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路遙完成了《平凡的世界》三部曲的全部創作,不足40歲。同爲陝西作家的陳忠實感受到了巨大壓力,再過幾年他就50歲了,但還沒有寫出一部能使自己滿意的史詩鉅作。在與一位好友交談時,處於巨大焦慮之中的陳忠實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如果到了50歲還寫不出一部死了可以墊在棺材裏當枕頭的書,這輩子算白活了

陳忠實辭去了區委副書記職務,與妻子一同離開西安,隱居在白鹿原上的一座農家小院裏,不接受採訪、不參加社會活動、不理會對他作品的評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創作中。在白鹿原上,陳忠實的目光穿越了歷史長河,看到了近百年轟轟烈烈的歷史進程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真實投影,這些投影就是民族的祕史,記載在落滿灰塵的縣誌中,流傳在越來越玄乎的民間故事中。

一生娶過七房太太的白嘉軒,精明狡詐的鹿子霖,超然於世的朱先生,極度不幸但卻不屈服的田小娥,如精靈般的白靈……這些人物一個個誕生在白鹿原上,又一個個被歷史的車輪碾碎。其中最觸目驚心的,大概不是作爲傳統文化代表的、腰桿筆直筆直的白嘉軒,而是那位集妖嬈、淫蕩、真情於一體的田小娥。也正是田小娥這位大膽直露的女性人物,給陳忠實及《白鹿原》帶來了非常多的麻煩,甚至差點與國內文學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失之交臂

2005年陳忠實重回老屋,重溫寫《白鹿原

1992年春天,沉寂多年的陳忠實給《當代》編輯部打了一通電話,告知自己的長篇小說已經脫稿,希望《當代》派人去取。此前,陳忠實曾在給《當代》主編何啓治的信中這樣寫道:待成稿後我即與您聯繫,您不要掂記,我已給朱應諾過,不會見異變卦的;也不要催,我承受不了催迫,需要平和的心緒作此事。朱即是《當代》的副總編朱盛昌,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總編。

朱盛昌

陳忠實此前並未寫過長篇,但作爲陝西文壇三駕馬車之一,《當代》對他的新作也挺重視,派了兩位資深編輯去陝西取稿。當年路遙如果聯繫《當代》總部,應當也會有資深編輯來取《平凡的世界》,也不至於被《當代》拒稿。可惜的是,路遙懷着尋找知音的心情找上了初出茅廬的年輕編輯周昌義……

在古城西安,陳忠實用那雙樸實得直冒青筋大手將一大摞書稿交到了編輯手中,眼中閃動着極爲熾熱的光芒。編輯回到北京後,立刻組織人進行審稿。幾天之後,大家一直認爲:陳忠實了不得,這部題爲《白鹿原》的長篇小說了不得

《白鹿原》猶如平地一聲雷,轟動了整個文壇。無數的普通讀者和文學專家,都被這部作品深深打動了。但是,這部作品卻始終獲得不了文壇大獎,也不被宣傳。著名編輯何啓治曾回憶說:

我從來沒有見到上級領導關於《白鹿原》的任何結論性的指示,書面的固然沒有,連電話通知也沒有。書照樣重印着,照樣受到讀者的歡迎,卻就是不讓宣傳。小說出版一個月後,我曾向北京某刊報送評論文章,從編者那裏得知目前還不能討論《白鹿原》,無論褒貶

陳忠實與何啓治合影

《白鹿原》發表不久後,一位在文藝界有極大影響力的領導直截了當地說:《白鹿原》和《廢都》一樣,寫作的着眼點不對……這兩部作品解釋的主題沒有積極意義,更不宜拍成影視片,編成畫面展現給觀衆。這段話有些隱晦,但根據“不宜拍成影視片”,大家應該都能感覺出指向田小娥。

田小娥不是《白鹿原》中着墨最多的一個,但卻是整部小說最動人心魄的一個,悲劇性最深的一個,尤其是她的死。她被利用,被佔有,被殘害,被築塔鎮壓,最後,她的一切不幸都被荒苔野草遮掩埋沒。幾乎代表各種力量的男人都與她發生過關聯……陳忠實則用12個字概括田小娥的一生: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

是的,在《白鹿原》中,田小娥三個字幾乎等同於痛苦。她貌美如花,但卻被窮秀才父親嫁給了一個七老八十的舉人。黑娃帶着田小娥回到了白鹿村——一座以“仁義”著稱的古老村莊。公公鹿三將小娥趕出家門,族長白嘉軒不准她進入祠堂。但這些都不重要,她與黑娃在村子外邊廢棄的爛窯中安了家。田小娥嗚咽着說: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喫糠咽菜都情願。這是田小娥的愛情宣言,質樸得令人落淚。

《白鹿原》自出版以來就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但卻始終沒能獲得全國性的大獎,比如分量非常重的“國家圖書獎”。在1991-1995年長篇小說出版獎的評選活動中,《白鹿原》甚至連候選資格都沒得到。1995年,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開始評議,對象是在這之前5年創作出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取得了候選資格。這不僅是《白鹿原》獲大獎的最後機會,很可能也是陳忠實的最後機會。

根據《白鹿原》責任編輯何啓治的回憶,《白鹿原》順利通過了23人專家審讀小組,但卻在評委會的評議過程中引發了非常大的分歧。評委會的負責人陳昌本不得不中斷評議,打電話對陳忠實說道:

根據一些評委的意見,作品要進行修改才能獲獎,具體的修改意見……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者朱先生關於'翻鏊子’的評說,應以適當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一些與表現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描寫應加以刪改,比如田小娥的相關的細節描寫

陳忠實收到消息後,馬上去到郊區進行了修改。對此,我們不能過於苛責他,畢竟這是他獲茅獎的最後機會。而他也沒有對作品進行根本性的改動,只是刪去了一些細節,更改了一些表述。

這些改動,使《白鹿原》成功獲得了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但這些細節,其實並不是與作品無關的。黑娃與田小娥,其實體現了強烈的生存熱力和對生命尊嚴的渴望。身處於底層的他們,在釋放本能天性的同時,其實也是在進行反抗。或者說,他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進行反抗。

事實上,整本《白鹿原》中有兩個靈魂人物,一個是以傳統禮法爲武器的白嘉軒,另一個是以身體爲武器破壞傳統的田小娥。白嘉軒腰桿硬直,始終頂着一片天;田小娥則始終在泥沼中打滾,越陷越深,最終被吞噬了。

田小娥是可悲的,她單純又粗樸,堅強又軟弱,嫵媚妖嬈又充滿情義,生機盎然充滿活力又隨波逐流被人利用。她就像一株風欺霜凌的野菊,又像是一枝孤寂悽美的寒梅。花落香猶在,死去之後的她依然纏着公公鹿三控訴道:

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爲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乾淨,……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怎麼着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認,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根蒿子棒棒兒,你怎麼着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田小娥短暫的一生,不正如她所述的那般嗎?如果她能受到平等的對待,她又怎麼會將一切寄託在這些事物中?這些描寫雖然使小說蒙上了一層迷亂氣息,但更多的卻是悲哀——以身體爲武器,像飛蛾投火,隻身撲向猙獰的封建家族專制文化堡壘

陳忠實在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也明確表示《白鹿原》初版有着更高的價值。因爲在《白鹿原》中的這些不僅僅一個引誘讀者的手段,而是內涵豐富、深刻的沉思,是時代精神與歷史文化的高度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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