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豹變

作者 | 秦海清

現在本金6.5折“下車”,還是等待3年全額取出,是擺在人人貸18萬出借人面前的一道難題。“下車”,當初承諾的高利息不但沒有還會損失35%的本金,心有不甘;繼續等待,現在已經出現兌付困難,誰能知道3年之後是全額退回,還是血本無歸。

楊英只想儘快“下車”。

利息可以不要,甚至可以損失本金,兩年前那個“安全、收益高”的人人貸已經不復存在,她不想繼續在“車上”受煎熬。

網上偶爾有人在說人人貸兌付出現問題,但真正落到楊英頭上是11月10日,她的一筆出借款到期,但平臺遲遲不能兌付,她有點慌了,後面還有9筆借款到期,加起來有58萬元。

一個多月前,人人貸債轉通道收緊, 這意味着,楊英的錢通過正常渠道很難取出,想“下車”只能走 “應急轉讓通道”,代價是本金七折,利息全免。

楊英四處打聽,不停給客服打電話,得到的回覆是“擠兌的人很多,請您耐心等待”。

她擔心血本無歸,決定走應急通道,申請本金7折退出,即利息一分沒有,本金還要損失約17萬元,即使這樣申請一直沒有通過。出借人們爲了儘快通過申請,不斷調低退出折扣。

楊英試了試6.5折,兩個小時就通過了,系統通知3-5個工作日,資金會到賬。

3個工作日已經過去, 她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到賬,只能等。

人人貸官網顯示,截止9月30日,人人貸借貸餘額約250.5億元,當前出借人數量188065人。諷刺的是,項目逾期率爲0,人人貸卻無法兌付,要求出借人本金打折兌付,楊英向豹變提供的一份投訴資料顯示,出借人根據自己的債券列表推算出的逾期率至少在60%以上。

人人貸客服堅稱逾期率只有0.22%,告訴豹變,“請您放心,平臺一切正常”。

兌付危機

利息全無本金7折

察覺人人貸出現問題之前,王豔有很多愛好,看電影、打遊戲,但現在她業餘精力全都消耗在投訴上,每天必“打卡做作業”,也就是向有關部門投訴人人貸兌付問題,然後隨時看看微博上和出借人交流羣裏有沒有新消息。

2017年底,王豔在電視上看到人人貸的廣告,她特別喜歡的節目《曉松奇談》裏也有人人貸的投放,相比其他P2P平臺很直白的宣傳,王豔感覺人人貸的廣告有一股文藝風。

一開始王豔只投了幾萬塊,如今鎖在人人貸裏的錢有66萬元。“人人貸的營銷真的很努力,每次你的錢快到期了,就會給你打電話,介紹他們的新產品。過年還會郵寄小禮品,去年還免費贈了網球聯賽的vip球票。”王豔告訴豹變,她媽媽有140萬還放在人人貸裏。

2020年10月17日,王豔突然發現人人貸債轉記錄幾乎停止了,同時她在人人貸官方論壇上看到很多人說“退出困難”。這一天只是人人貸出借人們恐慌的開始。

11月2日,人人貸上線了一條“應急轉讓通道”,有緊急資金需求的出借用戶可自願申請,申請轉讓的資產會由第三方資產管理公司承接,轉讓成功後不可撤回。如果選擇堅守,公司承諾三年保本。

這條“通道”需要出借人們付出高昂的代價——在投本金7折,預期利息0折。假如一年前你將100萬元放到人人貸,到期後不但沒有收益,而且還要虧損30萬元本金。

在出借人們看來,應急轉讓通道的上線,如同人人貸發出“爆雷”的聲音。

那之後,王豔和楊英都沒有聽到什麼官方消息。王豔不敢將瞭解到的情況告訴媽媽,只是跟她說三年回本,“讓她放心,畢竟年紀大了可能承受能力沒有那麼強。”

