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鐵2號線太平湖段是最靠近內城的一段地鐵線,每天有數十上百萬人乘坐地鐵經過這裏。但大概很少有人會想起,半個世紀之前北京最著名的作家老舍,曾滿懷悲憤地走出西直門,又順着城牆走到太平湖邊,縱身躍下。

1948年,老舍在美國完成了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併爲祁天佑安排了一個這樣的結局:祁天佑被污衊爲奸商,穿着前後印有兩個大紅“奸商”字樣的白布坎肩遊街示衆,最終投湖而死,希望水能洗盡屈辱。

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涼、乾淨、快樂,而且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老舍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十多年後身爲“人民藝術家”的他將承受更爲深重的屈辱;他更不會想到,自己會像祁天佑一樣投入水中,並被劊子手稱作“自絕於人民”。

1966年8月23日,身體狀況極差的老舍不顧勸阻堅持去到文聯上班。據著名詩人臧克家回憶,老舍氣管上有個小血管破裂了,時常大口吐血。在這五天之前,一場即將席捲全國的大風暴正式登上歷史舞臺,一心堅持爲人民寫作、如牛般辛勤耕耘的老舍,並不知道這場風暴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只是覺得自己也應當參與其中。

當天下午三點左右,一羣中學生衝入了文聯大院,將蕭軍、端木蕻良、浩然等作家揪到了大院中回憶。蕭軍曾回憶說:她們不由分說將我揪倒在地,開始了拳打腳踢,和皮帶的抽打因爲她們全是些女孩子,我只好任由她們辱罵、毆打,絕不抵抗

端木蕻良則回憶說:她們拿着名單唱名,叫到的人,趕快出去到廣場上排隊,遭毒打後便往脖子上掛塊牌子。老舍是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是文聯主席,也遭到了同樣的對待。稍有不同的是,他是最後一個被拉出來的。

人員集合完畢之後,老舍、蕭軍、端木蕻良等人都被趕上卡車運往孔廟,到達之後又被亂棍趕下車,宛如牛馬。據端木蕻良回憶,到達孔廟之後,衆人都被命令“五體投地”趴着,圍成了一個大圈,中間是被點燃的戲裝、道具等。這是在“破四舊”,而他們也即將成爲被“破”的對象。

如今的我們很難想象,當年一得知北京即將解放便從美國回到中國,此後用百分百的熱情擁護人民,成爲新中國第一位榮獲“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的老舍,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利於人民?直白一點來說,這17年間老舍和郭沫若一樣都是弘揚主旋律的,那些女中學生究竟是憑藉什麼理由打罵老舍?

當時同在現場的楊沫、浩然、曹菲亞等作家的回憶,都指向了老舍的著名小說《駱駝祥子》。原因不是《駱駝祥子》的內容有什麼問題,而是女作家草明指控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了美國,拿了美金,是賣國賊。草明的這次污衊,使老舍奮起反抗,並再次遭受毒打,促使老舍最終做出自沉的決定。

當時很多學生只知道老舍這個人,卻不知道老舍到底是哪個。當時在場的很多作家也有意保護老舍,但女作家草明站出來指着老舍說道:我揭發,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美國人,不要人民幣只要美金,他是賣國賊!草明本人後來也證實,在她說這句話之前沒人打老舍,說了這句話之後大家就一哄而上。

當時老舍的身上掛着印有划着紅叉的牌子,和他筆下的祁天佑極爲相似。那些學生們要老舍把身上的牌子舉起來,還要他詳細交代自己的行徑。據草明回憶,當時有人敲了老舍的頭部,一下子就流出了血。士可殺不可辱,老舍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老舍的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他一把將牌子從身上拿下,將牌子扔了出去,撕心裂肺地吼道:我不是賣國賊,我沒什麼好交代!此舉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老舍也因之成爲第一個反抗的文人。當時很多文人受到了污衊,但選擇的是隱忍。翻譯家傅雷在一個多月後選擇了自盡,但他也並未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

老舍曾在美國生活過,他的很多作品都譯成了英文並在國外出版,除了拿美金之外,還拿過英鎊。但這些,都只是正常的文學交流活動。老舍雖然曾經身在國外,但他從未說過一句不利於國家的話,從未寫過一個不利於國家的字。得知新中國將要成立,他也絲毫不留戀美國,第一時間回到了自己的祖國。

