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是公共话题的主舞台,人声鼎沸的舆论池永远咕嘟着热闹嘈杂的气泡。话题交替变换,热度或有高低,却总是短命。好在反思不必跟随潮流,有些探讨可以从沉寂处开启。

文丨霍普

排版|Pessoa

如果没有过时太久的话,最近的一个现象级话题当属“凡学”。

作为“凡尔赛文学”的简称,“凡学”最初起源于豆瓣小组的内部梗,小组成员们通过小范围交流“凡学创作”,“把侵扰日常生活的炫耀加自恋型人格的毒用一种滑稽化的方式排解掉”。微博用户“小奶球”是“凡学”的头号“文学评论家”,她戏谑地总结了“凡学”的文本特征,把作为概念的“凡学”引入了大众视野。

“只要998,凡尔赛带回家”

进入公共舆论场后,“凡学”的内涵发生了细微的转变。在代表人物“蒙淇淇”甜宠贵妇的叙事中,“凡学”抛弃了创作者之间带有自我嘲解意味的主观意图,彻底蜕变成一种标签化的文本风格,即故意通过低调话语炫耀高端物质生活的表达方式。

“凡学”的这种新形态被大众广泛接受,也真正竖起了一个明晃晃的众矢之的。“凡学”出圈后,“小奶球”在微博正式宣布——“凡学已死”。

撇开其本源概念,我们姑且来聊一下为大众所普遍理解的“凡学”。“凡学”之所以引发强烈共鸣和激烈讨论,一是因为它太过普遍,二是在于它踩中了情绪痛点——朋友圈苦“凡学”久矣!

看似品茶,实则炫车

“凡学”的本质就是炫耀。炫耀什么?出身、职务、婚姻、金钱、身材、名望、品味、空闲……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切具有展示价值的社会资源。

炫耀原本是一种侵略性姿态,但不同于闪瞎旁人钛合金狗眼的大金链子小金表,“凡学”式炫耀的精髓在于间接、委婉、低调,经常以吐槽和抱怨等非暴力的形式表达出来。当围观群众们捧着瓜凑过来看热闹,却猛然发现热闹没看着,自己却被秀了一脸,只能愁眉苦脸地吃下这个哑巴亏。

炫耀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冲动,不管其套路是“混元拳法”还是“五连鞭”,根本上都是出于身份的焦虑。

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

在阿兰·德波顿看来,身份的焦虑就是我们对自己社会地位的担忧。当我们自认为有可能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时,身份的焦虑便产生了。而炫耀,就是对身份焦虑和身份风险的应激性抵抗。

正如傲慢的背后是恐惧,再风光的炫耀,其背后都是担忧。在收获他人羡慕的瞬间,在造成他人愤恨的片刻,炫耀者的自我被他人眼中的妒火照映得辉煌无比,世事无常的恐慌和无能为力的痛苦暂且抛之脑后,获得了霎那的心安。

身份:流动不居的价值辨认

对身份的焦虑,对社会地位的担忧,根源于现实中绝对的不确定性。

纵观历史,长盛不衰只是虚妄的神话,有多少名家望族,就有多少破败门庭,无论是Old Money还是New Money,都会害怕一夜变成No Money。即便把视野缩小到个人的生命史,因为无法预料的机遇和灾厄,运势也可能呈现出剧烈的起伏波动。

无论是天生继承还是后天打拼,身份都是在价值序列中暂时稳定的相对位置,蕴含着上下流动的可能性。

身份的向上流动作为一种经典叙事,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话语。王侯将相、天降横财、草根逆袭,不管因为出身、运气还是个人奋斗,我们都乐于从类似故事中获得一种想象性的心理满足,因为不管剧情多么狗血玄幻,都指向一种成功的可能性。

在富太太圈里格格不入的中产顾佳

《三十而已》中的顾佳想方设法混进太太圈以求与她们平起平坐的机会,选秀节目中的练习生挥汗如雨90度鞠躬祈祷着换回流量的眷顾,拼团的“名媛”们把自己装点的楚楚可人等待土豪的约会,996的程序员们甘愿被压榨到生理极限以免错过转瞬即逝的“福报”……热钱涌动,风口四起,财富的神话在身边发生,似乎又正在远去,每个人都担心错过“末班车”,却压根看不到尾灯在哪里。

比起错失向上流动的机遇,身份的跌落是更难接受的结果,特别是对看似体面实则脆弱不堪的“中产阶级”来说。

在播客《不合时宜》中,专注服务985“高知群体”的相亲平台“陌上花开”的负责人与沈奕斐教授展开过一场关于相亲条件的对谈,无论该负责人如何骄傲于其所在的圈子和身份,她的一句话都点出了背后的真正忧虑:“我们从小镇做题家一路成长到中产阶级的位置,没有人希望因为择偶的原因导致生活水平下降。”