王豔對人人貸所說的“三年回本”並沒有信心,她計劃明年上半年買房子,都已經看好了,本來算計着人人貸的錢出來後交首付,“人生的一個計劃被打亂了。”

王豔的男朋友勸她“打折下車”算了,不要堅持投訴,不要在微博上亂說,擔心這會影響她在體制內的工作。

之所以不想走應急轉讓通道,是因爲王豔不甘心,“我認爲人人貸有能力兜底,公司是有錢的,但不想站出來承擔責任。說實話,七折出來我也能承擔這個損失,現在可能得6.5折才能出來。”

然而大量出借人發帖稱,6.5折也無法順利“下車”。

騰挪失敗

錯期搭配玩不下去

出借人們想不通,人人貸已經是中國頭部P2P平臺,爲何也會“爆雷”?

11月6日,在人人貸官方組織的一次溝通會上,聯合創始人楊一夫表示“非常痛心”,“10年的創業歷程,有那麼多的夥伴,真的希望大家相信我們,更繼續希望公司良好運轉,這樣我和我的夥伴們能繼續去實現理想。”

楊一夫從北京大學金融數學系畢業後,又赴荷蘭學習金融學,學成歸來楊一夫的目標就是創業,但一時想不到什麼好點子,於是選擇加盟如家酒店。

在如家酒店工作期間,楊一夫接觸到到社會各色底層從業者,他認爲這段經歷對其瞭解中國的現實經濟情況幫助很大,越瞭解越覺得應該創業,並且希望能夠將所學運用到創業中,但遺憾的是他發現傳統金融行業的創業空間十分狹窄。

楊一夫的同學李欣賀也沒有主意,李欣賀還給楊一夫介紹他的一位朋友張適時。張適時畢業於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金融系。王豔對豹變說,人人貸創始人都是清北名校畢業,“很拉好感”。

一個人的鬱悶變成三個人的迷茫,他們甚至想過搞房地產、做沙棘礦生意,最後無疾而終。2009年,三個青年關注到國外P2P網貸公司Lending Club,三人瞬間找到了方向。他們相信互聯網與金融的結合,是對傳統金融的有益補充,可以滿足中國的底層人羣的融資需求。第二年,人人貸網站上線。

人人貸上線當年,其他新成立的P2P平臺尚且只有10家,此時正處於中國P2P行業的萌芽期。雖然人人貸不是第一個“喫螃蟹者”,但楊李張三人仍然幸運地站到了風口上。

根據人人貸官網數據,2011年到2018年,人人貸成交規模呈現爆發式增長。在此期間,各種P2P平臺此起彼伏。2013年底,人人貸完成1.3億美元融資,據稱是P2P行業迄今爲止的最大單筆融資。

任澤平團隊分析認爲,彼時我國金融市場尚不完善,且以間接融資爲主,居民理財渠道有限,小微企業、個人融資難度大,P2P一定程度上彌補金融系統空缺,市場需求較大。

從歷年成交金額來看,人人貸在2018年到達頂峯。實際上,P2P行業早在2017年就被按下暫停鍵。

當時央行等十七部門聯合印發了《關於進一步做好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清理整頓工作的通知》,要求各省領導小組採取有效措施,確保整治期間轄內互聯網金融從業機構數量及業務規模雙降。

從現實來看,該《通知》對人人貸幾無影響。但殘酷的現實是,中國P2P行業已經出現兩輪“爆雷”潮,借款人破產跑路、投資人血本無歸的故事一遍遍地上演,P2P成爲“邪惡”的代名詞。

有分析認爲,P2P從受捧到“黑化”,是因爲大量從業者把P2P玩壞了,將其從信息中介玩成了信用中介,資金池、期限錯配等違法行爲,披着P2P的外衣大行其道。

於是,“雙降”變成“三降”。2018年上半年,北京市下發文件要求平臺壓降出借人人數、業務規模和借款人人數。業內此時仍然心存僥倖,認爲只要達到“備案”要求就可以繼續經營。

