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戲劇舞臺,週一圍飾演一位在新冠疫情中失去親人的科學家。這是他第一次飾演一個未來(2030年)的角色,也是多年之後再度回到戲劇舞臺。

兩年前,他在《演員的誕生》中貢獻了幾段教科書級的表演,收穫了節目的冠軍,被觀衆熟知——紛至沓來的,是各種各樣的評價,和對他私人生活的窺私慾。但這似乎沒有改變他什麼,他繼續出演着各種不同的角色,只不過那以後,漸漸不在社交網絡上吐露自己的心聲了。

上海疫情期間,《毒藥》作者從北京飛赴上海排練場,觀摩週一圍排練間隙,我們暢聊他年少時的藝術啓蒙經歷、後疫情時代演員、編劇的行業亂象,以及當代影視、戲劇名作與當下現實的交流困境……

他屬於那種理想的對談者,面對所有問題的回答都清晰、真誠。

文丨崔端

編輯丨李不空

排版丨Pessoa

偶爾有點像老幹部

十一月末的上海陰雨連綿,演員週一圍正在排練即將首演的軟科幻題材影音劇《芯上人》(又名《ANNA》)。

有一會兒,他和女主角朱珠的臺詞始終不在節奏點上。週一圍站起身,主動向朱珠示範——兩個人背靠背,在看不到對方的狀態下共同走向遠處,過程中,兩人的雙腿儘量遠離對方,肩膀則支撐着對方身體的重量,儘量平穩地走下去。

“你要感受兩人的力量,既要取,也要給。”言下之意,一句臺詞不僅是臺詞本身的含義,更要感受潛臺詞底下的暗流湧動。他表現出對臺詞底下內容的洞察力和領悟力:一句臺詞應該說給觀衆聽,還是說給舞臺上的對方,如何拿捏臺詞的分寸,言辭交鋒時的節奏如何,考驗的是演員對情感、對情境的理解。

前天晚上沒有睡好,但他看起來現場狀態依舊很好,編舞老師要求的動作,他一兩遍就能做得有模有樣。

我問他是否專業運動員出身,週一圍解釋說:“沒有,就上大學的時候上過兩年形體課,業餘游泳,跟專業的根本不能比。他們(臺上的舞蹈演員)更難,只有他們做到了,我才能做到。”

劇組的工作人員都很喜歡他,人很好,隨和,活潑。有人也開他的玩笑:偶爾有點像老幹部。那大概是他認真琢磨什麼事的時候,有種老派的較真——那種較真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很少看到了。

排練間隙,他正看着劇本,突然轉過身對我說:“(這個戲的)排練過程中我經常和周可導演一起探討,什麼是完美的人?我們變得彬彬有禮,理智,得體。但同時也就變得冷漠,不近人情。”

這是他對劇中角色的思考:科學家Frank,在新冠疫情中痛失親人的遭遇,讓他深刻反思人類的缺陷,於是他花費十年時間研發出完美芯片,以優化人類的身體和行爲,並植入自己大腦,期望以此改變全人類的生活。

偶爾,他也會講起自己經歷過的人生片段。他說自己的名字是父親取的。本來叫周圍,後來爲了避免重名,就在中間加了個“一”。

這跟他的工作狀態很像:周圍是喧囂變幻的世界,什麼筆劃、什麼聲調都有,他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中間, “以自身爲創作材料,爲創作對象,去演繹某個特定的人。”這是他對“演員”這一職業的認知。

八歲之前,他生活在湘西,無論自然風光還是接觸到的人,都樸素而原始。“一出門就是山啊,樹啊。撿了大馬釘放在鐵軌上,火車駛過以後,就變成一把小刀。”玩累了,就去劇場裏找父母。大人們排練到深夜,他就睡在低音貝斯盒子裏,周圍的嘈雜影響不到他。我問是否懷念那樣的日子,週一圍一笑:“經常想起來,但也就是人生的一個階段,過了就過了。”

問及什麼時候決定做演員的,他說:“高中時,每天經過北京電影學院,那個門口挺特別的。小時候父母都是文藝工作者,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不想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其實一直都是一個特正常的小孩,只是做了一個不那麼正常的決定。”

講述自己的過往片段時,他避免任何誇張的修辭,也儘量避免戲劇性的用詞。比如想起是客觀存在的,懷念就過了。

觀衆感受和自我表達,藝術和市場,創作和工作,理性和感性……你能看見種種對抗的力量在他身上交鋒的痕跡。如何拿捏分寸,保持平衡,這是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浸潤其中十幾年,也自然轉化在他的待人接物上。

