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一部可以隨意調配的時間機器,在各種魔法裏讓你打破物理定律,把時間從線性變成非線性。

說到電影裏對時間的改造,就不得不提到這部經典喜劇片——

《土撥鼠之日》

《土撥鼠之日》不斷重置時間的模式,在各種類型的電影裏被反覆搬演,這大概是由於這種模式有着它的天然魅力,讓故事格局在無限縮小的同時,也無限放大。

而在這樣的重複中,我們得以把單向而唯一的人生,過出無數種可能。

簡單地說,《土撥鼠之日》擁有一個關於“永恆時間”的結構,並把這個夢幻的結構,搭載在了一個浪漫而詼諧的愛情故事上。

它生活化的主人公,讓我們能迅速把自我代入。

比爾·莫瑞飾演的氣象播報員菲爾,每天都要在攝像機前用幽默的姿態給觀衆們播報天氣,對於他來說,這項工作有些乏味且浪費自己的才華,於是他總嘀咕着要去個更主流的節目做主播,這讓菲爾看起來有些自大。

然而現實是,菲爾除了一成不變地播報天氣之外,還得在每年的2月2日,前往一個名爲普蘇塔尼的邊境小鎮,報導當地的土撥鼠日慶典。

於是,總是埋怨工作一成不變的菲爾,在今年的土撥鼠日慶典播報完以後,終於真正知道了什麼叫做“一成不變”。他的時間,永遠停在了土撥鼠日這一天。無論他如何選擇度過這一天,他都只能留在“當下”,而不能再進一步。

這是《土撥鼠之日》這部電影的精華所在,它也影響了無數後繼的作品,像是《羅拉快跑》中,不斷嘗試如何才能不讓自己和男友死去的紅髮女孩;

又或者是直接以硬科幻做殼,以重置時間讓湯姆·克魯斯拯救地球的《明日邊緣》;

你還能想到通過照片不停把人生推倒重來的《蝴蝶效應》,它在《土撥鼠之日》的基礎上,又延展出了屬於自己的創意;

還有2017年的小成本驚悚佳作《忌日快樂》,則把重複而不可避免的死亡,作爲它的核心矛盾。這些影片,都把時間遊戲的內核套用在了不同類型的故事裏。

在這種將一段“既定時間”反覆重來的設定裏,傳統電影中情節的多維性和時間的單維性被顛覆了,轉變成了情節的單維性和時間的多維性,主人公人生與存在的意義,也在日復一日的重複中,經受着某種拷問。

他們不再被要求作出唯一的選擇,而是要在不斷的試錯中,找到那個唯一正確的答案。

之所以會選擇“土撥鼠日”來作爲影片的時限,也有一些淵源。

這是一項源自德國的古老習俗,當時的人們會在每年2月2日舉行一個叫做“聖燭節”的慶典活動,如果在這一天陽光充足,獾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就會鑽回洞中,這表明未來六週內的天氣會繼續保持嚴寒;

而假如當日天氣多雲,獾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意味着春天的腳步臨近了。

後來,大批德國人移民來到美國,便把這一習俗帶了過來,但在當地找不到獾,人們就用同屬齧齒類動物的土撥鼠,代替了這個氣象預報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有些自大的菲爾,跟土撥鼠是同一類生物。這種類似還不僅僅在於他們都在預報天氣,而是因爲他們都要面對“是否看到自己影子”的問題,並以此決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影子,在這裏指向了菲爾內心那個對事物帶有傲慢與偏見的自己,看到影子,就等於看到自己。

雖然影片沒有解答菲爾深陷重複中的原因,但觀衆也能在他一次次的嘗試中,清晰地辨認出影片講述的道理——

以自我爲中心的人,每天都在過着重複的日子。

所以在影片的結尾處,當菲爾終於不再以泡女人、偷東西、搶銀行和嘲諷慶典來打發時間;當他終於開始糾正自己的行爲,在無限的時間中試圖去創造有限的意義時;當他終於開始摒棄自己的偏見,對世俗展現出同情心之時,他也因此擺脫了這個怪圈。

這也是《土撥鼠之日》爲什麼會在日後得到如此多青睞的原因,它在重塑電影結構的同時,也以超現實主義式的喜劇外殼,提出了一些富有哲理的問題,它們關乎存在,也關乎意義。

在影片所展露的主題下,我們也不得不開始思考。形式上或內核上的重複,是否也存在於我們的現實生活中。

這麼多年以來,我們都如此喜愛《土撥鼠之日》。《衛報》曾經把它稱作完美的喜劇,而主演比爾·莫瑞也說,這或許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優秀的一部。

比爾·莫瑞的確讓菲爾這個角色成爲了銀幕上的喜劇經典,他從一開始對土撥鼠日那種不耐煩的嘲諷,到對土撥鼠惟妙惟肖的模仿,再到後來在無數次與女性角色周旋時的輕佻與試探,哪怕是他絕望到無數次殺死自己的舉動,都未曾失去讓你發笑的魔力。

