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加明教授)

在至今69歲的人生中,我曾上過中國人民解放軍後勤工程學院、中國民航管理學院、中共中央黨校、新加坡國立大學,擔任過中央企業生產經營和國際貿易等主要領導工作,去過許多國家,閱讀過亞當·斯密、大衛·李嘉圖、李斯特、凱恩斯等經濟學著作,參加過中國發明協會、中國創造學會、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運籌學會、中國軟科學研究會、中國發展戰略學研究會……

可是,一個區域乃至國家究竟靠什麼才能富強起來呢?作爲一名40多年研究創新與曾從事經濟的人,老實說,我一直處於苦苦探索之中。最近,當回憶故鄉往事的時候,我倒突然頓悟和明晰了:歷史上,山西省代縣峨口鎮正下社村的“極+圈”,亦即“新極經濟圈”,似乎也就是一個區域乃至國家的富強密碼!

鐘鳴鷺棲的千年古村

(郎加明作品之一)

一座雁門關,半部中華史。

位於萬里長城雁門關與佛教聖地五臺山之間的代縣(古稱代州),不僅曾爲金戈鐵馬的軍事要津,而且還是內外貿易的著名商埠。它的地理特點,基本爲“兩山(北部是恆山餘脈、南部是五臺山麓)夾一川(中間爲滹沱河川)”。而地處代縣最東部和繁峙縣最西部接壤的正下社,則是一個坐落在峨河與滹沱河兩河沖積三角洲的千年古村。

在這塊位於滹沱河南岸總面積約25平方千米的小平原上,排列着各自相距500米名叫東下社、正下社、西下社和東灘上4個村莊。頗爲特殊的是,它東有發源於五台山掛月峯、翠巖峯和葉鬥峯全長60千米奔騰的峨河,西有從大溼地衆多清泉噴湧而出全長1800米的霓河,南有古代人工修建全長4500米的峨(河)聶(營)引水大渠,北有發源於泰戲山流經山西和河北兩省全長587千米滔滔的滹沱河。其中,正下社是這片綠樹掩映、物產豐饒和文化發達的“四水綠島”的中心村。

更奇妙的是,具有4條清凌凌的渠水穿村而過的正下社,其村南“水地”(使用溪水)種植和出產小麥、高粱、穀子、綠豆、芝麻、豌豆、紅小豆、辣椒、菸草、藍草、漢麻等,村北“河地”(使用泉水)種植和出產水稻、大豆、黍子、大麥、露仁、草麥、莜麥、蕎麥、糜子、向日葵、胡麻等。而在村中各家各戶的院子裏,均種植可用渠水或井水澆灌的蔬菜和花木。

非常優越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動植物的多樣性。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在正下社村南的田野裏,還出沒着狐狸、野兔、野雞、鵪鶉、獾、刺蝟、黃鼠狼、螳螂、螞蚱等;在村北的田地中,仍活躍着蛇、蟾蜍、螞蟥、蜥蜴、螻蛄、蚯蚓、蝸牛、蝴蝶、蜻蜓等;在滹沱河的大草灘、蘆葦蕩和河心島,則生存着野鴨、魚、蝦、蓑羽鶴、白䴉、鱉、水獺、泥鰍、螺螄等……這在太行山以西的黃土高原中是很罕見的地方,與一般人印象裏晉北爲窮鄉僻壤是截然不同的。

1951年8月,我就出生在這個堪比“小江南”的東大街最中心的一座明清時代所建造的老舊大四合院中,爹孃給我起名:郎嘉明(後改“郎加明”)。我的父親叫郎茂德,是1900年(清朝光緒二十六年)生人;母親叫王瓊,是1914年(中華民國三年)生人。他們均爲晉商世家的後代。我的哥哥是郎嘉宏,姐姐是郎鳳鳴。