“除了寫劇本《丁修傳》,還想拍三部電影”

對週一圍的印象,至今離不開《繡春刀》裏的丁修。

丁修這個角色,在電影中不過寥寥三場戲,週一圍卻演繹出一個比片中主角更爲豐富複雜的人物。一個天賦異稟的刀客,接到一份殺人的工作,得知目標是自己最好的兄弟,週一圍在劇本里加了三個字,“得加錢”。帝國崩潰的進程,個人意志的無奈,都在這三個字裏了。

前幾年,週一圍在寫劇本,就叫《丁修傳》。聊起這個人物,他開始娓娓道來。

故事發生在明朝末年,最後一任皇帝崇禎在位期間,當時內憂外患,後金屢屢進犯。當時有個地方叫皮島,今天屬於朝鮮,就在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外的交通樞紐上,地勢非常關鍵,當時駐守皮島的將領叫毛文龍,這麼小一個地方,卻一直有效牽制着後金的軍隊,非常神祕,誰也不知道怎麼做到的。

當時袁崇煥對崇禎皇帝說,給我五年時間,我就能打敗後金。可是怎麼可能呢,老百姓都以這件事爲笑談。但袁崇煥其實也不傻,他要做的事,叫“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如果有人願意相信他,拼死一搏,也許還有一線機會,但如果所有人都覺得沒戲,那就沒戲了。這是老一代人的做法:知其不可爲而爲之。

丁修作爲年輕的一代,根本不關心家國天下這些大事,整天遊手好閒,也沒什麼事幹,後來遇到一個文臣的女兒,女孩要去皮島。所以丁修主要是爲了追姑娘,順便爲了去皮島觀光。到了山東,遇到很多老百姓在外面討生活。丁修看見了,就非常好奇,問他們怎麼不走水路,更快也更安全。老百姓就回答他:我們要是沒回去,家裏人就知道外面出事了。原來是以身試險。一代代老百姓就是這麼活過來的。後來在皮島,丁修其實是誤打誤撞地捲入了家國的戰爭,以一敵百,這是我理解的英雄。

說起丁修的時候,他以第一人稱“我”來講述,整個人立即換了狀態,彷彿一下子沉入了戲中的那個世界。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怎麼一下子說了這麼多,你隨便聽聽,沒什麼用。”

問及創作相關的事,他又彷彿有很多話可以講。除了寫劇本《丁修傳》,他還想拍三部電影。

一個講古代邊塞戰爭,討論個人和國家的關係;一個是抗日戰爭背景下,知識分子南渡的故事,討論中國文化爲什麼能夠留下來,知識分子和軍人如何從相互看不上走向最後的和解。第三個講藝術和人生的關係。

大家的人生都活得很糟糕,藝術家活得更糟糕。藝術能改變人生嗎?不能。後來經歷了很多事,一羣人聚在一起,發現人生本來就是糟糕的。但是在糟糕的人生裏,至少還有藝術的世界在身邊,你能做的,只是換個心態去看待。

“張頌文知道我想創作,我們倆有時會聊起這個事。

張頌文:週一圍同學

但很矛盾,一旦創作,就要投入很多,如果投入到一個錯誤上面,可能幾年就沒了。可是做演員,至少還可以不斷出作品。”如何平衡這兩件事。他顯得有些無奈,“沒法平衡,也沒有對錯。”

下輩子想做一條池塘裏的魚

前不久,週一圍剛滿三十八歲。這應該是一個男演員最好的時候,但是現在,做演員帶給他的快樂越來越少了,與之相比,做編劇、導演甚至剪輯師都更快樂。假如有天不做演員了,他也想待在這個行業裏,做幕後工作。

學生時代,他覺得表演的訓練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從《深牢大獄》一路走來,留下的作品都很紮實,姿態也優雅,好像從沒有學徒式的跌跌撞撞。雖然,他坦言有過痛苦的時候,但總能很快找回自己。

《深牢大獄》(2006)

除了人生閱歷,能“熬”,是做演員的必修課。他認爲一個好演員,是99%的天賦加1%的努力。天賦包括身體條件、悟性、甚至是成長的地理環境——決定了怎樣理解世界。99%很重要,1%決定一切。

“不是每個人都像章宇那樣,爲了一些東西甘於清貧。很多人也在熬着,但他們會不甘心,會委屈。我以前也熬過,很純粹,也很痛苦。現在不痛苦了,也不知道是到時候了。還是星座的描繪就是這樣。現在也會接一些不太喜歡的戲,有時候是爲了錢,有時候是爲了朋友。心裏清楚這一點,懂得安慰自己就好。

