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靜 & 圖 | 網絡

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烽火狼煙瀰漫在大半個華夏上空,全國人民處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戰爭恐慌中。1938年,武漢淪陷,踏進市區的日狗,雙手沾滿江城人民的鮮血。極度喪失人性的日軍燒殺搶擄掠姦淫肆意妄爲,製造了一起起罪惡滔天的人間慘案。正值青春花季的少女高姑娘,未能逃脫厄運,遭到毫無人性的獸兵慘無人道的蹂躪。戰爭帶給人們的不僅是災難,還有難以啓齒的恥辱。

1939年,陂北山村,從清末起世代開學堂的郭家,二十剛出頭的大公子,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寒門女子韓姑娘。韓姑娘自幼乖巧,性溫情善,大字不識,長相一般。嫁給世代書香門第的郭家少爺,論家境和相貌,實屬是高攀。郭家少爺身材高挑,脣紅齒白,風流倜儻,面容帥到爆。從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沒有喫過苦的他,一直被父母當做掌上明珠。

養尊處優的生活環境,讓他對外人常常呈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傲氣。他對新娘是不屑的,所以打從進郭家門的第一天起,韓就不受丈夫待見。這些鄉村中的名門望族,在男權橫行的舊社會,絲毫不收斂自己肆意張揚的個性。依附男人生存的女人,是被統治被壓迫的對象,沒有家庭地位更沒有獨立尊嚴。初爲人妻的弱女子,處處謹小慎微,仍是日日遭丈夫嫌棄。

慘遭日狗蹂躪的是我的大大高姑娘,出身貧寒遭人嫌棄的是我的奶奶韓姑娘。

從小我就有兩個奶奶,一個我管她叫大大,一個管叫婆。父母是大大抱養的,婆纔是父親的親孃。大大本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武漢人,生在民國八年,長在燈火輝煌商賈雲集的百年老街一一花樓街。大大的祖輩以賣布匹爲業,雖算不上大富大貴,解決一家溫飽卻是綽綽有餘。少時的大大聰慧、清純,一頭如漆長髮烏亮光滑,兩根麻花辮齊至臀部,煞是好看。

太祖父會識文斷字,頗有幾分才學,曾把年少的大大送到學堂,讓其知書識字。如果不是遇上戰火紛飛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家人會過着波瀾不驚的靜好生活。然而歷史的鏡子,照射着不同時代人的遭遇,抗戰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災難是不分貧富貴賤的,禽獸不如的侵華日軍,野蠻兇殘辱國殄民,製造了一起起侮辱婦女兒童的慘案。

二十芳華的大大沒有幸免,深受其害。哀傷過度的大大,心如死灰終日以淚洗面,家人反覆勸慰才得以勉強苟活於世。屈辱與自卑讓原本聰慧的大大變得木訥,在飽嘗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摧殘中苦渡煎熬着人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一段歲月。

幾年後,稍稍自愈的大大免於家人跟着蒙羞,經遠房親戚介紹,來到黃陂蔡店郭崗鄉下,嫁給無父無母的前任丈夫。中國的傳統禮儀規範對女性的殊多行爲準則之一就是“傳宗接代生兒育女……”女性作爲生育工具的約制位列其首。見大大無生育兒女的能力,被生活所困的前任丈夫,以找生活出路爲由,毅然拋下妻子離家出走(後聽說當兵了),留下操着漢腔的大大如草芥浮萍般飄搖在山鄉,悽苦艱難度日。

在前任丈夫杳無音訊,生死未卜六七年後,在沒有男勞力的時代,生存更加艱難,迫於生活,經人撮合大大改嫁給了附近羅灣老實本份的光棍漢爲妻。大大和爹爹的結合始於劫難,迫於現實,一輩子磕磕碰碰卻相守到終老。因爲被辱過、被拋棄過,改嫁後的大大勤扒苦做勤儉持家,對夫家公婆孝順乖巧,對村人更是謙卑有禮。

外婆家在蔡店咀上灣,膝下有八個子女。因無力哺養,母親在八個月大的時候,被大大從咀上灣抱養過來,幾年後大大又在本灣領養了十歲的父親。憑空多出來的一雙兒女,讓慈眉善目的大大喜不自禁,對他們寵愛有加。此後經年,父母成了大大後半生的依靠,也讓大大的後半生充滿希望和奔頭。

大大雖出生城市,卻天生有着與生俱來的堅韌和勤勞。困難時期,餓死人是常有的事。人們多以穀糠野菜和樹葉充飢,在我們家,大大會把僅有的糧食用野菜熬成菜粥,留給一雙兒女喫,而她和爹爹喫糠咽菜,喝水充飢。無論生活多麼艱難,她很少愁眉苦臉;無論出工多麼辛苦,很少聽她抱怨;無論多麼卑微的勞作,她總是傾盡全力,讓我的父母少餓肚子。

