影《最冷的槍》也已經立項。

張藝謀的傳記作者方希曾這樣評價他:

“在一條路上,有可能跑的是一個荒野,有可能跑的是一個繁華的街區,我就覺得,他一直在跑。然後,周圍總是有很多的喧囂,有人跟他一起跑,有人中途離開,有人喝彩,有人向他扔臭雞蛋,但這些東西,我覺得好像從來沒有影響他的速度。”

用奔跑來表現人物倔強和堅定的拍攝手法,常常出現在他的電影裏,而那些角色彷彿也是張藝謀性格中的一種投射。關於電影,他不知疲倦,不甘停下,不肯回頭,只要還有時間,他願意耗下去,不管是一秒鐘,還是一輩子。

部分參考資料:

1.《張藝謀:一隻比較像變色龍的老虎》,劉君萍、張卓,人物

2.《張藝謀尋找張藝謀》,江宇琦,毒眸

3.《爲什麼要罵張藝謀?——張藝謀批評史》,張英、平客,南方週末4.《十三邀第三季》第1期:許知遠對話張藝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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