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臘月二十九,別人都在喜氣洋洋地準備過年,賈平凹卻躲在小縣城中一間“爲秋風所破”的破舊房間裏,痛苦地思索着《廢都》的結尾。

此時,和主人公莊之蝶有關的幾個女人的結局都基本確定了:美麗妖嬈的唐宛兒被丈夫抓回了家,慘遭性虐待,不幸已成必然;賢良淑惠的牛月清被現實擊敗,註定要失去莊之蝶與那個被她苦苦維持的家;不惜以青春和肉體追逐名利的柳月嫁給了市長的殘疾兒子,至少能大富大貴一段時間;與莊之蝶有過一段情緣的景雪蔭將保持着從前的生活,汪希眠老婆則將永遠懷念莊之蝶;曾主動獻身但又主動離開莊之蝶的阿燦本就如曇花一現……

那麼,莊之蝶這位大名人的結局又該如何?思索良久之後,賈平凹終於決定讓莊之蝶離開這座廢都,可是莊之蝶卻不受控制地倒在了車站:

夜幕降臨,莊之蝶提着一個大大的皮箱,獨自一個來到了火車站……莊之蝶雙手抱着周敏裝有壎罐的小揹包,卻雙目翻白,嘴歪在一邊了……一個瘦瘦的女人臉貼在了血的那面,單薄的嘴脣在翕動着。周敏認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

寫完最後一個句號之後,賈平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受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寧靜。正如他在《廢都》後記中所說的,這是一本“在生命的苦難中唯一能安妥破碎了的靈魂”的書。

在動筆寫《廢都》之前,賈平凹遭受了一系列苦難。1988年7月,賈平凹忽然患上了乙肝。我們知道,幾年之後另一位陝西大作家路遙,就是因乙肝導致的肝硬化英年早逝的。還好,賈平凹沒有像路遙一樣諱疾忌醫,而是積極尋求了治療。但這段治療的日子並不好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像囚犯一樣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動於一個極小的院子裏,宛如監獄

1989年8月,賈父去世,賈平凹陷入巨大的悲痛。在《祭父》一文中他這樣寫道:父親是位實實在在的爲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靈不得安寧。1992年,因賈平凹跟一位女演員關係比較密切,引發了妻子韓俊芳的猜疑,兩人最終於當年11月離婚,就在賈平凹參加完路遙的追悼會不久之後。當時,很多人都在預測賈平凹會不會步路遙後塵,他還能堅持多久。

此外,一場與異性好友的官司也將賈平凹弄得心力交瘁。賈平凹曾經爲她寫過“有多少水,你就有多少柔情”,但經歷官司之後唯有感嘆“等閒變卻故人心”,只剩下“人跡板橋霜”的淒涼。

乙肝、父親去世、婚變、與異性好友反目,這些接踵而至的磨難擊碎了賈平凹的靈魂,但也讓他開始重新思考生命、愛情、名利、人性、知識分子的追求等重大命題。在《廢都》中,既有對現實磨難的反映,也有對世事變遷、人情冷暖的悲涼思索。因此,賈平凹說《廢都》是一部能安妥靈魂的書。

賈平凹沒有想到的是,《廢都》這部安妥靈魂之書,卻在發表之後受到了非常不公正的對待,對《廢都》的討論可以說成爲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大的文化事件之一,許多人甚至對賈平凹進行人身攻擊。社會各界對《廢都》描寫尺度問題的批判,給賈平凹造成了極大的打擊。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二十世紀末都活在《廢都》的陰影中

《廢都》一經出版,就在市場上引發影響極大的“廢都潮”。原因主要有三點:一是賈平凹此前已經有很大名氣,臺灣著名女作家三毛自殺前又曾高度讚揚賈平凹的作品,使其聲名更盛;二是坊間流傳《廢都》的稿酬爲100萬,這在當時是不可想象的天價稿酬(事實上,《廢都》的稿酬只有6萬);三是賈平凹在《廢都》中留了很多方框,又被稱爲當代《紅樓夢》及當代《金瓶梅》,使讀者擁有無限的遐想空間。

《廢都》初印數是10萬冊,之後又加緊印了百多萬萬冊,但仍供不應求,單行本的價格從 12.5 元上漲到80 元,堪稱洛陽紙貴。當然,市場上最多的是盜版作品,數十個盜版版本加起來應該賣出去了上千萬本。同時期出版的《白鹿原》初印數只有一萬冊,但藉着“廢都熱”也大火特火,很快賣出去數百萬本。想必,陳忠實應該在事後好好感謝了賈平凹一番。

與《廢都》和《白鹿原》的熱賣相隨的,是社會各界對這兩部作品的爭議。專家們大都圍繞着同一個點,那就是這兩部作品是否存在過多與主題無關的“性”描寫。普通讀者更是看了就罵、罵了又還要看,大概是怕會教壞小孩子。爭論的結果是《白鹿原》依然可以出版,但被明令禁止討論及宣傳。

我們知道,幾年後《白鹿原》參評茅盾文學獎,陳忠實不得不對作品進行了一些刪改。相較而言,賈平凹更爲不幸,因爲《廢都》的尺度比《白鹿原》還要大一些,也爲讀者留下了更多的遐想空間。《廢都》發行半年後,有關部門便下發了查禁《廢都》的通知:

關於收繳《廢都》一書的通知各省市自治區新聞出版局:今年一月,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小說《廢都》。該書發行後,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反響。社會輿論普遍認爲,《廢都》一書對兩性關係作了大量的低級描寫,而且描寫很暴露,心理描寫很具體,有害於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書中用方框代表作者刪去的字,實際起了誘導作用,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壞的影響……《廢都》一書停印、停發,並不得重印,如發現市場上仍有《廢都》銷售,請立即收繳。

