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一封集111位影人、作家的“聯名抵制於正郭敬明”簽署名單在網上傳佈開來,聲討有抄襲劣跡的郭敬明、於正屢屢以導師、嘉賓的身份出現在各種節目中,進行話題炒作,從業者們紛紛呼籲驅逐這些“劣跡從業者”。

第二天,這份聯名信上又增加了45個名字,加上第一批,共156名。

對於正、郭敬明二位的抵制,早非一朝一夕。

2003年郭敬明成名作《夢裏花落知多少》即深陷抄襲門,但即使被起訴、敗訴、賠償,郭敬明仍然一直在文學市場裏活得順風順水,他創造的商業帝國依然野蠻生長。

郭敬明導演電視劇《夢裏花落知多少》海報

“古偶”(古裝偶像劇)領銜級編劇於正亦如此,不僅從未從抄襲的爭議中走出來。這些年甚至演變爲一種娛樂八卦般輕鬆的常態,網友一邊羣嘲“於正不正,敬明不明”,一邊不斷在熱搜上刷到這二位的新作。

2014年,言情文學師奶瓊瑤也曾公開致信廣電總局,要求停播於正新劇《宮鎖連城》,因其抄襲自己的舊作《梅花烙》,76歲高齡的瓊瑤自言“一氣之下,已經病倒”。

雖然瓊瑤最終獲賠500萬元,但指摘於正抄襲的聲音,多年內依然圍繞着他。

而這一次,累積高達150餘位業內人士的集體抵制,營造了更宏大的聲勢、更“大快人心”的道德共同體既視感。

發起人宋方金表態:“我們覺得有必要呼籲一下,讓大家對抄襲成功者有一定的警惕,對行業有良好的導向。”

這不是宋方金第一次聲討郭敬明、於正。早在2018年的《吐槽大會》裏,他面對全國觀衆直接罵兩人是“抄襲大王”,還站在創作者立場放話:“爲了遏制郭敬明和於正,再抄襲,我就不寫了!”

而這一次,他們的不滿不僅指向抄襲,更針對抄襲者的理直氣壯。

近年來,於正和郭敬明均以導師身份登上《演員請就位》《我就是演員》等綜藝節目。兩檔節目在近期的熱度公衆有目共睹,其對社會風氣、青年價值觀的傳遞和導向作用也不言自明。

聯名者稱,擔心兩人的繼續“招搖”會對青少年造成負面影響,希望遏止這種“審醜”風氣。

巧合的是,就在這次聯名信發佈後的第二天,郭敬明就發佈了其新電影《晴雅集》的預告,一部投資近2億元成本的鉅作。

於正對此則一如既往不予回應。

不知這次,會否與過往一樣,一陣喧囂過後,一切又會朝着原來的狀態復歸而去。

一種不可迴避的割裂

中國影視行業的大背景是:影視工業興起,資本大量介入,網絡文學瘋長。

在文字影視化、IP化的時代大勢面前,改編文字作品,幾乎已在某種程度上成爲不少作家的一種自覺追求。相比起實體文學,網絡文學則以更低廉的版稅、更迎合市場的強情節,受到大量影視資本青睞。

當資本幾乎不顧一切地大量湧入,炒熱“IP”概念,創作隊伍跟不上資本引入的步伐,抄襲,便在此時成了快捷又省力的方法。

近年來,相當一部分火熱的“IP”劇作都存在着抄襲爭議,並且都是在將網文改編成影視,有了一定影響力、傳播度後,才被人“挖”出來。

2017年,周迅主演的《如懿傳》熱播後,網絡文學作家匪我思存發表微博指出《如懿傳》編劇流瀲紫抄襲她的多本小說,並吐槽:“連我錯別字一起抄。”

網絡文學作家匪我思存發微博指出《如懿傳》抄襲

同年,劉亦菲、楊洋主演古裝偶像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被曝原著作者唐七抄襲另一部網文《桃花債》,唐七還特地跑出來解釋自己是在“致敬”;

2019年,未播先火的電視劇《楚喬傳》,也被傳出原著《11處特工皇妃》抄襲蕭如瑟的《斛珠夫人》,這一次,是實打實地打了官司,立了證據,原著作者也承認且賠償了近5萬元經濟損失。

2019年,改編自網文作家玖月晞小說的電影《少年的你》在中國大陸上映,收穫票房口碑雙高光後,被曝出原著抄襲(融梗)日本暢銷文學《白夜行》。

每一部都重量足、話題廣。不出意外的話,大部分人都不會否定片子本身的質量,從劇作主旨,戲劇張力,演員演技,拍攝手法等多方面來看,它們都算得上不錯。但涉及的某種程度的抄襲問題,又像我們在喫下一道精美菜品時不得不嚥下的蒼蠅。

如之奈何?從原著到改編作品,再到影視作品,這中間的抄襲侵權的法律判定困難重重,縱使原著抄襲無疑,也難以判定改編劇的死刑。所以當文藝消費者大肆鼓吹對抄襲“0容忍”時,當老編劇、作家們紛紛扼腕嘆息時,我們也就更無法阻止大批消費者走進電影院,紛紛買下某本暢銷書。