相比《浮士德》或《等待戈多》那樣的戲,他想出演更多現實主義的作品。

“雖然在形式上我並不排斥任何戲。但你要讓觀衆知道你要講什麼。觀衆能產生共鳴,才能產生真實的交流。

寫意我很喜歡,比如《大話西遊》,它很寫意。但你說它在說什麼,說遺憾?說愛情?還是說愛情?分寸到這兒就特別好。它做了一個喜劇的殼,愛情的骨架。但即使把這些東西拆解掉,它還是有價值。”

《大話西遊》

正如明年的大劇場版話劇《枕頭人》,他即將飾演主角卡圖蘭。這是他等待已久的戲,一位經受過童年創傷的作家,在成年以後強迫症式的寫着一個個兒童遭受虐待的故事,故事中的世界和人的命運相互影響,不分彼此。

故事有虛構,有真實,與他遭遇的一切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那些故事又再一次影響了現實——以卡圖蘭不願看到的方式。

世界是森冷的,每個人都不同程度上遭受着世界的傷害,同時也做出自己的選擇,嘗試保護着最重要的東西:比如被傷害的親人、一個陌生孩子的性命、自己的作品……戲裏的每個人都是脆弱的,到了故事結尾,卻因人們的決定而透出一絲溫暖。

晚上6點,週一圍結束當天排練,五樓天台的排練廳雖然開着暖氣,但依舊有些涼意。排列廳四周是透明的玻璃窗,能看到窗外堆放着一些精心修剪過卻被棄置的盆栽,一叢粉色的案頭菊在細雨中垂頭喪氣。門外,有一棵適合放置在《等待戈多》舞臺上那種枯瘦的樹。遠處的高樓被雲霧截斷,顯得影影綽綽。一羣鴿子在霧中低飛,一遍遍重複地繞着圈。

離開排練廳前,我問了最後一個關於“生命理想形態”的問題,週一圍回答說“下輩子想做一條池塘裏的魚。”又自問:“如果有一天,池塘裏的水沒了呢?……”

上海的冬天天黑得早,昏黃的街燈在夜色中塗抹着金色的光線。週一圍走入雨中,從天空深處落下的雨,打在他碩大的黑色雨傘上。

看着這一幕,我想起他這兩天說過的兩句話:世界一直在往前走,熵值一直在增加,我們只能在混亂與不混亂中尋找一個平衡,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人從來就是這樣生活的,那就是演員最重要的天賦——通過理解自己周圍的人,抵達所有不被看見的人。

對談週一圍:

《小偷家族》如果這部電影放在小津(安二郎)那個年代,可能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優秀作品

藝的《茶館》《雷雨》雖然經典,但不再能回應當下的現實問題”

毒藥:今年疫情過後,電影院停擺了大半年,我看到你參演了兩個抗疫劇,工作狀態怎麼樣?

週一圍:幾乎是一直在休假,《在一起》只拍了五天,另一個戲是幫老師站臺,只拍了一天。一直到前不久,開始排話劇《枕頭人》,剛排完了第二幕,又因爲種種原因擱置到明年,就參與了周可導演的這個劇。

週一圍在抗疫劇《在一起》中扮演醫生

毒藥:這好像是你第一次演一個未來的人物。這個人物吸引你嗎,表演時有什麼特殊的難度?

週一圍:其實沒太有。排練過程中,可能我和周可導演討論的最多的是,什麼是完美的人。可能在一般意義上,我們變得彬彬有禮,更理智,更優雅,同時也就更冷漠了。

毒藥:平時看科幻片嗎?有喜歡的科幻電影嗎?

週一圍:有啊,喜歡《火星救援》《星際穿越》。科幻用設定簡化了一些問題。好處是更極致。但會簡化很多現實問題。我更喜歡現實主義的戲。

毒藥:好像你一直傾向於拍電影和電視劇,怎麼想要在這個時間點回到戲劇舞臺上的?

週一圍:其實沒有高下之分,兩者付出的努力一樣多。只不過影視的觀衆會更多。其實也一直想要一年能有一個戲劇,但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劇本。

藝的《茶館》《雷雨》雖然經典,但不再能回應當下的現實問題。很多先鋒戲劇有獨特的表達,但是在整體表達上偏激進,不夠圓融,總是難以留存。去年也婉拒了《浮士德》,儘管圖米納斯是那麼厲害的導演。可是《浮士德》的故事離中國的現實語境太遠了……

用自己的靈魂跟魔鬼做交易,今天好像每個人都在這麼做,這已經成了太普通的一件事。直到遇到了《枕頭人》,一個悖論的悖論,最後得出一個正確的東西。那些被虐待的孩子,失蹤的孩子……裏面有特別讓人坐立不安的東西。

毒藥:所以,以什麼標準挑選劇本的?