一個鄉村的古建築、古街區,是凝固的文化史、社會史。

我小的時候,擁有400來戶、1500多人口的正下社,在東大街村口外建有大照壁(全村各通衢照壁共計12座),西大街村口外建有二郎廟,南大街村口外建有魁星樓,北大街村口處建有過街樓。而在村子裏,則建有許多一進院、二進院、三進院、石橋、古井、月亮門,以及大牆院(類似小莊園)、樓院(共計3處)、古戲臺(共計4座);建有普照寺、紫竹林、財神廟、奶奶廟、狐仙祠、五道廟(共計5座)等。在大小合計14座寺廟或神樓中,分別供奉着孔子、關公、比干、呂洞賓、龍王、碧霞女神、眼光聖母、藍(草)神、如來、觀世音、地府神君、黑白無常……此中,規模最大的普照寺、紫竹林寺都常住和尚,財神廟常住道士。

另外,在村北的滹沱河邊,曾有河神廟、馬王廟;在村西的主道旁,建有節孝牌坊、柳氏祠堂;在村子周邊的土地上,還有各大家族的祖墓羣以及磚石碑樓。

那時候,正下社居民們即便夜晚和午間睡在家裏炕上,也能夠清晰地聽到遠處峨河的浪濤聲和戶外渠水的嘩啦聲,普照寺的悠揚鐘聲、紫竹林寺的僧人誦經木魚聲,特別是棲息的蒼鷺、鴻雁、青蛙、布穀鳥、喜鵲、黃鸝的鳴叫聲……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以自然樣貌爲主的社會生態圈!這是一個以文化樣貌爲主的經濟生態圈!

店鋪、作坊的人間煙火氣

千百年以來,在我國中部地區有一句廣爲流傳的山西民諺:“南絳北代”。它的意思是說,在山西省的各州郡中,晉南的絳州(今新絳縣)與晉北的代州(即代縣),其建築是最古雅的,經濟是最繁榮的,文化是最昌盛的。

我認爲,從根本上來說,古代商人可分爲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坐商,即在本地或外地的固定地點營業的商人,猶如一個湖泊;第二部分是行商,即在本土或跨境的多地之間貿易的商人,宛若一條長河。當然,也有少數商人,他們既是就地經營的坐商,又是遠程運貨的行商。

那麼,在代縣正下社這個物產豐富的“四水綠島”的中心村裏,過去都有什麼坐商的經營實體呢?

我記得,1956年風調雨順,夏糧豐收後,正下社照例又唱大戲。不過,這次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所修建的財神廟唱晉劇,而往年或在普照寺唱北路梆子,或在過街樓唱“耍喉兒”(地方戲),或在奶奶廟唱道情(地方戲)。

這天喫完中午飯,快5歲的我,與父親郎茂德、母親王瓊一起去看《穆桂英掛帥》。在向西走的路上,爹孃順便給我指點哪兒是銀匠鋪、染坊,哪兒是菸絲坊、旅店,並從一家雜貨店買了些炒瓜子和水果糖(時稱洋糖)。

當開場鑼鼓敲過第三通,熱鬧的人羣安靜下來,《穆桂英掛帥》開演了。今代縣即代州是民族英雄楊家將的故鄉,正下社就有其許多後裔,所以,觀衆們對楊家將具有非同尋常的感情。

由於我個子還小瞧不見財神廟戲臺,於是,只好有時候站在小板凳上,有時候騎到父親脖子上。望着衆多演員的精彩表演,看着一會兒出場的楊延昭、穆桂英、楊宗保,一會兒登臺的蕭天佐、蕭天佑,一會兒出場的佘太君、八賢王、柴郡主,一會兒登臺的孟良、焦贊,我興奮的手舞足蹈,跟着大夥一塊喝彩和鼓掌。

我還記得,1961年冬天去小學同學李美計家串門,他的祖父李福應曾講述:從前,正下社有衆多客棧、貨棧、中醫館、中藥店、武館、木匠鋪、石匠鋪、顏料店、糧油店、茶肆、飯館、當鋪、糕餅鋪、碗飥店、豆腐坊、粉條坊、掛麪坊、裱畫坊、榨油坊、釀酒坊、制繩坊,大街小巷掛着招牌幡幌,不時傳來工匠們鏨刻銀器、銅器、錫器等聲音,飄過大師傅油炸糖腰、麻葉、黃米糕等香味……

時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2003年,由郎文(曾任代縣教育局局長)爲主編,史福、柳枚、鐵建昭、郎加明、張眉平、柳尚奇爲副主編的《正下社村志》印行了。2016年,該志書修訂再版。《正下社村志》的問世,終於揭開了這座古老村莊塵封幾十年的坐商曆史,爲人們留下了珍貴的鄉村經濟、鄉村產業、鄉村文化等記憶遺產,各位編撰者可謂是“秉筆直書,功莫大焉!”