而尤其在影視改編劇在市場獲得成功反響,票房和口碑割裂爲兩回事的如今,圈內人的集體抵制更像是某種最後的無奈。

一條荊棘遍佈的維權路

司法鑑定的困難,產權保護力度的鬆軟,維權申訴成本的過高,爲抄襲提供了助長氣焰的溫牀。

一方面,涉及抄襲的司法案件,從訴訟到結案往往耗時漫長。當年有名的莊羽狀告郭敬明案,就足足耗時近3年,其他類似案件動輒三五年也不在少數。

電影《夏洛特煩惱》被指抄襲,導演狀告影評人歷經三年獲勝訴

在這期間,該火的IP已經足夠賺一波流量,該流轉的資金也進了抄襲者腰包。如果不能十分精準、詳明地釐清具體抄襲細節,控訴往往一場空。

2019年,一位叫楊文的影評人曾發文稱國產影片《夏洛特煩惱》抄襲美國影片《佩姬蘇要出嫁》,結果是反被對方告上法庭,被要求刪除涉案文章、公開致歉並索賠各項損失221萬餘元。

這裏不得不提到我國著作權法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思想與表達二分法”,即法律只保護內容形式的具體表達,而不保護原著及衍生作品中的抽象思想。

由此概念衍生出去的,是“致敬”“借鑑”等說法。

青年編劇馮元曾用一個比喻來區分致敬與抄襲:“(致敬)就好比你給愛人寫情書,你用的詞語、典故是別人用過的,你也不必因爲使用了漢字而對傳說中的造字聖人倉頡懷有歉意。但是,你對愛人的感情,是獨屬於你自己的。”

2003年貝託魯奇的作品《戲夢巴黎》,就用最後一場青年恣意狂跑穿過盧浮宮的畫面,致敬了法國導演戈達爾的《法外之徒》。但後者是任性不屑的態度宣告“新浪潮”下年輕人們抗爭的勇氣,貝託魯奇則將其演繹爲革命時期的法國青年們對自由的絕對追求,加入了劇作獨特的靈魂和內涵。

《法外狂徒(上)與《戲夢巴黎》(下)

這些概念更多靠近一種藝術觀感和審判,甚至可以說是創作者主觀概念裏的,極大依靠創作者對文藝的自覺性、責任感。

於是,大量處於抄襲、借鑑等概念中間灰色地帶的作品,更加受到公衆的審視、挑剔。

比如,實際上,深陷抄襲門的《少年的你》,被指摘的罪名就是“融梗”,而非赤裸的“抄襲”。

電影《少年的你》劇照

很難不將一部分指責聲音理解成某種心態:一部改編自網文的電影如此成功,其中“必然有詐”。

當抄襲者從中漁獲不菲之利,且竟要以主流創作者的身份,以教導者、審判者的姿態,擄走當代文學影視創作的部分話語權,許多人肯定坐不住了。

矛頭再次指向一度成爲流行文化領域的領銜者的於正、郭敬明。

的確,他們笑得過於猖狂。隨着資本流量愈加膨脹,這兩人甚至從自己被貼上的一些標籤裏提取出了某種底氣,嘗試按照老一套打造IP的套路,通過強化自身風格,進一步攫取流量。

於是,我們看到渾身上下透露着“成功”氣味的中年“人生導師”於正,看到集“流量”與“努力”標籤爲一身的炫富狂魔郭敬明。兩人的頻頻露臉,似乎就是在不斷宣告着一句挑釁:你看不慣我,卻幹不掉我。

17年前,靠《夢裏花落知多少》成名的郭敬明被控抄襲後,儘管敗訴也依然理直氣壯地拒絕道歉:我有錢,有名,有粉絲,抄襲罪名,傷得了我?

如此這般,那麼多人站出來表達不滿,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一場壓抑已久的集體抵抗

必須承認,這封聯名信的確讓人看見了某種積怨已久的釋放。

文界對肅清影視圈風氣,對維護創作的初心,昭示着社會上仍有人在堅持爲保護文學藝術的根發聲,爲保護原創繼續賦力發聲。

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以公開簽名、集體討伐的形式發出的抵制,更多的是某種集體性心理失衡的發泄。

這156位聯名人明面上是抵制抄襲,實際上也是在抵制這個“唯流量論”的市場。

市場的流量導向與踏實創作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總會有一部分原創作者對市場、受衆產生懷疑,包括對自身創作能力的懷疑,對整個社會文藝土壤失望、對付出與所得不成正比的心理失衡。

但畢竟,現狀也是市場選擇的,是時代造就的。

《南風窗》此前的文章《被嫌棄的郭敬明的一生》裏曾作分析,郭敬明的成功,是某種時代的必然,是這些年來整個文學藝術發展之路上,集合資本、流量、年輕人的心理與愛好等多方賦力的結果。

以他爲代表的抄襲亂象氾濫不止,背後是整個文藝創作土壤的變質。影視行業從業者的不介入、不合作、寫聯名信、抵制抄襲,爲反對這種時代市場風氣自發築成共同體,將聲討抄襲作爲武器,達到某種羣起而攻之的規模效應,都不過是某種或緩或急的自救而已。

如果每一次抵制都是由必得由集體憤怒而起,每一次都需要呼喚出利維坦般的野獸,這是不是意味着,信件末尾所向往的行業未來,或許也不會出現。

我們更該反思的是,爲何如今爲何優秀的編劇見少,行業低迷,人才難留?

真正的創作,永遠是枯燥、艱難的,我們需要保護一片供創作者生存的健康土壤,市場的冷落,風向的瞬息萬變,都不該輕易擊垮他們。

作者 | 肖瑤

編輯 | 董可馨

排版 | 徐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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