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之後,日本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聚了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尤其是在八十年代之後,戰後一代迅速成長,他們在思想、行爲以及觀念等各方面都和上一代人有了明顯的差別。而這一代人,又被稱爲“新人類”。在電影創作方面,“新人類”在日本傳統電影大師黑澤明、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等導演的電影中汲取營養,同樣,聚焦於日本現實,從現實中挖掘素材,尋找靈感。

日本新浪潮導演在這樣的環境中迅速成長,逐漸構成日本新電影陣營,對日本傳統電影美學進行了顛覆式的破壞,形成更具有個人風格的鏡頭語言,森田芳光便是其中的代表。出生於1950年的森田芳光在混亂中成長,18歲時,他進入日本大學藝術學院傳播系,開始嘗試8釐米實驗電影的拍攝。

1978年,森田芳光的寫實主義電影《生活在茅崎》問世,這部電影將鏡頭對準了日本農村的青年,以紀實手法拍攝出了青年的生活和焦慮。這部電影雖然在很多地方還比較粗糙,但完整的表現出了森田芳光的藝術主張,給當時沉寂的日本電影市場帶來了新的創作方向。

在七十年代末,森田芳光、相米慎二、黑澤清等導演從娛樂電影起步,他們積極探尋新的電影類型和題材。在大量拍攝商業電影的同時,森田芳光也在尋求多元化的敘事角度和表達方式。八十年代,森田芳光已經能夠拍攝各種不同題材的電影,並且可以多角度,多層面地將鏡頭切入日本社會的各個層面,上映於1983年的電影《家族遊戲》便是其中的代表。

以森田芳光爲首的日本新電影導演有一個很典型的特點就是對傳統文化發出了挑戰,在《家族遊戲》中,這種挑戰構成了整部電影的戲劇衝突。我們可以說年輕人的慾望與癲狂,反叛與困頓,是每個民族,每一代人的青春殘酷物語。在森田芳光中,這種殘酷物語更具有現代性,換言之,他就是要用這種荒誕的殘酷無語和傳統抗衡,打破傳統的禁錮和束縛。

他的作品《家族遊戲》圍繞着沼田一家展開,父親孝助和母親千賀子對兩個孩子給予了殷切的希望,長子慎一,學習非常用工,考上了一流中學,次子茂之,學習一塌糊塗,整日渾渾噩噩。爲了提高茂之的成績,沼田家請了好幾個家教,效果卻不好。一籌莫展時,三流大學的學生吉本勝主動來應聘。隨着這個怪異家教的到來,沼田一家的矛盾也逐漸顯露了出來。

在電影中,森田芳光通過家教吉本勝對傳統教育發出了挑戰,與此同時,平靜安穩的沼田家也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比如父親孝助的無助,母親千賀子的謹慎,慎一的乖巧,茂之的茫然等。

在這部電影中,森田芳光通過一種特殊的語法,將一切因素合理的組合在一起,然後再進行徹底的破壞和重建,發展成爲一種具有超現實感的劇情。森田芳光利用這種模式創造了一種幻象,讓觀衆可以很直觀地看見普通家庭的真實、虛僞、困境以及平靜被打破之後的如釋重負。

傳統教育的破壞者吉本勝:

《家族遊戲》中最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就是家庭教師吉本勝,森田芳光將吉本勝塑造成一個和日本人性格有着很大差異的人,而沼田家則是很普通的日本家庭,這就使得吉本勝和沼田家處於對立的狀態。

吉本勝第一次到沼田家時,摸父親的手,親茂之的臉,這在日本人的交往中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場景。森田芳光之所以這樣設定,一方面是爲了增加電影的娛樂性,另一方面則是爲了凸顯出吉本勝對日本傳統文化的破壞,也爲吉本勝後來的行爲奠定了基礎。

沼田家請家教是爲了提高茂之的學習成績,然而吉本勝卻是一個三流大學的學生,更離譜的是,吉本勝幫助茂之提高了學習成績,而且讓茂之考取了重點中學。在一系列的荒誕滑稽中,森田芳光完成了自己的諷刺,讓觀衆看見了當代日本社會中的虛僞。

在現實環境中構建超現實表達是森田芳光一貫的手法,在《家族遊戲》中,森田芳光將電影衝突聚焦在七分鐘的長鏡頭中,在這七分鐘裏,森田芳光以”最後的晚餐“爲背景,吉本勝和沼田家的四個人坐在一起,看起來親密無間,實則互爲掣肘。

最後一頓晚餐時,吉本勝開始搗亂和破壞,通過一系列行爲完成了自我宣泄和對傳統的徹底割裂。而森田芳光在電影中想要表達的對傳統教育的諷刺和批判在這裏也得到了完美的呈現。