人人貸的創始人們也沒有給予足夠的警惕,2018年12月,楊一夫在一次採訪中仍然聲稱,行業大環境不好的情況下,頭部平臺的資產質量更有保障。

直到2019年底,人人貸的創始人們才“感受到行業前景不明朗”,但爲時已晚。2019年下半年,北京有關部門約談了所有P2P平臺,主題很明確,要求平臺主動清退,停止發佈新標。

不能開展新業務,就沒有現金流,意味着P2P平臺失去了“拆東牆補西牆”的“東牆”。

自救失效

45億資金不知去向

風口轉向,人人貸試圖自救。

2019年底,人人貸想要逐步減少長期信貸、引入短期信貸資產,以保持靈活性,過去人人貸信貸以三年以上長期信貸爲主。

楊一夫在溝通會上透露,人人貸想要通過短期信貸的盈利來逐步化解風險,然而“三降”壓力進一步增加,加之8月底最高法調整了民間借貸利率的上限,新業務的盈利能力又受到影響,目前所見,靠着新業務盈利來化解風險的這條路又走不下去了。

同時,人人貸大量關閉門店,經過近一年的時間,人人貸門店從高峯期的300家減少到目前的10家左右,僅存的門店以維護現有資產爲主。人人貸的員工規模也從巔峯時的上萬人減少到現在的幾百人。

爲了壓縮運營成本,人人貸甚至註銷了官方微信服務號,這個微小的舉動一度加劇出借人們的恐慌。

新冠疫情令人人貸的困局雪上加霜。楊一夫稱,疫情爆發使經濟發展停滯,小微企業遭到重創,而人人貸的中長期貸款又以小微企業貸爲主,貸款回收之難可想而知,“疫情以來,我們在疫情期間的墊付大幅激增,大部分的現金儲備都被消耗光了。”

12月3日,人人貸官方公示了第一批逃廢債人員名單,共計500人。王豔認爲,這只不過是安撫出借人罷了。

眼下,人人貸已將重點放在催收,三位創始人將精力都撲在接洽各地法院上,楊一夫稱目前在很多地方都跑通了訴前調解、批量立案、批量訴訟、批量執行的全鏈條,以此加大催收力度,改善回款情況,明年能夠逐漸看到成效。

人人貸客服告訴豹變,“目前平臺已經接入了徵信,也會通過法催等手段加快對逾期標的的處理”。

楊一夫表示,應急轉讓通道是目前能夠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但他並不鼓勵出借人們走這條路,而是希望出借人們再給3年的時間,以滿足出借人保本的訴求。

然而沒有出借人願意相信,在王豔看來,楊一夫所謂溝通,其實就是安撫出借人,“沒有實質性的方案,也沒有看到良心。”

以人人貸公佈的0.22%逾期率計算,扣減利息已經完全足抵消逾期帶來的損失,人人貸卻要求出借人本金打7折兌付,如果全部出借人同意以7折退出,則意味着約有45億元的資金留存在人人貸平臺,這些資金去向成謎。

人人貸官方開始沉默,債轉速度變慢、上線應急轉讓通道等舉動都是默默進行的,人人貸官方沒有任何正式解釋公告,種種猜測在出借人交流羣裏蔓延,王豔無從分辨真假。

通過線上預約,11月17日,王豔來到人人貸公司,現場的工作大廳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在辦公。接待人員告訴她,這裏只是一個負責接待的地方。

這次造訪令王豔倍感失落,她本希望看到一些人人貸正在努力解決問題的誠意,但接待人員告訴她,公司目前沒有什麼法催計劃,這直接打了楊一夫的臉,同時接待人員也拿不出證據證明公司正在進行催收工作。

王豔告訴豹變,“現在公司的種種做法,錢不要了我也想送他們進去。”

*題圖來源於豹變。應受訪者要求,王豔、楊英均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