週一圍:(無奈地笑了一會兒)憑感覺,選不那麼牴觸的。

《小偷家族》如果這部電影放在小津(安二郎)那個年代,可能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優秀作品

毒藥:《演員的誕生》奪冠之後呢,沒有好一點嗎?比如有更多機會?更多好的劇本和角色可以發揮。

週一圍:其實沒有,數量雖然多了,質量並沒有變好。

毒藥:這兩年很多國產電視劇,有的時候撇一眼,印象中臺詞都很糟糕,就好像編劇完全沒有生活經驗?背後是什麼原因?

週一圍資方會遵守逐利的邏輯。對於有生活經驗的中年編劇,開發劇本需要時間相對長,沒有規律的量產,在消費時代下被拋棄了。年輕編劇一年能寫兩個劇本,但就是差。寫完找個老師改一改,沒什麼用。好在人多,能像韭菜一樣一茬一茬地割。

毒藥:這兩年影視泡沫破滅了,行業進入寒冬了,投資更謹慎了,會修正這種情況嗎?

週一圍:他們會請更大牌的演員,投入更多的廣告。資本會做他們能做的事情,但創作始終是他們的盲區。影視寒冬以後,大家更難賺錢,所以會控制風險,壓縮成本,但不會研究新的東西。就像飲料一樣,大家愛喝甜的就生產甜的。所以劇本質量就……

毒藥:所以,在這種惡性循環下,認真的創作者有出路嗎?

週一圍:其實是無解的。你比如說像胡波那樣,就是去賭。再比如像我,儘量去選擇好一點的團隊,專業一點的資方,去熬,去扛,去賭,折了的話再回來拍爛戲。儘可能堅持得久一點。

已經離世三年的導演胡波

毒藥:所以出好作品會越來越難?

週一圍:其實不僅僅是中國,在世界範圍內也是一樣。現在的好萊塢電影,也變得越來越套路和無聊。我特別喜歡九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最大程度上做到了技術和藝術上做到了平衡。你看1994年的電影奇蹟,出了多少好作品。

再比如說今天的日本,整個社會變得無聊,電影自然就衰落,出來個《小偷家族》大家都覺得太棒了。當然我不是說《小偷家族》不好,只是如果這部電影放在以前,小津(安二郎)那個年代,可能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優秀作品。

《小偷家族》

毒藥:你覺得爲什麼會這樣?

週一圍:可能大家今天活得都沒那麼痛苦了。以前的人反思的是戰爭,大屠殺。而今天,大家都過得挺好。互聯網讓大家的資訊獲取越來越簡單,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做深刻思考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

毒藥:可是今天的中國依舊處於鉅變的時代,有各種經驗激烈的碰撞。所有年齡段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你不能說過得不好,至少大家都被巨大的焦慮籠罩着。

週一圍:可能我們剛剛纔從物質焦慮走出來,還處於文化沙漠狀態。從家居裝修的審美,到日常的文化活動,都沒有跟上來。這需要更多的時間。

很簡單的,一個人一定要在物質經歷足夠豐富之後,纔能有更多精神上的選擇。一個喫不飽的人,一定只有本能的選擇。沒喫過肉的人,說不喜歡喫肉是不可信任的,可能他到了晚年會非常貪婪,人有心理補償機制的。

比如說佛陀,就是在見過了世間的一切後才走向開悟的。比如說丁修這個人,天賦那麼好,什麼都有了,所以纔可能做出出乎意料的選擇。

毒藥:所以你怎麼理解中國文化?

週一圍:其實就是兩種思想,一是毛文龍和袁崇煥,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另一種是道家,明知不可爲而不爲。

其實丁修是遊離的一個審瞰者,其實基本上他活到今天已經成爲一個明知不可爲而不爲的人了,但忍不住,他又會被一些英雄的壯舉所感染。最終做的選擇,既不是明知不可爲而不爲,也幹了一些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事兒。他在找到底什麼是對的。這是我關於這個人物的一些思考。

其實就是中國人嘛。因爲我們今天見慣了爾虞我詐,我們都是聰明人,知道不輕易地往裏面投入,不說話,知道保護自己,不願意輕易交付自己,但是我們往往會在某個節點上被帶入,結局是悔與不悔,沒有對錯。

“世界上自殺的路千萬條,做演員就是其中一條”

毒藥:所以你會在丁修這個人物身上有自我投射嗎?