從《家族遊戲》中走出來的吉本勝不僅是電影中的典型,也是日本電影史上的典型角色,在這個角色身上,我們可以看見導演森田芳光的藝術才華,還可以看見他對日本社會、文化、教育、家庭等方面的深刻反思。

細節高於整體的線性敘事:

從整體上來看,《家族遊戲》依然是一部線性敘事的電影,但它和傳統的線性敘事模式又有很大的區別。傳統的線性敘事又叫做常規線性敘事,是一種很經典的敘事模式,其特點是按照事情的發展順序來講故事。

而《家族遊戲》更注重電影的細節,通過採擷生活中的細節來渲染氣氛,推動劇情,從而使電影產生真實的魅力。比如,《家庭遊戲》中經常可以看見一家四口並排喫飯的場景,這些場景看似普通,卻爲最後的矛盾衝突埋下了伏筆。大兒子慎一在女同學家的鏡頭、吉本勝給茂之輔導作業的鏡頭、沼田夫妻在車內對話的鏡頭等。

這些看似自然而然產生的情節被森田芳光不斷放大,透過這些細節,我們可以窺探出日本家庭中的謹小慎微,而這種謹小慎微又來源於日本傳統文化的影響和壓迫,同時,這種帶有壓迫性的文化又創造了戲劇衝突。

當然,這種細節高於整體的敘事方式也有一個問題,就是人物總是懸浮在現實之上。不管是吉本勝還是沼田家似乎都存在這樣的問題,飄忽虛浮。父親孝助總是在喫東西、洗澡、抽菸,母親千賀子準備食物、收拾家務,長子慎一去同學家,次子茂之被欺負、寫作業,家教吉本勝喫東西、輔導作業,所有角色都在重複相似的動作。

這種相似性產生了一種間離的效果,沼田家和傳統家庭的割裂,吉本勝和傳統教育的割裂,這種割裂的內裏是反叛和對抗,恰恰是森田芳光想要表現出的敘事效果。

場景爲王段落破碎的黑色幽默:

《大英百科全書》對黑色幽默進行了這樣的定義:“一種絕望的幽默,力圖引出人們的笑聲,作爲人類對生活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的一種反響。”從中可以看出,黑色幽默的內核其實是用喜劇的形式來表現悲劇的內容。雖然家族遊戲是一部家庭心理劇,但在森田芳光的鏡頭下,《家族遊戲》依然不失幽默。

我看完《家族遊戲》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就是整部電影由一個場景一個場景構成,但是,這種場景卻沒有造成劇情上的斷裂,反而有一種很強的娛樂性。這或許就是森田芳光的高明之處,他讓場景爲王,用破碎的段落演了一出黑色幽默劇,將日本家庭的冷漠、虛僞,傳統教育的刻板以及人和人之間的疏離不斷放大,在誇張和荒誕中完成對現實的嘲諷。

在電影中,茂之被欺負後,回家拿母親出氣,故意讓母親尷尬。母親十分氣惱,隨後和父親去車裏談話。夫妻之間有話不能在家裏說,反而要在車裏說,這種行爲本身就十分離奇。森田芳光用一個個獨立的場景串聯起了這個橋段,強調了每個場景的獨立性和角色的獨立性,讓沼田家的家庭關係昭然若揭。

每個場景都有一個主角,主角的行爲決定了場景的意義。森田芳光讓獨立的場景具備了更多的可解讀性,我們透過這些場景,可以看見每個角色面臨的困境和矛盾。同時,在這些獨立的場景內部,每個人都構成了自己的行爲模式圈,不同的行爲模式碰撞出森田芳光式的黑色幽默,讓電影在歡樂中走向風暴中心。

在電影中,森田芳光還給出了幾個看起來和電影毫無關聯的鏡頭,比如吉本勝和一個時髦女郎在一起的時候,他給女郎塗抹指甲油,擁抱親吻,在這幾個鏡頭中,我們只能看見吉本勝和女郎的肢體接觸,無法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這些鏡頭看似不經意而爲之,其實暴露了吉本勝的性格,增添他的反叛特質。

日本電影評論家佐藤忠男表示,《家族遊戲》是一部在藝術處理上十分卓越的室內心理劇,是繼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之後出現的最接觸的家庭心理劇。事實上也的確如此,1983年,《家族遊戲》上映之後,一舉拿下了第8屆報知映畫賞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獎。

時至今日,我們再來重溫森田芳光的電影,可以發現,他不僅是新浪潮電影的先鋒人物,也承擔着“開闢疆土”的任務。在創作電影的過程中,森田芳光除了在藝術中進行挖掘之外,也攜帶着後進導演共同耕耘新的領域。

值得一提的是,在後來的作品《混蛋!》系列電影中分別提攜了渡邊惠理子、中島哲也、原隆人、堤幸彥等電影人,給日本電影市場注入了更多新鮮的血液,履行了自己作爲新浪潮旗手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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