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退散於重回理智。

12月18日,聖誕前最後一個週五夜,倫敦攝政街人潮如海,彩燈天使在夜色中張開巨大羽翼。

這裏是歐洲時尚中心,高檔商鋪雲集,當夜有小雨,但倫敦民衆依然在數小時內消費8億英鎊。

他們大多心情輕鬆,首相承諾聖誕解禁5天,漫長的脫歐談判也將了結,十天前英國接種了第一支新冠疫苗,衛生大臣稱那一天爲勝利日。

然而,12月19日下午4時,英國首相鮑里斯面色凝重地出現在話筒前。

他宣佈,包括倫敦在內的英國東南部地區,進入四級封鎖,疫情以來最高級別。

禁令之下,商鋪關閉,出行設限,1800萬人非必要情況下,要儘可能待在家中。

變種病毒正如陰雲般覆壓倫敦。12月新冠感染者中,變種病毒感染率已升至62%,衛生大臣漢考克稱“新毒株已失控”。

他以身示範,勸告國民,“我也不得不打電話給我的媽媽,說我們在聖誕節期間不能見面了”。

然而,發佈會結束數小時內,大量私家車湧上高速,英國汽車協會主席埃德蒙稱,有人爲了遠離倫敦,租車前往利物浦。

更多人趕至火車站,希望在午夜前離開,帕丁頓站、尤斯頓站、國王十字站車票全部售空。

拉着行李箱的人們,疲憊望向車站顯示屏,有人推特留言:

“就像一面牆要壓向倫敦,人們迅速收拾行囊,想要挽救這個聖誕節。”

他們中許多人並非恐懼疫情,只是因厭倦自由受限。

聖潘克拉斯車站內,記者哈瑞特拍下短視頻,視頻中人頭簇擁,不遠處停着穿梭大陸的歐洲之星。

她形容場面如越戰戰敗後,美軍急於登上離開西貢的列車。

列車已滿座,半數人未戴口罩,他們還將經歷複雜的換乘,哈瑞特說“或許包括我在內,都做了一個愚蠢且不負責任的決定”。

倫敦希斯羅機場,因人流過多,限擁有登機牌才能入內。有人花五倍票價乘最後航班飛向香港,更多人則飛往歐洲各地。

飛抵德國漢諾威的英國乘客,被要求立即做核酸檢測。檢測結果出來前,他們只能蜷縮候機廳地面,昏沉入夢。

12月20日的太陽終於升起,漫長一夜結束,然而更寒冷消息接踵而至。

當日,英國新增確診病例創紀錄達35928例。比利時關閉邊境,愛爾蘭禁止通航,威爾士邊境豎起白色油漆牌“威爾士已關閉,回你自己家去!”

截至12月23日,已有55個國家宣佈禁止英國航班入境,《泰晤士報》頭版自嘲,“歐洲對英國關上大門”。

英法海底隧道關閉,港口前,上萬卡車排成長龍,蜿蜒數里。那些卡車運送的多爲食物,《太陽報》怒稱:法國人沒有絲毫憐憫。

新聞在倫敦引發儲備焦慮,部分超市一度排起搶購長隊。媒體拍到,英國內閣辦公廳大臣亦在掃貨之列。

搶購隊伍之外,倫敦寂靜如常,只是街上車流量驟降至八分之一。大教堂的鐘聲黃昏響起,掠過空曠街道。

傳統的蘋果市集停辦,街頭藝人消失,開業近百年的巴黎咖啡館宣佈永久停業。

這家咖啡館曾在3月關閉,並希望堅持至疫情退散,然而終成歷史段落中的塵埃。

封城之下,衆生百相。頂級富豪已在上一輪封城前遠飛海外,而流浪漢依舊在特拉法加廣場領着救濟餅乾。

留守倫敦的華人留學生最爲淡定,多位受訪者稱生活如常,並無恐慌,最大煩惱是社交聚餐受限。

而在另外圈層,12月20日,倫敦市民組織遊行,抗議封城,多人被捕。

推特上,衆多英國人吐槽混亂的聖誕節,英國在野黨領袖法拉奇寫道:恭喜首相和他的智囊團,你們造成了1939年以來首次“倫敦大撤離”。

1939年,倫敦大撤離之前,整座城市深陷濃稠的黑暗中。

爲防德國空襲,倫敦全民動員,縫製黑布窗簾,漏光縫隙都用紙板擋住。裝有百葉窗的馬車跑在漆黑路上,無燈無光,只有白漆指示。

人們屏氣凝神守在家中。黑暗籠罩倫敦,一如今日的變種病毒。

《每日先驅報》寫道:

我站在跨越泰晤士河的亨格福德大橋上,看倫敦燈光一片接一片消失,像有無形手拉扯開關。直到最後燈光熄滅,整個倫敦城就像消失了一般。

在倫敦飛速擴散的新毒株,最終被命名爲B.1.1.7亞型。

學者稱,新毒株S蛋白與人ACE2受體結合親和力提高1000倍,傳播速度最高提升了70%。

新毒株9月在英國東南部被採集,10月被分離發現,11月倫敦新增確診中,新毒株感染率已達27%。

當月,英國首相鮑里斯稱,聖誕期間將放鬆防疫,家庭可小型聚會,人數不限。直至12月17日,他依舊在說“砍掉人們的聖誕是不人道的”。

英國民衆因此定製出行計劃,籌備晚宴,突兀封城之後,期待化成失望。

受訪者稱鮑里斯“只想討所有人開心”,並不尊重科學規律。

類似劇情已在今年重複上演。

3月12日,鮑里斯宣佈英國將走“羣體免疫”路線,即讓占人口60%的4000萬人感染,以此切斷病毒傳播。

世界譁然,兩天後,229名英國科學家,聯名發表公開信,表達擔憂。

3月15日,93歲的伊麗莎白女王離開白金漢宮,在莊園進行自我隔離。鮑里斯依舊堅持感染後,要居家隔離。

十天之後,鮑里斯感染新冠,起初他堅持居家隔離,但不久後緊急入院,住進重症監護,危急時醫生已準備切開氣管。

4月12日,鮑里斯出院,羣體免疫終於少人提起。

更多鬧劇接踵而來。當月,英國至少20座移動信號塔遭遇縱火,對通訊工程師人身攻擊達120多起。

攻擊者相信“5G傳播新冠”謠言,破壞信號塔風潮席捲荷蘭、瑞士、法國和澳大利亞。

他們舉例稱,每次通信迭代都伴隨疫情。比如,1918大流感兩週內從歐洲傳到非洲,就是藉助無線電波。

相信這些荒唐言論的人終歸少數,而對更多英國人而言,認知偏差聚焦於口罩。

疫情擴散半年之後,鮑里斯才第一次在公衆面前戴上口罩。9月,英國主持人在節目中剪掉口罩,稱口罩無用,社交媒體還在因此吵成一團。

受訪者稱,此次封城,戴口罩人數開始增多,但多數英國人仍認爲新冠不過是流感。

《柳葉刀》主編稱,英國犯下了“一代人中最嚴重的科學決策錯誤”。

他認爲疫情失控,在於認知偏差。亞洲因親歷過非典,對新冠嚴肅對待,而歐洲因爲判斷錯誤,付出慘痛代價。

一切正重回尊重規律的正軌。今年3月,帝國理工建模專家弗格森,因力主封城被嘲諷爲“封城教授”,近日已重任政府顧問。

女王離開白金漢宮後,曾在溫莎城堡發表特別電視講話,此前六十餘年,類似講話只發表四次。

她用二戰傳唱的《後會有期》安慰國民,“我們將和朋友重逢,和家人團聚,我們後會有期。”

女王說,戰勝疫情,要堅強,更要自律。

15年前,蘇格蘭作家彼得梅,創作長篇小說《封城》,那座因病毒封閉的城市,正是倫敦。

小說中,病毒在地鐵公交中孵化,在酒吧劇院中擴散,倫敦最後只餘燒焦軀殼,老鼠佔領了荒涼的廢墟。

然而即便巧合再多,想象力再強,小說家也無從預測當下疫情中的人禍,以及人禍背後的反智主義。

此次封城中,英國保守黨多人反對封鎖措施,主張“學會與病毒共存”,而他們都是脫歐的支持者。

混亂的伏筆指向四年前的公投。

當年在英國,白領和學者主力留歐,贊同全球一體化,而脫歐者,其實並不關心未來,投票只爲反對和發泄。

最終,脫歐者意外勝出,2016年也被稱爲黑天鵝元年。那年特朗普上臺,三年後鮑里斯當選,世界開始情緒化

混亂的背後,其實是全球化退潮和反智主義崛起。他們反對知識和科學,以此發泄階層壓力。

反智主義第一次盛行是1952年美國大選,那次大選中誕生名詞“書呆子”,供人們取笑爲樂。

新冠疫情的重壓,對選民的迎合,加速反智主義傳播,相似的熱潮,不止倫敦,已席捲西方與東方。

在美國,有人堅信比爾蓋茨創造了新冠,而疫苗只是爲注入跟蹤芯片。

所幸,在2020年尾聲,更多民衆已迴歸冷靜。越來越多英國人發言稱:用科學指導一切。

1666年,黑死病最後長夜,倫敦人口病亡十分之一。

一位布丁巷的麪包師傅,忘記關爐子,引發火情。倫敦城長凌晨時接到失火通知,但這一天是星期日,他無心工作。

懈怠、無知和傲慢中,大火蔓延泰晤士河畔,至星期三,已有1300間房屋燒燬,87間教堂化作灰燼。

最終,大火燒燬了六分之一倫敦。人們悲觀預測,重建需要一百年。

然而僅一年後,倫敦重生,石屋替代了木屋,道路取代了泥沼,個人衛生準則開始全民推行。

兩百年後,皇家交易所、大火紀念柱、聖保羅大教堂已成城市標識。查令十字街書店窗外,燈光溫柔,不見黑暗與焦痕。

書店書架上,擺着那年的新書,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全書最後一句寫道:

人類一切智慧,都蘊藏於希望與等待之中。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