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志願軍第179團乾磁開戰鬥70週年

被60師俘虜的聯合國軍人

冰 湖 血 戰

第二集

太陽光把人影照在雪地上,慢慢地照短,直到腳踏沒了自己的影子。現在,人影子又慢慢地長起來了,太陽漸漸地向西移去。敵機像大頭蒼蠅,在天空盤旋,叫得人心煩。它們在雪白的大地上時不時投下報喪似的“黑十字架”,彷彿這些敵機是專門來看他們的墳地的。
一陣碗勺的清脆撞擊聲,從一個沒有覆蓋的指揮所裏傳出來。這裏跟其他的交通壕一樣,只是稍稍的深一些寬一些,唯一可以辨認出是指揮所的,只有那樹枝般粗的黑油油的電話線。
“教導員,給你開飯啦!”通信班長楊錫林一本正經地端着一碗盛得堆起尖的白雪和兩顆土豆,放在教導員沈燦身邊的土臺子上,教導員正在給團政委寫報告。楊錫林指着雪和土豆說:“這是浙東的大米飯,你喫喫,可甜哩。這是香肚,管保叫你聞着都會香得打噴嚏!”
旁邊坐着通信班裏兩個戰士,小紹興韓寶成和王玉柱。他倆在給擦得溜光透亮的槍上油。這時,小紹興眼巴巴看着那碗雪,彷彿那碗上的雪真是大米乾飯;小王只是不經意地斜了那土豆一眼,緊接着那顆沒有成熟的喉結起伏了一下,從他的肚子裏發出來空洞的咕咕聲,連楊錫林都聽到了。
楊錫林想笑又沒笑,嘴角邊的那痣抖動了兩下。他從飯包袋裏取出一個土豆,切了一半,再將其中一半切成兩片,每片不過銅錢般大。他把另一半小心地放回去,把兩片薄土豆分別遞給王玉柱和韓寶成,用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說:“拿着,那半個是留給營長的。”
“班長,你自己……”小王和小韓異口同聲說。
班長瞪了他們一眼,又向教導員的方向噘了下嘴,暗示他們不要讓教導員知道。
教導員抬起頭說:“你——你們拿——拿去喫。”說着,把土豆遞給楊錫林。教導員沈燦有點口吃,每當激動的時候顯得更加厲害。他的半截舌頭在淮海戰役中被美國子彈咬掉了,那顆美國子彈從左腮幫穿過右腮幫,從此那黑紫紫的臉龐上留下了一對酒窩似的傷疤。這對傷疤使他顯得更加地和藹,幾乎看不到他有發怒的時候。現在,小王、小韓和楊錫林又看到了這樣一張和藹的面孔,如今這張面孔還給他們帶來了只有在父親那裏才能看得到的那種慈祥。
