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盜墓的線索後,警方必須立即展開抓捕。“文物一旦流出,就很難追回。”李挺說,盜墓團伙在勘測到有古墓後,會第一時間和上線溝通,文物一出棺就立即轉手。這些盜墓賊和買家都是單線聯繫,很難追查。

被盜墓地附近。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曾金秋

編輯 | 陳曉舒 校對 |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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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荊州,想要抓捕一名盜墓者並不容易。

這裏有19個全國文保單位,僅紀南文旅區,戰國時的楚國都城郢都,就有“楚紀南故城”、“郢城遺址”和“雞公山遺址”3個。

古墓帶來的巨大價值,使得這一片區成爲盜墓分子經常光顧之地。

民警李挺所在的紀南派出所就被古墓環伺着。白天,他和同事們要處理村民們的大小警情:大貨車掉進田裏了、闖卡了……每天晚上8點,他便帶着輔警去村裏巡邏,嚴防盜墓者。巡邏通常在凌晨4點才結束。

2020年11月20日,當地警方追逃26年的“紀城一號墓”盜竊嫌疑人宋某被抓捕到案。這歸功多年來刑警反覆梳理案件信息和比對痕跡物證。現在,爲巡邏和清查文物,警方配備了更專業的巡邏設備。

“文物一旦流出,就很難追回”

11月30日晚上,李挺和同事又一次日常巡邏。警車低速穿行在古墓區,警燈關上,手電筒打開,李挺趴在車窗,掃視寂靜的田野。

這是李挺在湖北省荊州市紀南派出所當警察的第三年。他發現,盜墓者喜歡在半夜4點左右作案。他們不用手電筒,只借着月光或者天矇矇亮時的微光就能看清地面情況。盜墓分子喜歡使用探鏟,一直探到棺材板上方,看看有沒有五色土,“五色土就是古墓的標誌。”

在紀南,隨處可見墓地形狀的山包,有的甚至被埋在魚塘裏、水田裏。公開資料顯示,僅在雨台山古墓羣,目前已發掘近2000座中小型楚墓,年代自西周晚期延續至戰國晚期。

雨台山古墓羣。受訪者供圖

2015年,考古專家從荊州郢城遺址南郊的戰國楚墓中清理出400餘枚竹簡,其中《詩經·邶風》《尚書·呂刑》均爲首次在楚墓中出土發現。

“通過荊州的出土文物,不僅初步建立了楚國遺物的年代學序列,而且還進一步確證了當時楚國人口之衆多,都城之繁華。”考古學專家黃鳳春介紹。

豐富的墓葬也引來了盜墓者。“要想富,先挖墓,一夜成了萬元戶。”這是曾經在紀南鎮流行過的順口溜。

據《人民公安》雜誌記載,從1993年開始,當時的荊沙市掀起了一股盜墓狂潮,在一些文物犯罪團伙的煽動下,村民將盜墓作爲發家致富的捷徑。根據湖北省公安廳提供的資料,僅在1994年,全省共被盜掘地下古墓葬137座。

“我們的警車剛從派出所裏出來,外面就有人跑去通風報信。”原荊州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民警周正春記得,專業的盜洞很隱蔽,團伙作案還會安排同夥在路口盯防警察。

他回憶,盜墓案發生後,僅靠現場勘查,基本不可能抓到人。“沒有監控,全靠走訪調查,一查就是一兩年。”而村民們怕惹麻煩,也很少主動提供線索。

退休警察周正春。新京報記者曾金秋攝

在當時,派出所的警察事務繁雜,難以騰出專門的精力應對文保,文保所只有兩到三人,巡查、放哨都要靠他們,24小時連軸轉,晚上更要聚精會神。

李挺說,大型盜墓團伙不僅有專用的洛陽鏟、探鏟,還備有炸藥、雷管,以及抽水泵、鼓風機。盜墓者僅從探釺與土壤接觸的聲音就能判斷,下面有沒有墓葬,還能判斷墓葬的規格、年份。分工也很明確,出資者稱“掌眼”,組織者稱“支鍋”,技術工稱“腿子”,幹苦力者稱“下苦”。

