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月7日,在武漢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回到了上海,和好朋友丁玲、胡也頻重聚在了一起。他們三個人之間的友誼,早就在文壇引起了不小風波,並且夾雜着一點三角戀愛的色彩。作家李輝英曾在《記沈從文》中這樣描述道:

他們可以三人共眠一牀,而不感到男女有別。他們可以共飲一碗豆汁,嚼上幾套燒餅、果子,而打發了一頓餐食。有了錢,你的就是我的,全然不分彼此;沒有錢,躲在屋中聊閒天,擺佈了歲月;興致來時,逛北海,遊遊中山公園。又三個人同趨同步,形影不離。

丁玲和沈從文都曾斬釘截鐵地否認彼此互有情愫,我們當然沒必要將心思花在猜測“二人是否有感情”一事上。但完全可以肯定的是,當時的沈從文和丁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他們是湖南老鄉,在一窮二白的時候相識於北京,此後一起探討文學,一起合作辦刊物,一起住在同一套公寓裏。丁玲和胡也頻一吵架,當和事佬的也總是沈從文。

從北京到上海,從20年代到30年代,沈從文都保持着這種親密關係,甚至一度令胡也頻喫醋。丁玲走上文學道路,也跟沈從文有不小的關係,儘管後來她並不承認這一點。但我們看丁玲初期的小說,不難發現她在風格上明顯受到了沈從文的影響。沈從文比丁玲更早步入文壇,當時他寫的小說,一般都會先給丁玲看。

沈從文是1930年秋離開上海去武漢大學任教的,當時丁玲已經有孕在身;一個學期後沈從文回到上海,丁玲已經生下了小孩。看到丁玲、胡也頻、胡小頻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沈從文自是無比高興。但沒想到的是,十天後發生的一件大事改變了一切。

沈從文回到上海的第十天,丁玲、胡也頻的房東的兒子去世了,他們想要送一副輓聯;又想到沈從文的字寫得好,便去找沈從文幫忙寫字。說到沈從文的字,有必要說一下一段趣事。

當年丁玲剛到北京時,在非常無助的情況下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信。當時,沈從文已經在文壇有一定名氣,很多作家也都認得他的字。丁玲的字和沈從文的字比較像,魯迅先生便誤以爲那是沈從文寫來作弄自己的,因此沒有回信。後來,魯迅先生曾爲此表達過歉意。而這,卻也可以看出沈從文和丁玲之間的緣分,當時他們還不相識。

言歸正傳,胡也頻找上沈從文並說明來意後,沈從文欣然同意。於是,胡也頻便出去買寫輓聯的布。但是,直到傍晚,胡也頻都沒有回來。沈從文跑到胡也頻家,而丁玲卻說他一直沒有回來。兩人意識到,胡也頻很可能出了什麼事。當時胡也頻是“左聯”的骨幹之一,而上海的風聲正緊。

因爲丁玲要照顧小孩,尋找胡也頻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沈從文頭上。沈從文跑遍了所有朋友家,但都沒有打聽到胡也頻的消息。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可怕的事實——胡也頻被捕了。於是,沈從文又四處打聽哪裏有“抓捕事件”。直至第二天傍晚,沈從文纔得到胡也頻的消息。胡也頻託獄卒送出了一張封信,上面寫着:

我遇了冤枉事情,昨天過你住處談天,從住處出來到先施公司,遇女友拉去東方旅館看個朋友,誰知到那裏後就被他們誤會逮捕了。請你費神向胡先生蔡先生一求,要他們設法保我出來,請吳經雄律師。乘我還不轉移龍華時,進行訴訟。你明白我,一切務必趕快,否則日子一久,就討厭了。奶奶處請你關照一聲,告她不必擔心。我的事情萬不宜遲.遲了會生變化。我很着急。

