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種族主義成爲美國公衆話語中日益常見的術語。自1950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興起以來,對該術語的理解、詮釋和使用一直沒有停止過。

今年5月黑人喬治·弗洛伊德死於警察暴力執法事件,成爲美國長期積累的種族矛盾新一輪爆發的導火索。“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所引發的大規模街頭抗議活動,重新喚起人們對種族主義的關注。

作爲一種歷史現象,種族主義問題一直纏繞着美國,成爲難以根治的社會痼疾。主要原因在於,種族主義一直深嵌於美國各種制度及生活中,並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對美國社會和個人不斷構成破壞性影響。在新冠肺炎疫情衝擊下,反種族主義在美國更加任重道遠。

三大表現形式

種族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也是一種社會行爲:它相信不同種族或膚色可以解釋人與人之間特徵及能力上的差異,相信一定的種族優於其他種族;它還是一種憑藉種族或膚色判斷而引發帶有偏見或歧視傾向的言行。從這個意義上講,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在含義上有時可以交替使用。

依據聯合國《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國際公約》(1965)的定義,“種族歧視”乃是基於種族、膚色、世系或民族、人種的任何區別、排斥、限制或優惠,其目的或效果爲取消或損害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或公共生活任何其他方面人權及基本自由在平等地位上的承認、享受或行使。需要注意的是,“優惠”同樣被視爲一種歧視行爲。

在以種族等級觀念爲架構的社會里,不可避免地會滋生出種族矛盾和衝突。換句話講,就是處於特定社會等級的一類人羣或個人,基於對種族和膚色的看法,對社會另一類人羣或個人抱有歧視或貶低態度。前者通常擁有更多的社會權力及資源,並利用這些權力和資源,不斷維護和強化着從“上”到“下”的種族偏見。

因此,有必要把種族主義放在盛行的社會及文化權力關係中加以理解。“個體性種族主義”和“結構性種族主義”被認爲是兩個主要形式。

對許多人而言,個體性種族主義是通常意義上的種族主義,即一個人因對方的種族或膚色而對其給予區別性對待,通常(有意或無意地)通過觀念、言語、表情或舉止等方式表現出來,造成人與人之間相互隔閡、排斥甚至怨恨。在美國,它發生在白人和少數族裔之間,也發生在不同的少數族裔之間,即所謂的“橫向式種族主義”。

結構性種族主義則主要嵌入在一定的制度或機構系統的實踐中。其反映出的種族歧視由社會各種機構或制度安排造成,如企業、政府、學校、醫院、法院等,有時也稱爲制度性或系統性歧視。主要表現爲,通過一定的公共政策、部門作爲、文化表現及其他規範準則,使特定種族人羣始終處於不平等狀況,往往還伴隨着強制方式,比如帶有歧視色彩的立法、居住隔離政策、低水平的醫療保健、低下的受教育程度、不平等的經濟機會等。

兩種形式的種族主義造成的後果顯然不同。前者的被歧視對象侷限於個人或少數人;後者的受歧視對象則是大量人羣。此外,前者易於被識別、察覺和糾正;後者更爲隱蔽、更令人習以爲常,也更難以糾正。

在這兩種形式之外,還存在着一種隱性種族主義。當種族歧視被全球普遍視爲需要根除的社會毒瘤,過去赤裸公開的種族歧視逐漸被內隱的種族歧視所替代。內隱性歧視可以是個體性的,也可以是結構性的,它不易被公衆察覺,有時甚至在界定上模糊不清,看似不帶種族色彩,實則不然。

美國式複雜現實

儘管1861年爆發的美國內戰從根本上廢除了蓄奴制,使這個國家從瀕臨分裂的狀態回到統一,但種族問題依然存在並不斷撕裂着美國社會。儘管有關黑奴和種族歧視的各種法律和觀念已被廢除,但它們的殘餘影響卻延續至今。

更具挑戰、更爲頑固的則是結構性種族主義,它表現在美國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的諸多方面。歷史上的《排華法案》、“哈納佩佩大屠殺”、日裔美國人拘留營等,都是引發種族問題爭議巨浪的典型案例。