總聽父親講,大大從前有一對齊臀的長辮,人清秀挺拔。而從我記事起,大大就是一個駝背,背頭向上拱起,就像一座小山丘,她的手每一根指頭都伸不直,裏外都是一層厚厚的繭,看上去像個鋤草的耙子。大大個子不高,但她頭髮總是梳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凌亂,微陷的眼窩裏一雙深褐色的眼眸,透着慈祥的光芒。

父親的祖上本是世代書香,太爺爺幾代都是私塾先生,也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因爲富有,又是獨子,太爺爺把爺爺寵上了天。就是這個讀過私塾,長相俊美,寫得一手漂亮毛筆字的爺爺後來敗盡了太祖爺爺苦心經營多年的家產,到父親這一代時已是家道敗落,幾乎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奶奶本不是爺爺的中意人選,舊式婚姻,都是家長定好的姻緣,父母認可,子女只能服從。因爲是鄉里鄉親,知根知底,子女長大了男方趕緊成家延續香火,女方出嫁則減輕家庭負擔。奶奶的孃家祖上曾經也是富厚人家,只因亂世,一場變故,衰落爲家徒四壁。爺爺和奶奶的並蒂聯姻,註定就是一場悲劇。愛情是兩個人的天荒地老,不是一個人的一廂情願。

太祖爺爺與太祖奶奶的離世,讓桀驁不馴的爺爺更如脫僵野馬。爺爺暗地裏有喜歡的女人,他屢屢變賣祖上的家業,討人歡欣與之糾纏十幾年,而將奶奶擺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頭胎就生了姑娘的奶奶,更是被爺爺在心裏判了死刑,表面看似風平浪靜的家,實則暗流湧動。一言不合,就被在外風光在家暴躁的爺爺攆出家門。奶奶維護着這個沒落家庭的光鮮外表,維護着爺爺的名聲,低聲下氣隱忍屈服,挑起雙肩緊壓的生活重擔,委屈求全。

儘管奶奶樸實慈愛,喫苦耐勞、生兒撫女,爲整個郭家奉獻自已的一切,終是逃不過被爺爺屢次休回孃家的悲哀,奶奶在歲月的日漸消磨中耗盡卑微仍換不到一絲溫暖,日子終究磨滅了她殘留在心裏的那點夫妻情份,也磨滅了奶奶日漸枯瘦的肉體。

39歲,正值壯年的奶奶卻燈枯油幹,留下四個尚未成年的兒女撒手人寰,那年爸爸8歲,小叔6歲,最長的姑媽才十五歲(小叔也在奶奶故去的十六年後因感情問題去世)。遊手好閒放蕩不羈個性飛揚的爺爺,在家霸道一生,說一不二,奶奶怕了他一輩子,卑微的活了一輩子。可是沒想到,奶奶去世後,老來飢寒病困孤苦伶仃的爺爺,終日以淚洗面,日日坐在奶奶的墳頭痛哭流涕,直到他含恨而終。

老話說“寧可死當官的爹,不可死當叫花子的娘”,失去母親的四個孩子,終究是苦命的,一生被別人照顧的爺爺哪有能力照顧幾個孩子?看着整日衣不遮體,飽一餐餓一餐的父親,菩薩心腸的大大收養了他,算是給了年幼的父親一條活路。10歲時,有父無母的父親來到大大身邊,和大大爹爹母親組建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四口之家。

大大抱養來的兒女,成年結婚後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父親和母親的結合,雖是一個屋檐下長大的兄妹,卻毫無血緣關係。疼愛的女兒成爲兒媳,看得比命貴的兒子變成了女婿兒,一家人既留住了親情,也讓父母收穫了愛情,是大大的悲憫情懷將家庭的愛心點燃。他們缺失的父母之愛家庭之暖,大大十倍百倍的給予。

女子本弱,爲母則剛,本性溫良的大大磨練成了一股男人的魄力,無私無畏不讓父親和母親受半點委屈,受半點傷害,自始至終爲這個家操勞着、奉獻着。大大從我的父母結婚到我和弟弟的出生,好像生活的重心就是圍着這個家,圍着滿堂的兒孫轉。似乎她人生的所有意義就是愛我們,要我們過得好。年輕時養家餬口爲生存負重前行,老來操持家務當生活幫手。她含蓄克己,不多言不多語,不添我們任何麻煩。