週一圍:一部分吧。

毒藥:生活在當下,會痛苦嗎?或者說,對人類失望嗎?

週一圍:不會,從來不會。世界一直在往前走,熵值一直在增加,我們只能在混亂與不混亂中尋找一個平衡。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毒藥:一直都知道,還是在成長過程中,慢慢感受到幻滅?

週一圍:我從小就知道,因爲人一直就是那麼活着的。

毒藥:所以你更喜歡這種平衡?而不是一種極致的個人表達?

週一圍:個人表達和時代問題之間有一個共同的區域。所有藝術都在這個共同的區域。

毒藥:可是沒有人能夠真正脫離這個時代,比如說比利時女導演香特爾·阿克曼的《讓娜·迪爾曼》,就是一種極致的個人表達,攝影機就拍一個女性每天的日常生活,可是又無意中,回應了所有女性的困境。

《讓娜·迪爾曼》

週一圍:那沒有問題。可能我更喜歡在觀衆和個人表達之間找到一種平衡,用大衆更容易理解的方式。

毒藥:我記得《演員的誕生》奪冠之夜,你發言,回憶說,你上電影學院的第一天,你的老師張華說,這世上自殺的道路千千萬,恭喜各位考上電影學院這條自殺之路。從業這麼多年,你覺得演員這一職業的困難,或者說危險之處在於什麼?

週一圍往淺了說是不規律,藝術這個行當沒有規律可循。往深裏說,心理醫生會告訴你,比如一個人要是遭遇了什麼傷心的事,心理醫生會告訴你,忘掉吧,別想這件事了,想點開心的事。

但是演員不停要把那些傷口記下來,需要的時候就撕開,當然就會一直痛苦。所以說,世界上自殺的路千萬條,選擇做演員就是選擇了其中的一條,如果你想做一個好演員的話。比如剛纔那場戲(Frank在戲中失去摯愛Anna),裏面就有些許真實的東西。

毒藥:那麼,要怎麼度過那種特別困難的時刻?

週一圍只能熬。你比如說,像章宇一樣,爲了讓自己進入,選擇讓自己生活其間。忘記自己的生活,進入那樣的生活。但是當你真的進入的時候,你還回得來嗎?這問題不是假的。他回不來了,他已經慢慢地活得不是原來的他了,他變成了不是現在的人也不是過去的人了,他成了另一個人。我們幹這行的會很希望享受這樣的過程,但這樣的過程真的走了,是什麼樣的結局,誰也不知道。

毒藥:你有爲一個角色那麼做嗎?嘗試徹底活成戲中人。

週一圍:沒有。

毒藥:爲什麼沒有?

週一圍:相似的人會相互吸引。可能我的性格不太極端,也沒辦法吸引來那樣的角色。我還沒有遇到那樣的角色。如果遇到了值得的戲,我一定會那麼去做的。但要值得。

毒藥:節目之後,有了更多輿論的關注,會帶來困擾嗎?

週一圍:會。其實我還好,主要是身邊的人會受傷害。

毒藥:可是那種網絡暴力的力量確實很強,人很難不被影響。

週一圍:所以就不看了,不看,就不會影響到這裏(指現實空間)。

毒藥:你渴望被人理解嗎?

週一圍:人肯定要追求認同感的。但沒辦法,這是渴望不來的。慢慢地就不想這件事了。

毒藥:那麼平時生活中,惺惺相惜的朋友多嗎?

週一圍:很少。張頌文,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上學時上下鋪的兄弟,平時能聊天,能懂得彼此在說什麼。還有一個高中朋友,聊得少,但平時會互相幫助。我的朋友特別少,特別少。

毒藥:頂尖的華語導演裏,你喜歡王家衛,還是李安?

週一圍:李安。

毒藥:順勢而爲和逆勢而動,怎麼選擇?

週一圍:在順勢而爲裏,根據自己力所能及的,逆勢而動。

毒藥:想過理想的生命形態嗎?比如說下輩子想當什麼?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隨便什麼都可以。

週一圍上次我還和林家川聊過這個問題,我們當時在深圳一家酒店的大堂裏,我看着池塘裏游來游去的魚,我說,你看,多好啊,咱就在這當條魚,多自在。他說:那如果有一天池塘裏的水沒了呢?我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第二天,他們清理池塘,水和魚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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