相反,有資料顯示:那位揭發老舍的草明,在出席世界和平大會時,曾主動要求過波蘭出版商用美金支付她的稿酬。世界和平大會是爲反美侵朝而舉行的,草明卻提出那樣的要求,別有用心的人應該是她纔對……

言歸正傳。那塊被老舍扔出的牌子,砸到了一位女學生身上。那位女學生便喊了起來:老舍打人了,他竟然敢反抗,他是現行“反**”。十幾二十多個女學生便擁了上去,拳打腳踢、棍棒加身。

可憐這位人民藝術家,可憐這位剛剛出院還未康復的病人,可憐這位67歲的風燭殘年的老人,被她們打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蕭軍曾回憶最後一次見到老舍時的情景:在燈光下,他血流,臉色蒼白,我二人四目相逆,默然擦身而過

直到第二天凌晨兩點,老舍才被夫人胡挈青接回家。當時老舍滿臉是血,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那一夜,老舍幾乎沒有說話,眼中時而流露出從來沒有過的憤怒與痛苦。“是誰給他們的權力?他們爲何敢這樣!”老舍沒有想通這個問題,或者是忽然想通了。

老舍拖着傷痕累累的軀體離開了家,謊稱去文聯上班。出大門之前,老舍走到三歲的心愛的孫女窗前,鄭重地向她道別。老舍把小孫女喚出來,俯下身來,拉着她的小手,輕輕地慢慢地,對她說:“和爺爺說再——見——!”小女孩奇怪地看着爺爺,不明白爺爺今天怎麼了,幹嘛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吐音。許多年後,她才意識到,爺爺這是在和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告別啊。

老舍走出了西直門,沿着古老的城牆來到了太平湖畔。這個寧靜的地方不僅有水,還和他的出生有關聯。老舍的母親逝世於太平湖邊的觀音庵,他的父親則埋葬在太平湖的另一邊,太平湖正好是一箇中間點。這個地方,是他那過世的父母最近的地方。

老舍坐在太平湖邊,進行了此生最後一次思考,也是最嚴肅的一次。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寫《駱駝祥子》的歲月,當時的中國是多麼的弱小,當時的社會是多麼黑暗,當時的人民根本無法自救……

他一定還想起了身在美國的歲月,在那裏自己始終是個毫無歸屬感的異鄉人,聽聞新中國將要成立時,自己的心一下子就飛回了故鄉山川。回國後自己創作了《茶館》、《龍鬚溝》等作品,這些作品都無愧於時代無愧於祖國無愧於人民……

他一定還想起了自沉江中的屈原,想起了自己筆下的祁天佑、王掌櫃,想起了自己曾經寫過的那段話:

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進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與聖哲相同,恐怕就不屑於,或來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爛,或見人必須作揖問好了。所以他被稱爲狂士、爲瘋子。這狂士對那些小小的舉動可以無關宏旨而忽略,叫大事就一點也不放鬆,在別人正興高采烈,歌舞昇平的時節,他會極不得人心的來警告大家。大家笑得正歡,他會痛哭流涕。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投水、殉難、諫,老舍經過長久的思索之後,最終做出了自沉的決定。既爲洗刷橫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更爲以死明志、警醒世人。當時的他多希望,自己死去之後,人們狂熱的心將冷卻下來,這場劫難將不再蔓延。

第二天清晨,途經太平湖的路人發現水中有人,便去喊人過來幫忙。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舍打撈上來,放在岸邊,他的全身已經很涼很涼。人們發現岸邊放着他的上衣制服,制服口袋裏有工作證,上面寫着他的名字——老舍,文聯主席。之後,有人找來一領破席,把他蓋了起來。

不久後,文聯的人收到了一個通知:作家舒舍予,自絕於人民。舍予舍予,老舍終究完成了自己的諾言,將自己的一生舍予了人民。遺憾的是,風波並未停止,此後太平湖中仍偶有自沉者。歷史,翻到了最爲沉重的一頁。

如今,太平湖早已被填平,上面建起了高樓大廈,修起了公路地鐵。不知生活在此處或是途經此處的人們,是否偶爾會想起,當年北京城裏最傑出的一位作家曾以死明志自沉此處?

最後說幾句,寫老舍之死並非想揭傷疤、評論是非功過。只是想說,老舍之死及事件前後其他人的死,可謂國恥。他們的死,將警醒我們時刻保持理智,不讓歷史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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