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席》演講歸來,李一凡接到無數媒體邀約,他表示“已經木了”。但在言談之間,城市化、貧富差距、原子化、二代農民工、消費主義......始終是他反覆提及,並刺痛當下神經的高頻詞。

不計回報,他像一個遊俠穿梭在城鄉之間,以及如迷宮般的城市化內部空間,用鏡頭破解自己心中的問題,也逐一揭開那些被遮蔽的代價。

文丨袁夢

編輯|李不空

排版丨Pessoa

不是階級分析一搞完,就完事兒的

毒藥:和你約採訪時,你說吵吵架也沒事,得像《毒藥》。那我們就問了,從《鄉村檔案》到《淹沒》,然後再到《殺馬特,我愛你》,你一直在關注農民羣體、二代農民工,如果特別坦白地說,有沒有借這些羣體沽名釣譽的意圖?

李一凡:首先就是從賺錢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一條虧本的路。我做任何事情都比這個賺錢,就像張獻民說的:“我不是因爲窮來做這件事情,我是因爲做這件事兒才窮的。”

第二,我覺得個人的名是沒那麼難的,我這一代人,其實說實話要去玩一下媒體,玩一下什麼,不難。

第三,也是一個真正根本的問題,就是說,我們總覺得去觀看那種被遮蔽的東西,講底層社會,好像是在消費底層社會,就是沽名釣譽。但是,有沒有想過爲什麼今天我們的農村這麼差?爲什麼底層這麼差呀?因爲它沒價值,大家纔不去的。如果它真的有利益,在這麼催利的社會下,大家怎麼可能不去呢?

所以在今天,在我看來,哪怕你真的是去消費它,你起碼可以增加這個事兒的價值。

《殺馬特,我愛你》導演李一凡

毒藥:我看你朋友圈轉發了一篇臥底蛋殼公寓維權羣的調查文章,還說”羅福興說不要押金這句特別重要,世道不好的時候,拖欠工人押金的特別多。”他也在租蛋殼公寓嗎?

李一凡:不是,這是羅福興以前老說這事兒,我把它挪到蛋殼公寓上了。以前我們不是找他買工廠裏的視頻嘛,他就說千萬要聲明不要押金這一條,因爲一般這些事弄一弄就弄成賺押金了,反正他們工人就特別怕這種事。

毒藥:蛋殼爆雷後,有一些人自願提供沙發出來接濟受害的租客,你覺得在未來,城市中的這種民間互助有多少可能呢?

李一凡:因爲我覺得在這個之前,中國是沒什麼民間組織的。真正的民間組織,我覺得是在網絡時代開始的,殺馬特我覺得算民間社會的一種方式。在以前,農村有一點點民間性,就是家族、老鄉。殺馬特用審美聯繫了一羣人,他們是跨地區的,不同地區的人在一起玩同樣的東西,可以相互認識,相互信任。網絡帶來了中國民間社會的一點影子吧。

毒藥:你在《鄉村檔案》開頭引用了馬克思的話:“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怎麼理解呢?

李一凡:一個是今天精英對社會輿論的控制,不同階級階層,社會主流媒體根本就看不到這些東西。第二個就是實際上像殺馬特也好,農民也好,他們其實也經常被主流的話語所控制。比如說農民,在通常情況下,你想採訪他,或者你要拍他的時候,他心裏背的就是中央臺開始採訪,該怎麼說的這種套路的東西。因爲他的主體性長期是不被認可的,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其實他是有主體性的。

包括有些人談我的片子,我覺得他是看懂了的,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娛樂的片子,這是一個談問題、講工人的片子。但片子後半部分,很多知識分子就會給我提出來,講殺馬特怎麼弄頭髮那些事幹嘛呢?

我覺得這是殺馬特的主體性,你願不願意用他們的角度看事情,殺馬特是在乎這個的。殺馬特在乎的東西我們應不應該講?他們的審美是不是不成立?如果我們這麼理解的時候,殺馬特依然是碎片的。所以片子後半部分,他們想要講的東西我都儘可能去呈現。

特別是一些左派,他一階級分析一搞完就完事兒了,其實不是這樣的。

《殺馬特,我愛你》主創與片中殺馬特

毒藥:你說過左派已經不懂工人的語言,這種狀況是怎麼造成的呢?在臺灣像林生祥這樣的音樂人,他們的音樂會有很強的在地性,那些歌曲好像就是從工農口中唱出來的,內陸的這種藝術家感覺就比較少,如何看待這種差別呢?

李一凡:林生祥他們的歌我都聽過。我覺得可能跟中國以前的背景有關,那個時候因爲我經歷過,確實是屬於長期饑荒的一個狀況。所以對於那種表述,其實知識分子也好,或者社會的主流意識排查,它是有個警惕的。

今天我們中國的左派,還有從國外回來的這些小孩兒,對於農村、農民、工人,具體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怎麼在過,其實是不瞭解的。

另外在地的話,會形成一個權力關係,這也是不被允許的。他做下去是有困難的,你真像他們反對修水庫,這樣在中國耽誤工作呀。

而且臺灣跟大陸還有一個大的不同,中國的傳統文化裏面,士大夫和普通人的距離是很遠的。臺灣的這個部分,它是所謂的本土也好,從日本那邊過來也好,或者進入民主社會以後,反正就不一樣。大陸的文化裏,像我們的學生,他自己可能一個月只有三四千塊錢,重慶的棒棒可能人家一個月要收入七八千。但學生他自己絕對不去抬東西,就該棒棒過來幫我搬走,好像就成了天然的習慣。

毒藥:你提到殺馬特是打開了身體的保護機制,身體議題容易讓人聯想到女性議題。但爲什麼我們只聽說有殺馬特教父,沒聽說過殺馬特教母呢?