收到盜墓的線索後,警方必須立即展開抓捕。“文物一旦流出,就很難追回。”李挺說,盜墓團伙在勘測到有古墓後,會第一時間和上線溝通,文物一出棺就立即轉手。這些盜墓賊和買家都是單線聯繫,很難追查。

盜掘戰國墓

26年前,周正春參與偵破“紀城一號墓”盜竊案,最初,線索便是從被售賣的文物開始的。

1994年11月15日,武漢警方在武昌區昌慶飯店501房查獲了8件文物。倒賣者稱,他們是做古玩生意的商人,紙箱內文物都是從荊州民間收購的。

次日,警方將這批文物送到湖北省博物館鑑定,發現8件文物都出自戰國時期,其中國家一級文物有7件。

當時的湖北省博物館館長譚維四給省公安廳寫信,表示戰國墓被盜,事關重大,希望徹查。

1994年11月27日,武漢市公安局立案偵查此案,還曾到廣州展開布控,歷時3個多月。湖北省公安廳也組織了一批考古隊員,進行搶救性發掘。後來,此案被移交給了荊州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周正春所在警隊專門讓出了一輛警車。爲調查此案花費了兩年時間。

當年,專案組成員在尋找被盜古墓時也頗費周折,最後是由嫌疑人指認的。“墓在水坑裏,發掘不了,我們就把水抽乾了。”周正春回憶。

退休考古研究員朱儁英曾於1996年參與了這次發掘。26年後,他仍記得,當時荊州下着小雨,泥地很滑。

退休考古研究員朱儁英。受訪者供圖

“時間緊,任務重。”墓坑外圍,警察拉起警戒線24小時輪崗,墓坑裏,考古隊員們穿着長筒膠鞋展開測繪、攝像和清理。爲了加快進度,他們還請來附近的村民幫忙掘土。

遺址附近的村民是國內考古隊伍重要支援力量。後來的判決書顯示,這些盜墓嫌疑人均爲紀南鎮的村民。朱儁英推測,盜墓者或許就是在一次次參與發掘的過程中,掌握了考古知識,爲日後的犯罪埋下伏筆。

“盜墓的多數是農民,親屬關係居多,有些還是父子。經他們手挖出的文物,倒賣價格可以很低,一般流向香港。”李挺來紀南派出所後,常聽前輩談起盜墓案。

朱儁英記得,“紀城一號墓”是一處帶有墓道的墓葬,意味着墓主人的身份顯赫。經過盜擾,原本成套配置的文物實際上已經被肢解,原葬位置、配備數量等信息損失嚴重。

嫌疑人在墓上挖了兩個豎井式盜洞,洞口直徑達1.25米-1.3米,墓坑的填土已經被盜洞擾亂,其中一個盜洞甚至打到了“槨室”,正中“頭廂”,選點準確,看起來不像新手。在墓坑中,專家們發現了盜墓者使用的提運工具——被繩子扎住的蛇皮袋。分析後,他們認爲,盜墓者的活動空間被限定在“頭廂”、“左右廂”靠南處,而這正是墓葬集中的地方。

盜墓嫌犯挖掘的盜洞。受訪者供圖

經過盜擾,墓葬中的漆木博盤和木俑只剩下斷足,陶壺只有一件是完整的,其餘都是碎片。專家們在室內拼接着這些碎片,最後只得到了8件陶器,至少有5件無法復原。另外,墓中鎮墓獸的獸角、銅劍、銅車軎被盜走。在戰國時期,兩件車軎代表一輛車,被盜走就意味着無法復原墓葬的級別。