2000年,父親得到一個到葛洲壩集團任職的機會,待遇相當誘人。看着年邁的大大,父親卻做了一件令我終生敬佩的決定,他說:“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放心不下我年事已高的老孃……”父親因爲大大辭掉了工作,倒成了她的負擔,她常唸叨:“活太久太老討人嫌,拖苦了伢們”。大大是一個自愛、知趣的人,要依靠別人照顧自己生活,她有些於心不忍,覺得自己像個罪人,其實到老來,大大也沒有給後輩增加多少麻煩,只是她照顧別人久了,倒不太習慣別人來照顧她。

我是大大的長孫女,自然倍受大大的疼愛,痛我入心。母親是被大大寵大的人,固執一生,骨子裏重男輕女,遇上忤逆的我,自然與她針尖對麥芒。一次次被母親訓斥責罵,一次次被她追打,都是大大挺身而出護我周全,她一邊勸說惱怒的母親,一邊寬慰受屈的我。母親難免把矛頭指向大大,各種牢騷不滿向大大發泄,大大總是不急不燥不辯解,最後總是讓口乾舌燥的母親敗下陣來。她常將我抱在她懷裏,唱着我聽不懂的歌謠,講着祖輩傳下來的故事,等着父母放工歸來,至今我還能感受到躺在她懷裏的溫度,那麼親切那麼溫暖。

“大大,您老了,我養您。”兒時的一句話,讓大大聽了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逢人就誇,”鵝滴華是個孝順孫姑娘……”對大大,我是有愧的,從小到大,我一直習慣性的被她照顧,卻從來不知道大大也是一個需要照顧和關心的老人,我習慣她喊我:“乖咧,快起牀洗臉梳頭咧,上學快遲到了”,我習慣她把我打扮得清清爽爽靈靈醒醒,我習慣她半夜起牀爲我炒油鹽飯喫,我習慣她怕我放學晚回踮着小腳在路上呼喊我的乳名,我習慣她總是像變戲法般拿出別人給她卻捨不得喫的喫食,我更習慣她爲我擋住媽媽惱怒時舉向我的拳頭……

直至我成年,直至我結婚生子,大大依然把我護着,念着。囑咐我孝敬公婆,囑咐我莫耍倔脾氣,囑咐我在外面受了委屈莫硬撐,記得回家……在我遭遇人生婚姻的不幸時,大大心心念念記掛的還是我。她知道以我寧折不彎的性子,即便錯得徹底也不認輸的性格,叫我萬事莫憑一時氣。多年來,已是兒孫滿堂的母親,每每提及大大,她滿腹的悔意,常常流着眼淚對我們說:“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大大,知恩而沒有報恩”。已是二十多歲兒子媽媽的我,只能站在大大的墳頭,小時候的一句“我養您”,成爲大大的一場空歡喜,也成爲我一輩子的遺憾和愧疚!

大大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我們,我們的世界很大,大到忽略了對她盡心盡力的報答。如今,當我有能力供養她的時候,世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卻已去了天堂。

人間的苦難,大多由女性來承擔,封建殘餘的舊時代,婦女永遠是不被重視的對象。受社會制度的束縛,受家庭男權的壓制,受強勢長輩的排擠,又本性善良柔弱,無疑讓自己處在任人擺佈受人宰割的境地。奶奶的一生是舊社會婦女的一個縮影,女人的悲哀,也是時代造就她們的纖弱與卑微,無力抗爭。其實,這個社會是不允許普通人內向軟弱的。

日本侵華戰爭,是一部慘無人道的血淚史。狼子野心的日本人,企圖掠奪和侵佔中國的資源和財富,在中國遭受日軍侵略的很長一段時間,製造了一起起慘絕人寰駭人聽聞的事件。儘管時間已沉澱爲歷史,身爲中國人的我們絕對不能忘記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那段沉痛飽受屈辱的歷史。

解放之後,像大大一樣的很多女性隱姓埋名,揹負着恥辱,自甘渺小的過日子。侵略者給她們帶來的傷痛,延續了一生,成爲了一輩子無法啓齒的痛。往事不堪提及,好在大大挺過來了,縱然在最美的年華遭遇摧殘,依然活出了人生應有的幸福模樣。

2004年的10月,大大走了,享年86歲。她離開的時候,正值陽光明媚。她的一生,善良仁德,值得世間所有人都溫情相待。她的心願就是能每天看着我們,看護着家。如今,老人家如願安睡在她生活勞作了幾十年的自家菜園向陽的山坡上,那裏可以整日曬着太陽,望着家的方向!

願大大在天堂有衣暖身,有人暖心,若泉下有知,下一世,我們還做親人。

本文作者周靜授權印象黃陂發佈

關於作者 周靜,1972年臘月生。蔡店紅蘇村周家灣人(河棚);1998年嫁入蔡店鹿腳山村謝家田。現在黃陂區四季美從事園林綠化資材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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