據《正下社村志》記載:在代州城以東40華里的正下社,是歷朝歷代塞外(即長城以北)各地的佛教信仰者朝覲五臺山,以及客商和牧主參加農曆六月五臺山騾馬大會的必經之地。“一年四季駝隊和僧侶往返不斷,熙來攘往,帶動了全村商貿等服務業的興盛和發展。解放前各類店鋪、作坊等50餘家,有鋪面、有字號和成規模者達28家”。這與清代袁希濤所著《遊五臺山記》中“內外蒙古進香者,每年四月至十月,絡繹不絕,檀施雲集”,以及“內外蒙古王公臺吉,驅駝馬牛羊數千裏,傾誠貢獻者不絕於道”的記敘是完全一致的。

這充分說明,歷史上的正下社,手工業與商業是十分發達的,其作坊、店鋪的羣聚效應是非常明顯的。而在各類從業者中,是不乏專業的商賈、匠人、醫生,或是亦商亦農、亦商亦工、亦商亦醫的。自然,這些手工業、商業的原材料和技術體系,是由當地農產品與金屬製品(周邊地區有金銀銅鐵礦)的生態系統支撐的。

朝覲五臺山的蒙古駝隊

坐落於山西省五臺縣的世界文化遺產五臺山,自漢唐以來一直是我國的佛教中心,與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華山合稱“中國佛教四大名山”。它是我國唯一兼有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的並存道場。這裏,風景綺麗,殿宇壯美,佛塔摩天,到處是大草甸、野花、牧場、灌木叢,也有云杉、油松、樺樹、冷杉等高山喬木。

然而,出乎世人意料之外,位於代縣最東部與繁峙縣最西部之間的正下社村,卻是比五臺縣城距離五臺山中心臺懷鎮更近的地方。普照寺元朝石碑刻載:“(本寺)爲五臺山銅瓦殿下院,佛殿輝煌,僧人聚會,觀諸鼎石,聖像羅列。” 這也就是說,民間傳說始建於周朝的正下社的普照寺是五臺山寺廟羣的組成部分。

千年古村正下社每年的春夏之交,是一個妙不可言和充滿希望的季節。這時候,藍天中的白鴿羣繞着各家各戶院子的上空自由翱翔,迴歸的燕子斜飛低衝掠過街頭巷尾忙着銜泥壘窩……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如同往常一樣,素來愛乾淨、愛整潔的母親王瓊,在一大早擦過穿衣鏡、黑釉瓷罐、堂櫃、几案和桌椅以後,又去大院裏折了幾枝初綻的丁香花和桃花插在家裏的白瓷瓶中,使1957年4月的我家一時間清芬充溢、生機盎然。

一天上午,幾個小夥伴邀我一起滾鐵環,併到北大街的過街樓附近玩耍。當我們追逐打鬧正瘋跑的滿頭大汗,忽然聽到洞門外隱約傳來“叮咚!叮咚!叮咚……”的駝鈴聲,便急忙跑出村北外去看個究竟。

這時候,只見爲首的一位蒙古族壯漢剛從馬上下來,他身後跟隨牽着20餘峯駱駝和4匹馬的人羣。在這個由打滹沱河古渡口過來迤邐而行的駝隊和馬幫中,有普通蒙古人,也有少數僧侶,此刻他們正在整理服飾。

少頃,分別身着蒙古長袍、佛教袈裟的虔誠隊伍,先去紫竹林寺、再到普照寺朝拜各尊佛像和菩薩,爾後一部分人在普照寺內的小廣場歇腳打尖,另一部分人則去村中五行八作的各類商鋪分別購買東西。可讓我無比驚訝的是,村裏一些60來歲的老人竟然走上前會用蒙古語與這些蒙古人交流,而且談笑風生、揮灑自如好像老朋友般的模樣。