在古墓中,最重要的資料是竹簡,其次是絲織品、禮器。“竹簡記錄的是當時政治經濟文化情況,太重要了。”但朱儁英記得,在這起盜墓案中,竹簡已經找不到了。“我推測這是個王墓地,但這些都因材料缺失無法證實了。”在後來的鑑定意見中,這處墓葬被定爲“邦墓地”,下葬時代爲戰國中期,距今約2300多年,規模在楚墓系列裏屬於中型偏小,墓主身份系當時的“上士”。

截止到1996年6月25日,本案中有8名嫌疑人到案,剩下嫌疑人宋某、郭某和香港人賴某在逃。紀南文旅區公安分局民警介紹,9位村民盜掘了4座戰國楚墓,其中宋某參與盜墓2座,“紀城一號墓”只是其中一座。

判決書顯示,1994年10月的一天晚上,被告人劉某、向某、胡某、呂某、李某和吳某夥同另外3人,竄至荊州市荊州區棗林鋪鎮墓區。分別在牛屋前盜掘戰國楚墓一座,盜走文物8件,從臺某手中獲得6500元收益。臺某轉賣後,獲得76500元。經鑑定,這批文物有7件國家一級文物。文物被追回後,存於湖北省博物館。

1994年12月24日晚,他們在一處魚塘邊,盜走戰國文物3件,還踩壞了一個劍盒。

據此前歸案嫌疑人交代,主犯劉某把這批文物賣給了荊沙市多寶摩托車行“老闆”臺某,臺某又將文物賣給了香港人賴某。在嫌疑人企圖將文物偷運出境時,被查獲。宋某交代,他一共獲利700元。

案發後,這些古墓只有“紀城一號墓”被搶救性發掘,其他古墓則被回填。

判決書顯示,依照當時的《刑法》,這批盜墓人中,7人構成盜掘古墓葬罪,1人構成倒賣文物罪。主犯劉某、向某被判處死刑,胡某在上訴後被判處無期徒刑,餘下諸人分別被判處5年到15年不等有期徒刑。

追捕盜墓者

逃走的兩個嫌疑人一直是周正春的遺憾,他每年不定期上門給宋某的家屬做工作,介紹針對投案人員的政策。

後來,派出所屢次更改建制,追逃任務就落在了新警察身上。每個月,李挺和同事們都要在系統上更新追逃信息,也要不定期上門拜訪嫌疑人家屬。

民警李挺。受訪者供圖

他來自古都洛陽,對文物類案件有天然的好奇心。有次在文保案現場,他隨口說出了“五色土”這個詞,讓在場的文物局工作人員都感到詫異。

沒當警察時,他喜歡看《鬼吹燈》、《盜墓筆記》,聽說盜墓要用“黑驢蹄子”,還要在墳墓前祭祀,以免惡鬼纏身。三年工作下來,他對“摸金校尉”有了更實際的瞭解——盜墓賊反偵查能力強,也掌握很多考古知識,這些都爲抓捕帶來了難度。“一般我們趕到現場就只有盜洞,還有他們剩下的礦泉水瓶子、衣服、菸頭和編織袋。”

這些年,李挺遇到過不少眼疾手快的盜墓者,剛看到人影,對方就跑了。有時候,警察踩到樹枝,對方一聽動靜也跑了。盜墓者有時會冒充挖樹的。“你白天看不到他,晚上就在那兒挖。”還有的時候,突然會有一輛挖掘機孤零零地停在墓區,“這種就很可疑。”

與巡邏相比,蹲守和抓捕更累也更危險。巡邏時,李挺有時會打開警燈,試圖“嚇走”盜墓者。但抓捕不同,由於盜墓賊踩點後不會立即開挖,民警需要在古墓旁蹲守幾天,甚至一兩個星期,“蚊子咬了都不敢撓。”

李挺總結,狗是反盜墓最好的工具,比任何先進設備都好用。有一次,派出所裏的警犬把嫌疑人咬住了。審訊時,嫌疑人承認,“我其實不怕你們警察,就怕狗。”後來每次抓盜墓,他都要帶上這隻警犬。