比查禁《廢都》更令賈平凹難以接受的是文壇對這部書的態度,除了季羨林、馬原、王小波三人支持賈平凹,其他人要麼不發聲,要麼羣起而攻之。其中很多人大概都沒看過《廢都》,或者專挑所謂的“有顏色部分”看了一遍。

北大文學博士孟繁華說:這是一部“嫖妓小說”,只剩下人生理需求的放縱和刺激。出版家伍傑說:全書過於淫穢,莊之蝶是一個色鬼,見漂亮女人就想玩……實在是忍無可忍。李煒說:其貌不揚的莊之蝶不就是那個一米六五、貌不驚人的賈平凹的影子嗎?還有人說:賈平凹與莊之蝶一樣是一個大流氓……

不難看出,這些觀點早已超出文學藝術的範疇,而是居高臨下的道德審判。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是一九九幾年,改革開放已經十多年了,很多西方小說都引入了中國。比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早在1988年就於國內公開出版,並對賈平凹、陳忠實等人的創作產生了直接影響。現代主義的經典著作《尤利西斯》,也對布盧姆和摩莉的性意識進行了深入描寫,這部書也早就在國內公開出版。

爲何當時的專家認爲西方的作品寫性就是爲了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進而全面展示人性、探討人性,而中國本土的作家涉及到此類描寫就是低俗、直露、沒節操呢?對此,王小波在雜文《跳出手掌心》中做了深入剖析,併爲賈平凹鳴不平,指出國人太雙標:

賈先生寫了一部《廢都》,就如某位大嫂穿了旗袍出門,我們不但要說衣服不好看,還要想想她的動機是什麼,是不是想要勾引誰……當然,我說現在中國對文藝只有這樣一種標準,那就是惡毒的誹謗。我們說,這些(一些外國作品)將是傳世之作,那就不是用現世的標準、道德的標準來評判的。這種標準從來不用之於中國人。由此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在文學藝術的領域,外國人可以做超越人類的事業,中國人卻不能。在文學藝術及其他人文的領域之內,國人的確是在使用一種雙重標準,那就是對外國人的作品,用藝術或科學的標準來審評;而對中國人的作品,則用道德的標準來審評。

《廢都》中存在大量尺度較大的描寫,這是事實。可是,大家根本就不從文學的角度想一想,賈平凹這樣寫究竟是爲了什麼,而是直接從道德的角度肆意批判。當然,這也是受時代思想所限,難怪國學大師季羨林當時要說:《廢都》在二十年後必將大放異彩

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廢都》實在是一部了不起的大書!自新文化以來,中國的作家大多學習西方小說的寫法,只有張愛玲等少數幾個作家較好地接續了傳統。但八十年代以後,又一股猛烈的西風吹入文壇,許多作家都迷失在了先鋒敘事、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的迷宮裏。在賈平凹的《廢都》裏,我們很容易找到《西廂記》、《紅樓夢》、《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古典名著留下的印記,但《廢都》絕非拙劣地對這些作品進行模仿或拼湊,而是使用了諸多傳統的筆法展現現代人的生活以及思想。

對於《廢都》中尺度較大的那些描寫,賈平凹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希望讀者們:看慢一點,看仔細一點。如果只挑這些描寫來看,而不顧整部小說的其它內容,當然很容易認爲這本書太流氓。可是,如果將這些描寫放到整本書的大環境中來看,其實不難發現每一段描寫都有助於揭示人性、塑造人物形象。

小說中與莊之蝶發生過關係的幾個女人,代表着幾種不同的類型。唐宛兒是野女,我們只知道她是跟別人一起從潼關逃到西方的,但不知道她到底從哪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牛月清是淑女,典型的賢妻,爲了家庭熬成了黃臉婆,但終究沒能把住丈夫的心,沒能支撐住那個家。柳月是一個村女,從農村而來的她爲了在城市站住跟腳,不得不犧牲自己的青春和肉體。阿燦則是一個理想的俠女,萍水相逢山高水長,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唐宛兒的靈魂是空虛的,因此她纔會飛蛾撲火般撲向莊之蝶,她和《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是相似的,兩人身在泥淖中卻無法自救,只能越陷越深,只能憑藉自己的肉體抗爭或是墮落。柳月是有野心的,她獻身莊之蝶完全是爲未來鋪路,甚至想要成爲女主人,現實生活中其實有很多這樣的女青年。阿燦可能會顯得有點突兀,但這卻是點睛一筆,達到了一種靈性的狀態。

事實上,文學作品中的“性”描寫並非使讀者墮落的洪水猛獸,而是展現人類心靈狀態的一種手段。莊之蝶追逐的其實並不是某個具體的女人,而是“性”本身。他是想通過它進入一種靈性狀態,宛如莊周夢蝶。

莊之蝶意識到了這個時代存在的諸多問題,並想逃離原來的生活,但他沒有找到出路。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爲《廢都》整體上是廢的,思想上是墮落消沉的,因爲文學作品並不負責提供解決方案。《紅樓夢》這麼偉大的一部作品,也沒有告訴當時的人怎麼才能挽救封建王朝。但是,《廢都》和《紅樓夢》一樣,都能啓發讀者進行思考,促使讀者產生新的追求。至於追求什麼,到底指向何方,賈平凹並不負責回答這樣的問題。重要的是,讓我們有新思考、新認識、新追求、新動力。

《廢都》被禁16年後,終於解禁,這既說明了時代的進步,也多少印證了季羨林先生當年的那句話。解禁之後,賈平凹也沒有進行宣傳或解釋,一切就讓作品說話吧!一切就讓作品說話吧,想要真正瞭解《廢都》,還是要去閱讀原著。現在百家上就能買到,價格也非常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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