楊錫林從來沒有這樣恨過自己。本來嘛,通信員四大任務——通信、偵察、警衛、勤務,早在一九四四年在餘姚馬渃區署當交通員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抗日戰爭勝利,他跟着新四軍北撤,來到正規部隊擔任通信工作。幾年來,完成通信任務從來不含糊。拿一九四七年夏天魯西南外線作戰來說,當時他在團部擔任騎兵通信員。團長蔡羣帆限定楊錫林跟另外一個通信員,在六小時之內把信送到遠距團部一百八十里的一營去,要他們迅速插到鄲城,向西挺進。楊錫林勒緊繮繩,以每小時三四十里的速度飛奔着。途中一匹馬跑死了,另一個通信員也跑得喫不消了,楊錫林早累得像散了骨頭架子,渾身成了水淋淋的人,但是他沒有向疲勞屈服。迅速安置好戰友,咬緊牙關跨上馬,又疾奔起來。後來,另一匹馬也跑不動了,他又機靈地跟當地老百姓換了一匹馬,終於準時完成了這次任務。而他自己呢?屁股早顛得血肉模糊了。
愛護首長,照顧首長,也是黨和同志們囑託給通信員的光榮任務。早先,通信員的飯包總是脹鼓鼓的,還得外加一隻特大的乾糧袋。特別是楊錫林,他是全團最有威望的通信員。團裏團外誰不把他當作通信員的標杆,要是楊錫林的飯包袋癟下去了,哪怕只是稍稍的一點點,也會使別人注意,甚至感到不安呢。可是現在,乾糧袋早變成褲腰帶了,飯包袋癟癟的,他掏了好幾遍,翻來覆去的就是這五顆涼土豆,一小包鹹菜,幾隻洋鐵碗,幾把勺子以及毛巾、牙刷、針線包之類的勞什子。只有一本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能撐撐這隻飯包的門面。他翻的時候,洋鐵碗發出來的叮呤噹啷聲,響得他臉都紅了。對於通信員來說,還能有比叫首長餓肚子更不光彩的事嗎?說也真是,入朝半個多月以來,沿途所見,不是被毀的城市,就是被炸的村莊,哪裏有個正兒八經的莊子!帶的糧食喫完了,後面的補給一時也還上不來。飢餓伸出蛇一樣的舌頭,跟戰士們糾纏開了。還是幾天前,部隊翻山越嶺,到了一個小山溝裏宿營,碰巧那裏有幾家難得沒遭美帝糟的老百姓。他們特地煮了苞米飯給部隊喫,還送了許多苞谷、土豆來。領導上考慮到朝鮮老百姓的困難,不肯接受,朝鮮老鄉死活不依。人情難卻,部隊這才喫了老鄉的苞米飯,還收了一部分苞米、土豆。苞米由伙房統一保管,土豆每人分了十幾只。現在苞米喫光了,土豆呢,也只剩下四顆半了。
難道還能讓大家老惦着飢腸餓肚嗎?楊錫林就想方設法逗大家不去考慮肚皮的事,可是裝着的碗卻出起了洋相,誰知他不幹這個倒好,他越擺這種空城計,腸子就搞得越加生痛。
“轟——咣!轟——咣!”一陣急促的炮聲突然從南頭響開了,緊接着重機槍也嘟嘟嘟地吼叫起來。
誰也沒顧得及再理會兩顆土豆,兩顆土豆氣得在土臺子上搖晃了好一陣子。沈燦拿起望遠鏡,小王和小韓拴上了槍柄,只有楊錫林,忽地一下不見了。