回家之後,我作爲新奇事學說給父親郎茂德聽。不料他說:“這有什麼稀罕的?以前,那邊蒙古馬幫來,這邊代州駝隊去,都是常事啊!雖然咱們正下社村和代縣祖祖輩輩以農業爲主,但過去到蒙古、俄國、朝鮮經商的人可太多啦!我們村有4個戲臺,也主要是爲各商號爭辦演戲用的。”片刻,父親道:“咱家幾代祖宗和你爺爺、大爺、大舅、二舅,就都是會講蒙古語、俄語到江南和外國做過買賣的人。”

接着,他帶我到西廂房打開一個常年上鎖的大木櫃,裏面保存着線裝書、日晷、賬簿、契約、算盤、茶印版、戥子、火印,還有“銀五件”、鬍子梳、寶劍、蒙古刀、玉扳指、水晶眼鏡,以及銅駝鈴、鐵馬掌釘、皁角、小藥瓶等老物件。父親低沉地說:“咱家的兩處貨棧在民國初期倒閉了!這是你爺爺和大爺的一些遺物。清楚了嗎?”我瞟見他的眼圈頓時紅了……

這一幕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在1957年4月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從塞北進入雁門關由顯旺村南渡滹沱河,在水陸交通要衝正下社歇息一下,經峨口鎮進山,繼續沿着“百里寺廟帶”前往五臺山朝覲的駝隊或馬幫。

馳騁中蒙俄的代州行商

(郎加明作品)

在古代中國大陸,絲綢之路從西北地區通往新疆、中亞、歐洲等地,茶馬古道從西南地區通往西藏、印度、尼泊爾等地,晉商駝道從中部地區通往蒙古、俄國、朝鮮等地。我認爲,絲綢之路、晉商駝道(亦稱萬里茶道、萬里茶路)、茶馬古道,都是中華民族偉大的對外貿易線路創新,將來均會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在古代山西代州,商人們尤其是行商視“兩界”最重要:

其一,在時間上,他們以中秋節爲界。如果一個人在外經商到八月十五沒回老家來,或沒寄來書信,那麼,家裏人就認爲這個人已經死在外面了。

其二,在地理上,他們以雁門關爲界。行商們無論從中原農耕地區或草原遊牧地區,採購和銷售商品,當來回程時,都必經雁門關這個交通樞紐。

地處中原農耕文明與草原遊牧文明結合部的代州,其坐商或行商均佔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通商互市”的區位優勢。所以,明朝《山西志》記述:“代州出商人。”以清朝爲例,著名晉商王廷相(曾任清代第一商號大盛魁大掌櫃、歸化通司商會會長)、張駿、高鳳梧、賈淑平、康庚、周子和、朱炯、白鍾琨、劉永吉等,便是經營南貨、北貨或本地貨的代州人。

有道是:“書比人壽。”即使在今日正下社柳氏、郎氏、張氏、楊氏、史氏、鐵氏等族譜裏,大家也挺容易發現,在這座30多個姓氏的古老村莊的不少人家,會有祖上親人因外出闖蕩居留內蒙古(如海拉爾、滿洲里等),以及東北(如齊齊哈爾、通化等)或西北(如蘭州、烏魯木齊等)的記錄。

我小的時候,父母親曾多次講過:我的高祖父郎璻、曾祖父郎積善和祖父郎錦悅、伯父郎茂功,與外祖父王自修、大舅王璞、二舅王珀、四舅王琛、五舅王珺,他們全是經商的。其中,爺爺以及大爺、大舅、二舅,是從事到湖南、湖北、河南和蒙古、俄國由駝隊運貨貿易的;姥爺以及四舅、五舅是在代縣城開白酒作坊和飯莊的。而祖父分工我父親郎茂德,則負責守護祖母柳嫣以及老家生意和幾畝土地。

非常遺憾的是,出生於新中國的我,只見過四舅和五舅,並未見過早已去世的其他長輩。

我從小是個好奇心和求知慾強烈的人。不過,每當我細問父親有關爺爺在蒙古和俄國往事的時候,他就神色黯然只是使勁地抽蘭花煙,一向堅毅而賢惠的母親也默不作聲了。

因此,我常常站在位於大院西北方的老舊祖屋前,望着東南方可進出駝隊、馬幫和騾車其底座由青條石鋪就的大門樓出神:“既然祖上幾代人都做生意,那爲啥我家又變成貧農呢?”