李一凡:在殺馬特內部各種稱號多的是,什麼總裁啊,團長啊,他沒有一個垂直關係吧。整個殺馬特里幾百個家族是有的,有沒有稱教母的?確實是沒有聽說過。

首先,殺馬特里大概男孩佔三分之二以上,女孩三分之一不到。然後,他裏面有沒有比如說像女性主義這樣的東西,我覺得他們還沒有涉及到這些問題。性別問題,來自不同地區的問題,大家還顧不到這些,因爲我覺得他們有更緊急的問題要解決。

羅福興第一次組織殺馬特線下聚會

我經常對學生說:“你他媽很油膩”

毒藥:你對消費主義很警惕,如果說消費主義是陷阱,那反消費主義是不是另一種陷阱呢?有一種調侃的說法是“萬物皆可反消費主義”。

李一凡:我覺得是有語境的吧,第一,消費上升到主義,是很過分的時候,才叫消費主義。第二個,確實中國今天的問題不僅僅是消費主義帶來的,中國就是一個“1984”加“娛樂至死”的雙重社會,但很多人批消費主義很安全,這個我同意你說的。而且在不同區域也不一樣,上海、廣東的白領羣體裏,會對消費主義敏感程度更高一些。但比如東北,你會感到1984的東西更強。

毒藥:導演你在重慶,川渝一帶的的殺馬特,你有特別關注過嗎?

李一凡:實際上重慶是非常少的,我幾乎都沒找着過,後來找到一個,我問他,他也在重慶沒找到。他認識的都在廣東打工,他在重慶的一個髮廊,他是從重慶一個偏遠的郊區農村出來,然後十三四歲,到重慶的一個鞋廠打工,然後開始老鄉說1500一個月,結果他只拿到900,他就跑了。然後好像在四川的偏遠地方有,或者重慶有的話不在主城區。

毒藥:所以殺馬特其實還是跟沿海勞動密集型工廠有關?

李一凡:我覺得是有關,也包括沿海看港臺的東西,看日韓的那些東西呀,還有他們對網絡,因爲工人閒着,就是以前有空就是上網嘛,我覺得跟這些是有關係的,不是在村裏面發明的。

東莞石排複雜的空間佈局

毒藥:很多人其實一開始就對這個殺馬特是俯視的態度,就覺得他們好像是比較low的一個階層,但階層是一層一層的,你也說過,中國階層的分化非常複雜,那導演就你自己來說,有沒有被另外一個階層“俯視”的時刻?

李一凡:我們肯定都被俯視吧(笑)。但我還好吧,我比較獨立吧,我不太受(影響)。我在廣東大概待了四年,我大學畢業我就知道這個世界餓不死我了,我就很自由,一直很自由。然後在學校(教書),我也沒有職稱的,我到現在都沒有職稱,也沒有職務,也沒評過優,我啥都不要的(笑)。反正啥都不參加,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無所謂回報不回報,我覺得這個世界對我個人來說不太有威脅吧。

毒藥:怎麼成爲一個不油膩的中年男性呢?

李一凡:還是因爲好奇,我對物質的東西都不太在乎。然後我想做事情,我想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所以物質它也沒有成爲我的問題,我生活要求也不高。

我覺得其實不油膩的朋友還是很多啊,我們一起玩的藝術家啊,還是你得保持這個創造和好奇心。我經常都罵我學生“你他媽很油膩”(笑),沒有實驗精神,不敢去做。但是我覺得這個好奇,跟你自己對於世界的判斷,相信自己,還是有關。源源不斷去發現,你要沒這個你就油膩了。

做紀錄片,是一種積極的存在主義

毒藥:最近幾年紀錄片的二次傳播還比較頻繁,之前周浩導演的片子,被二次剪輯後放網上,也破圈了,你是怎麼看待紀錄片的二次傳播呢?

李一凡:當然是好事啊,所以《一席》一直讓我去的時候,我答應了。我其實最怕演講。我要抽菸,不抽菸的時候我說話是要打折扣的。然後,和殺馬特這些小孩兒聊的時候,其實我跟他們也算是有個承諾,我說我希望把這個事情更多地讓別人知道,包括羅福興,我都跟他說過好多次,讓更多人知道另外一些人,知道這種審美。所以它破圈,被更多人知道,我覺得是這個片子做得最成功的地方。

毒藥:很多喜歡看紀錄片的人是喜歡那種真實、粗糙,但是現在出現越來越多僞紀錄片風格的作品,在不斷混淆真實和虛構的界限,你覺得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徹底分不清真實和搬演的界限呢?

李一凡:我覺得會吧。這也是我要改變的,以前我們覺得直接電影的方式是靠得住的,現在覺得也是靠不住的。還是得重新結構影像關係。包括起名叫《殺馬特,我愛你》,這種直接粗暴的方式,就是要中斷,就是要讓你思考,不想讓你享受。

毒藥:接受我們採訪時,你一開始就說“怎麼把這個採訪做得有意思”,有意思對於藝術家肯定很重要,那你覺得生活的本質是有意思還是沒意思?

李一凡:意思是自己找的(笑),對吧?我們做藝術也好,做紀錄片也好,其實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一種積極的存在主義,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要做。不做又怎麼辦呢?有意思總比沒意思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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