信中的胡先生指的是胡適,蔡先生則是蔡元培。這兩位先生影響力很大,和當局關係也比較親近,很多青年知識分子在解決不了的問題時都會想到他們。沈從文收到信後,馬上將消息告訴了丁玲。狹小的房間裏,兩個既開心又憂愁。開心的是終於知道胡也頻的下落了,憂愁的是不知能不能把他救出來。

爲了不使丁玲失去丈夫,爲了不使胡小頻失去父親,爲了將胡也頻救出來,沈從文不僅寫信給胡適、蔡元培,還親自多次去往南京請一些要人幫忙。可是,除了胡適和蔡元培之外,其他人都不願意幫忙。沈從文將蔡元培寫給市長的一封信帶了回來,但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寒假漸漸過去了,但爲了救胡也頻,沈從文沒有立即返校,不惜搭上自己的前程。

最後,沈從文和丁玲得到的僅僅是一次探監的機會,當時胡也頻已被關在龍華監獄。而那一次見面,竟是永別。1931年2月7日,胡也頻、柔石、殷夫、李偉森、馮鏗五位作家被殺害於上海龍華,後人將他們合稱爲“左聯五烈士”。丁玲得知噩耗後,沒有流一滴眼淚,她的堅強令沈從文格外佩服。而沈從文,也因爲耽誤了去武漢大學報到的時間,失去了那邊的工作。

胡也頻去世之後,丁玲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沈從文。丁玲的房子到期後,無力續租,沈從文便租了一個住處,自己住一間,丁玲帶着孩子和沈從文的妹妹住一間。沈從文掉了工作,正好也有大把的時間陪伴丁玲。但是,這種生活並不是丁玲想要的。她帶着孩子,沒法寫作。最終,丁玲決定將孩子送回湖南老家,讓她的母親餘曼貞撫養。

常德距離上海二千多里,再加上時局動盪,沈從文不放心這一對孤兒寡母,便主動提出陪丁玲一起回老家。這對當時的丁玲來說,無疑是最及時、最貼心的幫助。沈從文先是陪丁玲由上海坐船到漢口,再從漢口經洞庭湖到常德,差不多用了10天時間……

只可惜,後來的丁玲似乎忘了這一切。兩年後發生的一場災難,使她對沈從文心生芥蒂。

1933年5月14日,丁玲被第二任丈夫馮達出賣,不幸被捕。當時,沈從文正和張兆和在青島,且已經定下了婚期。沈從文在報紙上看到了丁玲被捕的消息,馬上想起了兩年前胡也頻的遭遇,心裏十分着急。

沈從文平日裏幾乎從不參與社會論爭與活動,只想安靜地寫作、教書、生活。但是,每當朋友有難,他總是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不惜打破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上一次胡也頻出事,沈從文丟掉了工作;這一次丁玲出事,沈從文又再次挺身而出。

沈從文提筆寫下了《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等文發表在報刊上,言辭激憤,對此等黑暗行爲進行了有力抨擊。之後,又傳來丁玲遇害的消息,沈從文於悲痛之中寫下了一篇紀念丁玲的小說。這些文章,都足以顯示沈從文的一片真心。除了寫文章之外,沈從文也積極組織、參與營救丁玲的社會活動。他與蔡元培、楊杏佛、 胡愈之、葉聖陶、郁達夫等38位文化名人,聯名致電要求釋放丁玲。

而沈從文在得知丁玲祕密關押的地址後,也第一時間從青島前去探望丁玲。丁玲被捕後,由於保證以後回家照顧母親,再不參與社會活動,並沒有被關入監獄,只是行動受限。但是,此時的丁玲的心受到了極爲嚴重的創傷。被最親近的人出賣,而自己又懷上了他的小孩,換成任何一個人想必都會懷疑人生吧。

對於沈從文的探望,丁玲表現得非常冷淡。後來回憶起此事時,丁玲曾這樣說道:其實沈從文不必如此勉強來看自己,他大概是同情自己,而自己其實並不需要這份同情;沈從文是膽小的人,他沒有全力解救自己,當然自己也並不怪他