1958年8月,我7歲了,但不清楚是教育部或山西省的規定:“8週歲才能上學”。於是,我便成了到處亂跑的“遊童”。其中,我最喜歡去玩耍和聽故事的地方有兩處:一是到與我祖父郎錦悅屬於郎氏家族同輩人的郎鈺爺爺家。因爲他有文化,有見識,記憶力好,也曾到國內外經商。二是到有一棵500多年古槐樹和五道廟的丁字街頭。因爲在“大槐樹論壇”閒聊的人羣中,有很多人曾是軍人、醫生或商人、教師。

正下社是個特別有故事的村莊。就是在這兩個地方,我知曉了:

在清朝至民國時期,江湖綽號“突爾王”敢作敢爲的祖父郎錦悅與二掌櫃喬雲宗(崞縣人)騎着棗紅馬,由伯父郎茂功當鏢頭,帶領插着“金澤永”商旗的駝隊,從湖南安化採購磚茶、湖北蒲圻採買桐油、河南洛陽採購棉布,並從代州採買銅錫器、馬具、生菸絲、辣椒,先集中於正下社自家的大院,再運到我家在歸化(今呼和哈特)和庫倫(今烏蘭巴托)的兩處貨棧。隨後,分析各地的價格情況,有時候在內外蒙古大草原賣貨,有時候去俄國恰克圖或伊爾庫茨克銷售。而返程時,再買上蒙古人、俄國人的皮張、馬尾、鹿茸、氈毯、羽紗、呢絨、香料。他們每年在冬春季向南方走,夏秋季往北方行,不斷穿越於中原農耕文化與草原遊牧文化之間,憑本事靠遠程“一買一賣”販運貿易來賺錢。我家古老大門樓下青條石上深深的車轍和蹄印,即是至少4代先人拼搏於國內外市場的遺存。

時隔幾十年後的2020年10月,當鐵建曉(作家,曾任山西日報《人社週刊》主編)、張眉平(作家,曾任同煤集團塔山煤礦黨委副書記)等,籌組編寫《正下社軼事》之際,1946年出生曾飾演現代戲《沙家浜》主角的鐵興國發於我微信:“我祖父(鐵戈夫)在世時,常說起你家祖上是大商人,可稱爲晉商,生意做得很大,好像在庫倫也有商鋪貨棧……而後,官商勾結陷害,結果你家敗落。”可稱爲鄉村教育家鐵戈夫(清朝光緒三十年生)之孫鐵興國的回憶,再次印證了我家過往的輝煌歷史。

晉商駝道的落日餘暉

在我國古代歷史上,曾有兩大階段處於“大市場”的巔峯時期。第一階段,即公元1005年北宋與遼朝締結澶淵之盟之後;第二階段,即公元1644年滿清入關逐漸統一全中國之後。這也是佔有獨特區位優勢的代州晉商,最自由地馳騁長城內外、長江南北的黃金時代。

這時候,位於雁門關以南的代州、忻州和晉南、晉中的山西商人,紛紛冒險出動,他們走南闖北,縱橫天下,啓發和吸引了大量的莊戶人背井離鄉外出討生活。於是,有些人“走東口”(張家口),有些人“走西口”(殺虎口),去內外蒙古打工,或到晉商字號當夥計和學徒,或給本地人開荒種地,或在草場打草和林區伐木,或放牧牲畜屠宰牛羊。所以,晉商與“走東口”和“走西口”,是既有聯繫又有區別的兩個概念。當然,也有極少數精明強幹的打工者,後來發了財變成晉商,而大部分人則勉強謀生甚至淪爲乞丐或亡身異國他鄉。

誠如馮夢龍著《醒世恆言》中所言:“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當清朝走過了富裕強大的“康雍乾盛世”階段,到1840年鴉片戰爭以後便每況愈下日漸衰退。與此同時,毗鄰中國的俄國(前蘇聯、今俄羅斯)和日本,卻都走上了“對內工業化,對外擴張化”之路。