對一些少數族裔而言,結構性種族主義仍無處不在,但部分白人並不這樣認爲,因爲它滿足着占人口多數的白人的既得利益,也因爲其受害者往往生活在貧民窟、拘留所或監獄等“看不見”的地方。

相比以往,如今更多的少數族裔獲得了不錯的工作,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一些白人開始反思結構性種族主義,甚至爲所謂“逆向種族主義”現象擔憂——即各級政府爲少數族裔提供更多的福利及救濟項目、開放邊界、實施肯定性行動,這些優惠使得白人覺得自己在社會中受到了歧視。這種認知上的差異一定程度上使美國國內種族問題惡化。

5月的“弗洛伊德之死事件”引發了席捲全美乃至全世界的抗議怒火,不僅因爲其畫面殘忍,也與其發生在美國新冠肺炎疫情不斷蔓延之際不無關係。

一方面,美國政府長期以來未能確保少數族裔在衛生、住房、教育和其他領域享有平等權利;另一方面,由於收入較低和債務較高,非裔及西班牙裔美國人的貧困最爲嚴重,這意味着他們更有可能居住在擁擠的空間裏,也不得不更多地選擇乘坐公共交通,並因爲工作接觸到病毒。這導致他們在疫情中更難自我保護,造成美國新冠肺炎疫情患病率和死亡率在種族層面亦存在巨大差異。

反種族歧視任重道遠

種族問題爲何在美國社會難以徹底根除?人們可以列出一份長長的原因清單。其中最爲根本的,乃是種族主義深扎於美國政治文化制度中,且已內化爲美國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

第一,種族主義已內化於美國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生活中。美國是移民國家,由不同文化、語言、膚色的種族組成,但歐裔白人一直佔這個國家全部人口的多數,在美國政治文化生活中處於支配地位。

第二,在意識形態層面,種族主義在美國從未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儘管有關黑奴及種族歧視的各種法律和觀念已被廢除,但陳舊過時的白人殖民意識和心理依然存在。“當代殖民者”的不同在於,遠離戰爭和武器,轉而通過文化、語言和教育等手段,使人們接受和認可“白人至上”觀念。

這類符號權力使得少數族裔在潛意識裏接受、忍受並適應他們在種族上處於從屬、不平等地位的現實,進而產生自我身份和認知心理上的自卑感和沮喪感。對於一些少數族裔移民而言,加入美國“主流社會”意味着融入白人主導的社會。

第三,種族主義在美國往往被利用爲政治工具。民權運動、“弗洛伊德之死風波”,背後都有着重要的政治驅動力。移民問題成爲美國兩黨政治對立的重要議題,族羣政治也成爲近年來種族主義捲土重來的重要誘因。

隨着美國人口結構改變,少數族裔人口增長速度加快,其中增長最快的人羣之一是“混血族裔”。一個預測是,由於非白人嬰兒出生率更高,白人佔全國人口多數的情形可能不會長久,美國可能出現沒有哪個族羣能單獨構成社會多數的情形。在美國國內族羣政治和社會發展更趨多元化的同時,新風險也接踵而至,焦慮、恐懼和煩躁使得白人至上等論調再度甚囂塵上。

顯然,種族主義對反覆敘述的兩個核心“美國神話”提出了質疑。一個神話是“天定命運”,它強調美國的民主自由信念具有神聖屬性;另一個神話是“美國夢”,它鐫刻在外來移民的理想中,認爲這個天選之國的未來是美好的,而且必將美好。

這兩個神話被描繪成美國日常生活的現實,而且頻繁出現在人們的日常言語裏。人們渴望生活在一個種族平等的社會里,然而在如今的美國,現實與理想仍相距遙遠。

美國種族主義痼疾需要通過深刻的社會改革予以根治,尤其要從意識形態和社會行爲兩個方面入手,不僅關注個人層面的反種族主義,也應該關注整個社會層面的反種族主義。作爲一種全球倫理價值,反種族主義需要所有人的積極參與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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