哦對了,他甚至連名字都和普蘇塔尼那隻預報天氣的土撥鼠一樣,在那場“菲爾偷走菲爾”的戲裏,主角命運與時間循環之間微妙重疊的喜劇感,也被推到了頂點。

影片的幽默感,同樣也來自情節中那種與“天氣預報”極爲相似的無法預測性,就算到現在爲止,我們也只能預測出明天某種天氣出現的百分比,電影中菲爾的重複時間以及他無數次度過的土撥鼠日,就像是天氣一樣,是種看起來永遠不變,但事實上卻又在不斷變化的東西。

在重複的時間裏,菲爾自己的人生止步不前,這是“不變”;但他慢慢開始變得對小鎮和麗塔都瞭若指掌,甚至對這一天即將發生什麼都能準確記憶,並藉此在某一次嘗試中,讓麗塔相信了自己。這是“變化”。

在這種漸漸精準的瞭解中,就誕生出了影片中最有趣味之處。不知道究竟花了多少天去了解女主角麗塔的菲爾,對她已經知根知底,他可以由此打造出一個完美的約會,營造出影片中最爲浪漫的幾個時刻。

但是,在浪漫之後,麗塔卻並沒能像菲爾計劃的一般與他共度良宵——他人的意願,是無法計劃的。

這種精心的設計和潰敗的結局之間的反差,也無數次地造就了片中最幽默的橋段。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菲爾都把拿下麗塔當成了第一目標。與其說,觀衆們在和菲爾一起期待着成功的那一次,倒不如說,我們都在期待着他失敗剎那的笑點。

在這無數次的失敗裏,菲爾也終於明白,帶着自己的需求和利益去行事,是永遠達不到目標的。他只有忘掉自己,像土撥鼠一樣“看不見自己的影子”,才能待在洞外,看到春天來臨的徵兆。

在這樣的設定下,影片甚至透露出了一絲聖經般的救贖意味——摒棄自我利益而有同理心,只有在他人的身上,才能讓這對自我而言無盡且無用的時間變得有用。

比如,抱住一個從樹上摔下來的孩子,帶臨終的老爹去喝一碗熱湯,幫被噎到的食客拍出堵住氣管的食物,再比如,不以征服麗塔爲目標,而是真正與她交流。

通過這種方式,“死”在了土撥鼠之日的菲爾,讓土撥鼠之日變成了“活”的證據。

這也和大量聖經故事的脈絡相符合,你只有選擇唯一正確的那一條路,黑暗纔會結束,而這條路的出發點,絕對不會是個人的利益。

即便《土撥鼠之日》以一種極爲輕鬆的語調,在救贖的故事中穿插了浪漫的愛情橋段,我們也不能忽略其中隱含的社會文化隱喻。

影片於1993年上映,在女性文化和女性運動蓬勃發展的90年代,《土撥鼠之日》也在一定程度上,傳達了當時白人男性的焦慮。

這種焦慮是多面向的,來自性別,來自種族,同時也來自正在變革的社會文化。

雖然菲爾在片中面臨着種種不堪的情景,但在電視臺工作的他,毫無疑問是當時白人中產階級主流男性的代表。

這個角色帶有諸多當時男性身上不那麼討喜的一面,當然,這種不討喜,在很大程度上被比爾·莫瑞的個人魅力賦予了喜劇式的自嘲質感,而變得沒那麼負面。

但我們仍要明晰,影片開始時候的菲爾,自負、壞脾氣、對女性帶有偏見,甚至對某些特定職業和特定的社會羣體也帶着嘲諷的眼光。我們能在他一開始對乞討的老爹、賣保險的同學,以及和其他女性的露水情緣中看到這一面。

作爲天氣播報員的菲爾,承載了影片對美國文化中佔據主流立場的中產階級白人男性的批判態度。隨着菲爾被拋進一場他完全無法解決的危機,這種批判也漸漸變得更加明顯。

這種危機與當時女性地位上升、男性地位受到衝擊的社會現狀,具有息息相關的對應,在這場危機中,菲爾失去的不僅是時間的“延續性”,還有作爲一名男性對生活、對未來、對女性的掌控。

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就是無法讓生活繼續下去;不管他如何設計,麗塔就是不會愛上他。

但隨着土撥鼠日的重複,菲爾經歷了救贖般的成長,他逐漸擺脫了自己原有的偏見,不再歧視女性,也對弱者展現出了真實的同情。

從這個角度來看,影片通過菲爾對危機的應答和處理,既展現了白人男性讓人不悅的一面,也對他們的改變之心展示出了愉悅和認可的態度。

這種愉悅和認可,最後通過麗塔對菲爾在單身男子拍賣會上的“購買”,完成了對男女傳統關係的成功反轉。

通過這場“購買”,影片成功地調侃了當時在社會中佔主流的情感關係和婚姻關係,這種調侃放到當下來看,依然行之有效。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衡量,《土撥鼠之日》都堪稱是20多年來最好的喜劇之一,因爲它不僅足夠好笑,也足夠現實,足夠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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