1863年至1878年,俄國商人進入我國湖北漢口、九江等開辦使用蒸汽壓力機的製茶廠。1904年至1916年,沙皇俄國修築連接莫斯科至海參崴的西伯利亞大鐵路。然後,他們使用輪船把在湖北生產的“機制茶”以及其它貨物,通過水運和海運,裝運到海參崴開往莫斯科的火車上。換句話說,政商一體的俄國人已抄了中國晉商的後路。

更嚴重的是,當1911年我國辛亥革命推翻清朝不久,俄國趁機操縱外蒙古於同年宣佈獨立,但未得到國際承認。1921年,蘇俄操控外蒙古又宣佈獨立。1946年,中華民國承認其獨立地位……

也還是在1958年的郎鈺爺爺家和“大槐樹論壇”,我終於明白“爲什麼一提爺爺在蒙古和俄國的往事”父母親便傷心的根本原因。

那時候,我家在內蒙古歸化和外蒙古庫倫的兩個貨棧(庫倫的最大),是祖上幾代人奮鬥出來的——他們披星戴月,風餐露宿,走土路,渡江河,穿沙漠,過草原,戰狼羣,鬥土匪,往往餓了喫由黃豆、青稞炒熟磨碎加食鹽的炒麪和牛肉乾,渴了喝用牛皮壺攜帶的茶水和高粱燒酒。“商場如戰場。”爲了集中人力、財力和物力,他們既沒有在家鄉蓋豪宅(連院子亦兼貨棧),也沒有多買田地,而是將主要銀錢投入日常資金運轉,特別是用於採購庫存貨物和在途貨物。所以,我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駝隊也越擴越大了。

但是,當碰到外蒙古鬧獨立的時候,我家的庫倫大貨棧先是在1911年被亂軍搶劫了很多財物,後於1918年又遭人誣告被當地官府無償沒收,我祖父郎錦悅和伯父郎茂功僅僅逃出性命。在此前後,我大舅王璞和二舅王珀也命喪俄國伊爾庫茨克。當時,其他大部分晉商掌櫃和夥計也紛紛逃離外蒙古或俄國,有些人返回山西老家,有些人撤退到內蒙古或東北、西北等地。

1930年,從小武功高強並懷有不甘家業敗落之心的伯父郎茂功,在已投奔晉軍且擔任副營長時,跟隨所部參加蔣馮閻中原大戰陣亡于山東禹城,伯母冷氏改嫁他人。

無疑,這是一個晉商世家的盛衰史!

1931年,日本發動“9·18事變”,很快侵佔了我國東北三省以及內蒙古大部分地區。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又很快侵佔了我國華北、華東、華南等廣大地區。

這也就是說,自先秦修築長城以來由山西商人爲主體所開拓的曾延續兩千多年的晉商駝道,便被俄國和日本於1911年至1945年徹底切斷了。至於在之間和之後,它的確也曾時斷時續地短期通暢和局部繁榮,但那不過是晉商駝道的迴光返照和落日餘暉而已。

不同層級的市場經濟

什麼叫市場經濟?有的專家說:“市場經濟是指自由經濟”;有的學者說:“市場經濟是指契約經濟”;有的專家說:“市場經濟是指競爭經濟”……我的觀點,市場經濟就是通過市場進行價值交換的經濟。其形態,可分爲三種類型:

第一,農業社會市場經濟。中國自秦漢至民國時期,都是農業社會市場經濟;當今亞洲、非洲、南美洲的大多數國家,也還是農業社會市場經濟。北宋畫師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裏的繁盛情景,就是古代中國都市東京(今開封)的農業社會市場經濟。

第二,工業社會市場經濟。近代歐洲、北美洲、亞洲、大洋洲的少數國家,如意大利、英國、法國、德國、俄國、美國、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亞等,屬於工業社會市場經濟。

第三,創新社會市場經濟。按照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佈的全球創新指數,2018年中國居第17名,2019年和2020年均爲第14位。自然,包括瑞士、瑞典、美國、英國、荷蘭、芬蘭、新加坡、德國、韓國、中國、法國、日本等,都是創新型國家和市場經濟社會。