20多年來,被盜片區建制幾經變動,從起初的江陵縣,變成到荊州區,再到2017年成立的紀南文旅區。李挺研究過“紀城一號墓”原辦案民警在20多年前繪製的盜墓地形圖,試圖一一對照,發現完全對不上。“不是水田就是樹林,全都變了。”

在多次發佈全國協查通報後,警方將目標鎖定在廣東省。經過佈署,東莞市警方在虎門鎮將宋某控制住。“當時他出來喫早餐,正好在搞清查,就發現他沒有身份證,人臉識別也識別不出來。”警方將宋某帶回審訊,初審階段他就招認了盜墓的事。

“20多年前的細節,他還記得。”李挺說,宋某交代第一次盜墓是在一個牛棚旁邊,第二次是在魚塘旁邊。他還記得盜墓時天氣很冷。

嫌疑人宋某被帶回荊州。受訪者供圖

從人防,到“技”“物防”

1995年,“紀城一號墓”被盜案發生後,當時的荊沙市專門制定了《古墓葬保護管理實施方案》,下發到村組,並組織下鄉宣講《文物保護法》。

朱儁英介紹,在層層監管的態勢下,考古工作主要依靠兩個來源:一類是配合基建工程進行發掘,還有一類是作爲科研項目主動發掘。而一些大型的墓葬則不被允許發掘,比如多處楚王墓。

但盜墓仍然猖獗。朱儁英記得,在考古隊搶救宋某涉案墓葬期間,仍有盜墓者在周圍掘地。

他認爲,文物級別與墓葬級別不掛鉤,使得一些重要文物得不到保護,“有些墓地可能級別不高,但文物會有重大發現。”在“紀城一號墓”被盜案中,被盜楚墓只是一個縣級保護單位,但其內部文物有7件被鑑定爲國家一級文物。

黃鳳春認爲,雖然國保單位有政府的資金支持,防盜很成功,但很多墓地還未被納入文保單位,其保護力度還是很不夠。他建議,對於已經調查發現並已確定爲墓地或遺址的,地方文保單位應配備專門的安保人員,同時給予資金支持。

據紀南文旅區相關負責人介紹,爲了保護文物,每年區財政劃撥給文物密集區的文保經費有149.8萬元。他們還在村鎮組建了多支文物巡邏隊,24小時巡邏。對於施工建設,也會不定期抽查。另外,紀南文旅區文物局還在雨台山等重要墓區設立了安防監控系統、攝像頭、雷達報警裝置。

現在,派出所爲巡邏民警配備了熱成像儀,“晚上拿在手上,很快就能看清對方是不是在挖土。”但抓捕還是有難度,李挺介紹,這些盜墓者對鎮上地形熟悉,民警一出動,他們很快能得到消息。

巡邏時,李挺會採用不同方式,避免流於形式。有時他低速穿行,小心捕捉“盜墓者”的痕跡,如果幾圈下來沒發現有效線索,他會把警燈打開,高聲鳴笛。“哪怕把他們嚇走,也能減少損失。”

他還經常與所裏的前輩聊天,試圖給盜墓者“畫像”。比如,盜墓團伙多是親戚關係,且以直系親屬爲主,甚至是父與子共同作案。有的盜墓者還懂易經,知道哪些方位容易有古墓。他還發現,盜墓者怕鬼神,會在墓坑裏撒綠豆等五穀雜糧。“以前只是聽說洛陽那邊盜墓會撒糧食祭祀,有次我們趕到現場居然也看到了。”

“王公貴族的墓埋得很深,需要炸藥才能打開,我們就配了感應裝置,一旦發現就報警。”民警吳昀東介紹,他們還打算再配備無人機進行夜航。他認爲,上個世紀90年代防止盜墓只能靠人防,現在“技防”、“物防”都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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