沈從文是膽小的人,他沒有全力解救自己”,問題就出在這了。除了丁玲的主觀感受之外,還有一些風言風語也影響了丁玲的判斷。有人說,沈從文寫《邊城》之前曾回了一趟湘西,路過丁玲的老家常德,但卻沒有去看望她母親。還有人說,有朋友想借用沈從文的名義接丁玲母親來上海打官司,卻被沈從文拒絕。還有人說,沈從文已發表聲明和丁玲撇清關係……

從1933年到1936年,丁玲被祕密關押了三年。而沈從文也誤以爲丁玲已經遇害,他回憶起和丁玲相處的點點滴滴,寫了十多萬字的作品《記丁玲》。其實沈從文所做的一切,都足以表明他對丁玲的真情,只是丁玲不再願意去相信他了、寧願去聽信流言誤會這位曾經最好的朋友。

40年代,沈從文因爲創作傾向和思想不被認同,屢受批評打壓,處境日漸艱難。但他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繼續留在了北京。49年春天,丁玲回到了北京。沈從文馬上前去拜訪,他是多麼希望丁玲能伸手幫他一把啊。然而,這次重逢,卻傷透了他的心。

沈從文和張兆和特地帶上當年看望幽居南京的丁玲時.爲丁玲的兒子拍的照片。但丁玲拿到照片後,沒有任何激動或高興的表示,只是不在意地放在一旁。對於沈從文的求助,也只是淡淡地敷衍幾句。與丁玲相見之前的沈從文,已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而與丁玲相見後,他更感到絕望。

沈從文想不明白,就算自己思想落伍,落在隊伍後面了,但爲什麼連個歸隊的機會也沒有?爲什麼舊日的朋友,要這樣冷冰冰地對待自己?難道自己,已經無藥可救,完全被時代拋棄了嗎?不久後的一天,迷茫困惑的沈從文選擇了自殺,用小刀割破手臂上的血管。被救活之後,沈從文仍恍惚了好幾天,身在病房裏卻認爲是被關在監獄裏。

丁玲對沈從文的冷淡,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爲她自己也有一些歷史問題,和沈從文走得過近是非常危險的。事實上,沒幾年後,丁玲本人也因三年關押期間的問題而遭遇不幸。或許,早在三年關押期間,她就明白了自己與沈從文不是一路人,於是她寧願選擇自欺欺人地去誤會沈從文,好讓自己堅決一點。

又二十多年過去後,丁玲又因沈從文當年寫的《記丁玲》而大罵沈從文。丁玲認爲,沈從文說自己、沈從文、胡也頻三人“同住”,有損自己的名譽。書中“海軍學生能供給她的只是一個年青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麼好處”、“她的年紀已經有了二十四歲或二十五歲,對於肉體與情魔的電影印象則正時常向朋友提到”、“她的年歲已經需要一張男性 的嘴脣同兩條臂膀了”之類的表述,亦令年老的丁玲感到極爲厭惡。她或許已經忘了,早在30年代時自己就看過這部作品,但卻沒提出過任何反對意見。但半個世紀後,丁玲卻因此而發文章大罵沈從文:

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斤斤計較個人得失的市儈,站在高峯上品評在洶湧波濤中奮戰的英雄們的紳士……

沈從文經歷數十年磨難之後,也不在意這昔日好友的一擊。只是默默承受着一切,偶爾在心中跟朋友吐槽一下,從未在公開場合反駁過。對此,黃永玉曾這樣說道:

沈從文一輩子善良得不近人情,即使蒙恩的男女對他反齧,倒是從不想到報復。這原因並非強大的自信,也不是沒有還擊的力量,只不過把聰明才智和光陰浪費在這上面,早就不是他的工作習慣

1986年,丁玲逝世。2年後,沈從文逝世。這對曾經好到可以同蓋一牀被子的好朋友,最終竟老死不相往來,不禁令人悲嘆。孰是孰非,讀者自有判斷。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