據此可見:舊中國只有貿易活動,而缺乏工業體系。當年的代州正下社村屬於農業社會市場經濟。換言之,工業體系是市場經濟的制高點,創新生態是市場經濟的新賽道。

你看:雖然正下社從前有同泰永、慶德恆、天泰德、天厚德、同心堂、尉泰慶、天義永、雙合泉、廣義魁、天保定、天順興等幾十家坐商,有柳演(曾任“茂記”商行大掌櫃、歸化總商會會長)、郎錦悅、郎鈺、郎鉅、陳攀龍、陳攀全、鐵秉權等十幾家行商,但是,這些作坊、店鋪的工具多爲木器(像轆轤、風箱、扇車等)和石器(像石磨、石臼、石碾等),這些駝隊、馬幫的運力則是駱駝、馬匹和通訊則靠信狗。這與近代俄國已用蒸汽壓力機生產磚茶、輪船和火車運貨以及電報機傳遞資訊,完全是兩個時代的博弈。所以,農業社會市場經濟必然被工業社會市場經濟打敗。

1969年2月我從山西代縣聶營中學畢業後,隨於同年11月參軍到北京離開了可愛的家鄉。不久,圍繞正下社的大環境發生劇變——因修建京原鐵路(1972年通車),拆除了部分古廟,而且高高的路基和火車站隔斷了秀麗村莊與南部青山的美學呼應;因建設太鋼峨口鐵礦(1977年投產),破壞了五臺山北麓的森林植被,加之長期超采地下水和排放尾礦砂,導致霓河、溼地、清泉、稻田消失,古松、古柏、古榆枯萎或枯死,野生動植物近乎絕跡,峨河和滹沱河嚴重污染且接近枯竭……我的看法,從本質上來說,這也是工業時代與農業時代的競爭。

簡而言之,正下社村忽高忽低的“過山車”經歷,就是中國百年鉅變的一個歷史縮影。從此,這塊原來堪稱“小江南”的晉商故里,便變成了“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然而,我認爲,國內外貿易是拉動經濟的火車頭。當年正下社奮力發展商貿業、農業、手工業“鐵三角”經濟生態的思路沒有過時,其行商們“走出去”開展國內外貿易和讓蒙古駝隊“走進來”旅遊的思路沒有過時。

最重要的是,從過去正下社興旺的市場經濟實踐中,“小中現大,以小見大”,人們可挖掘出:不滅的“極+圈”,就是一個區域甚至國家內外循環的富強密碼!當然,它的主要“極”是指貨通天下、匯通天下的晉商駝道,它的重要“圈”是指分工、交易的手工業作坊和店鋪羣。

人生猶如一座“嘀嗒,嘀嗒”作響的時鐘,記憶的指針轉眼間劃到了21世紀。

2000年,中國GDP總量已居世界第6位;2005年,中國居世界第4位;2010年,中國躍升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8年和2019年,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貢獻率均達30%左右。這是新中國以建設獨立的、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爲戰略目標,集中力量辦大事,連續實施13個“五年規劃”的偉大成就。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近些年來,全國強力整治礦山污染和保護水源地。所以,歷史上河面很寬、河牀很深、河水很大的滹沱河和峨河,正得以恢復生機。而位於兩河沖積三角洲的千年古村正下社,作爲代縣這個國務院命名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重要成員,也逐漸還原經濟活力和文化活力……

放眼當今世界,大家不難發現:有“極+圈”者輝煌,無“極+圈”者衰亡。像經濟特區、創新中心、城市羣、都市圈、創意產業園、特色產品、高精尖科技、關鍵設備、高端產業鏈、知識產權、中央商務區、商圈、交易所、產業集羣、交通圈、經濟走廊、大灣區、硅谷、智慧島、工業開發區、農業示範區、輸電網、經濟帶、電子集市、自由貿易區、未來科學城……這些絢麗多彩、熠熠生輝的經濟增長極和經濟圈,哪個不是“極與圈互驅,極與圈互變”的新極經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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