不只是婚姻,教育也是在中上阶层中站稳脚跟的牢固扶手。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体面收入的父母们,生娃前怀抱着快乐教育的美好理想,生娃后摇身变成虎妈鹰爸,从早教阶段就开启了鸡娃养成之路。在“零和博弈”的视角下,与其说这是传统中国父母“望子成龙”心态的回魂,不如说是面对愈演愈烈的教育军备竞赛时被迫采取的“防御性”策略。

身份流动不居的不确定性,让焦虑感成为这个时代的诅咒。人们仿佛站在一块不停晃动、随时开裂的土地上,推推搡搡、无法站稳,又像攀在垂落悬崖的藤蔓上,要么努力自救,要么跌落深渊。在你争我抢的身份争夺战里,焦虑既是催促前进的动力,也是笼罩心头的梦魇,让灵魂在睡梦里都不得喘息。

排解:基于身份的焦虑表达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也无法有恃无恐。

内心的焦虑必须在摧毁自我之前得到排解,基于不同的生存状态和价值内核,人们投身于差异化的行动策略和文化表达。

有人笃信金钱的价值,通过炫耀财富来收割旁人的嫉妒;有人推崇思想的高贵,耕耘一方孤傲的精神家园;有人追逐个体的实现,醉心于自我解放后的畅快不羁;有人坚守根脉的延续,接过父辈传承下来的遥远薪火。或许,这些“有人”应该改为“有时”,多数情况下,每个人都在不同的价值内核之间周旋,试图平衡却总是顾此失彼。

在一个机遇充足、结构松动的年轻社会里,奋斗精神和逆天改变的想象自然是主流话语,但当社会变得越来越坚固紧实,上升的缝隙渐渐填合,后来者们抱持的态度不再是上进的激昂,而更多的是理性的无奈。

残酷的现实捻灭了对成功的期待,焦虑感无处纾解、愈演愈烈,再叠加上沉重的失落情绪,让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变得危若累卵,处于随时可能垮塌的风险之中。

满溢的情绪池需要一个阀门。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在《学做工》一书中揭示,文化生产是同质化群体开展价值确证和自我保护的重要手段。

为了对抗社会的结构性不公,英国工人阶级将反智主义作为文化武器,来对抗由知识精英主导的主流价值。同样的,当个人的幸福无法得到保证,谁又能咽得下老板画的大饼?

于是,人们求救于解构和自嘲,来排解不可承受的身份焦虑和失落情绪。我们用“躺平”来对抗奋斗话语,用“社畜”来缓冲工作压力,用“屌丝”“打工人”来给自己贴上标签,在进行底层自认的过程中,将残酷而赤裸的现实转化成一个集体的玩笑。

在别人伤害自己的脆弱自尊之前率先动手,这种针对自我价值的主动贬损是一种自戕式的防御,也是一个人格主体所能退守的最后底线。

由此不难理解,当那些真正的资源占有者们混入其中,模仿自嘲话语却行炫耀之实,自然会引起普遍的愤怒情绪——这不仅是一种冒充和戏仿,更是一种侮辱与挑衅。

面对“凡学”,网友们发动了文化反击战。

他们像追捧马保国一样消费着“蒙淇淇”的最新“作品”,戏谑地模仿和嘲弄“凡学”,通过解构的方式来对“凡学”的炫耀实质进行回击。时至今日,“凡学”已被众人拉下“神坛”,剥离了原初的炫耀功能,坍缩为一个供人调侃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符号。

类似的胜利总是容易。“凡学”毕竟只是一种不怀好意的价值表达而已,打碎了这个时髦的假靶子,却无法改变其背后的社会现实。解构与自嘲再强大,也只是自我宽慰的保护手段,除此之外,是否真正存在一种精神出路?或许我们要回到这一切的起点——身份焦虑。

找寻自我确证的可能

在构建身份的过程中,他人的认可和尊敬维持着自我的良好感觉,对保持自信和秉性极其重要,原因在于我们对自身价值的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对自己特性和品质的认识在相互矛盾的评价中飘忽不定。

于是,我们把价值排序和定义自我的权杖交到他人手中,再从他们那里拼命地一点一点索取认可。诚然,这是一种普遍的事实,但绝非唯一的必选项。

人类历史上留下的全部思想轨迹,都可以一统于苏格拉底的一句“认识你自己”。

一个灵魂,一副躯体,这是我们拥有的全部,也是意义的起点和归处。我们应当严肃对待自己的感受,直面精神的痛苦,寻找它的来源和去向,然后就会发现,那些带来焦虑、造成痛苦的指摘与评判,往往来自他人的规训,而非我们的内心。

我们要寻求的并非是失败的安慰、逃跑的借口、挣扎的自救、幻想的呓语,而是一个清晰又坚定的信念,把自我确证的权杖握在手里。找到那个牢固稳定的价值内核,方能识破外界的引诱和裹挟,躲开虚无的深坑和焦虑的陷阱。

“凡学”马上就会过时,它给我们留下的不应只是狂欢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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