楊石毅,浙江諸暨人,原志願軍第179團1營副教導員,乾磁開戰鬥結束後晉升爲該團2營教導員。此照片攝於1952年春朝鮮元山志願軍之家

楊錫林很快就回來了,後面跟着一個胖面孔和一個長條個。胖面孔三十餘歲,神態很果敢,這是營長張寶坤;長條個二十幾歲,長得挺堅毅,這是副教導員楊石毅。剛纔他們又去檢查各連的陣地去了,楊錫林是在指揮所口碰上他們的。
“老張,陣——陣地準——準備情況怎——怎麼樣?”沈燦放下望遠鏡道。
張寶坤拿起臺子上的一碗雪,大口大口地喫着,楊錫林見了,又給他舀了碗。營長鼓着腮幫說:“公路上按照團長的指示設置了障礙,陣地上構築了交通壕,就是土凍得太死,挖不深。各連都在討論作戰方案,研究打坦克的辦法。”
“大家的情緒嗷嗷叫,”楊石毅補充道,“都說,出國第一仗就揪上了美國王牌,多走運。一連指導員賈志豪還向我送了保證書,機炮連的戰士要求跟步兵連一起出擊;二連徐忠啓可活躍了,把上午團長的話編成了快板,老遠就能聽到他的呱噠聲。”
“軋軋軋,呼——嘠嘎嘎嘎——”幾架“黑寡婦”衝下來,帶着刺耳的鳴聲,在公路上掃射開了。南面,槍聲愈來愈稠。楊錫林說:
“二營方向打響了,聽聲音還有坦克炮呢。”
“小楊,你準備好了沒有?”營長咯咯地嚼着雪面道。
“早準備好了。”楊錫林說着,臉上的黑痣在飛舞。
“早到什麼時候啊?”副教導員說道。
“打完上海,我就準備打仗了。蔡羣帆團長那話我聽得最準:‘帝國主義一天沒有消滅,咱們當兵的就一天別想安身。’”楊錫林說完,秀氣的黑痣向上舞動着,白淨的臉龐上充滿了紅光。
營長已經喫完了第一碗雪,另一碗也喫了一半,這時他又吞了一口,一嚼硬繃繃的,原來是顆土豆。他被土豆堵得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盡是“呵,呵呵……”地“呵”着,弄得大家全笑起來了。楊錫林乘大家笑的檔兒,眼明手快,一手拿着一顆土豆,向沈燦和楊石毅的嘴裏撳進去……
在這當兒,電話鈴響了。沈燦立即拿起受話器。
聽筒裏傳來團長銅鐘般的聲音,連楊錫林都聽得清楚:
“真興裏敵人有四千來人,在坦克汽車百餘輛和飛機二十餘架的配合下,企圖增援下碣隅裏之敵。現在二營已經打響了,戰鬥英雄毛杏錶帶着部隊殲滅了六十多鬼子。預計敵人三點來鍾可進到你們營的陣地……
“首長,現——現在幾點鐘?”沈燦問。
“現在是一點半。你給我調兩個硬一點的班,擺到貼公路和鐵路的小高地上,叫爆炸大王壽志高帶去。他們的任務是:堅決切斷敵人退路!”
教導員沈燦瞭解團長張季倫的脾氣,不到節骨眼上,他是決不會把一級英雄壽志高拿出去的。現在仗還沒有打,就把任務分給壽志高了。在這裏,沈燦掂量出了敵人的強大和團長的決心。

壽志高,浙江諸暨人,原志願軍第179團2連副連長,華東一級人民英雄

壽志高,一個小手工業出身的堅強戰士,總是生氣勃勃,對黨的每一句話,都是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去傾聽,並且去執行的。他好鑽,他倔強,解放戰爭時期一直是爆破手。戰鬥中,他將手藝跟勇敢非常巧妙地結合起來,創制出炸彈裏放草灰的土煙幕彈,和炸彈裏放辣椒的土催淚彈。他的爆炸技術老早就聞名於華東解放戰場了。豫東戰役的時候,他帶領的爆破排以總共使用炸藥七十餘斤,且包包炸響,爲部隊創造了光輝戰績的事例,被領導機關表彰爲“爆破英雄隊”。他自己也光榮地得到了“一級戰鬥英雄”的稱號。平時他的長棱臉總是顯得那麼堅毅而機靈,刀眉向鬢角劈過去,彷彿叫人看到這樣的眉毛,就會對他所創造的英雄業績深信不疑。他的右眼是被美國彈片炸壞的,每當舉槍瞄準時,他就會從心頭湧上一股仇恨的熱血。這是一塊在無產者解放事業中熔鍊出來的純鋼。現在,團長決定又要把他用在刀口上了。
當沈燦撂下電話,向楊錫林佈置通信任務時,楊錫林早根據電話裏聽到的一切,向韓寶成作了詳細交待。現在,他正從懷裏摸出一顆用自己體溫捂熱了的土豆,交給小韓,又檢查了一番小韓的着裝:單帽,風紀扣,手榴彈袋,步槍和鞋子。他不允許自己班裏的戰士叫人有一種不愛整潔的感覺。這方面,他從來都是以自己的模範行動去影響戰士們的。
細心的教導員,雖然信任楊錫林,但還是要韓寶成把任務複誦一遍。小韓學着班長的樣,複誦的時候,把字音咬得清清楚楚。沈燦泛起一種讚許的神情,向楊錫林瞟了一眼,回頭跟張寶坤和楊石毅說:“小——小赤佬!”
韓寶成走出指揮所,敵機發瘋似的,向我陣地上俯衝,機關炮打得積雪開出一朵朵雪花。而坦克炮,拖着鬼嚎般的聲音也從南面飛過來湊熱鬧了,在指揮所附近爆炸……
戰鬥臨近了,誰的心裏都覺着很激昂。
 
第二集完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