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圖書館微信公號] 2021-01-04 15:55:04

經過了一年的醞釀和籌備,“湖湘廣記”專欄今天推出第一篇原創文章,以後的每週一,我們不見不散。希望讀者朋友們多多給予關注和支持,無論是以錦繡文章相投,還是以金手點贊轉發,對我們都是莫大的鼓勵。

一、他們把軍艦開進湘江

長沙這座老城,自鴉片戰爭後就命運多舛,經常因爲一些慘案登上當年的報紙頭條。

比如宣統二年的搶米風潮,外國人直接把軍艦開到湘江向東岸民衆掃射。一時間鮮血洗地,哀鴻遍野。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的人頭被放在木柵籠裏,掛滿長沙城。

沒想到時隔28年,長沙城又因政府誤斷而被付之一炬,成爲焦土政策的最大受害者。

圖中可見湘江由南向北分割嶽麓區與CBD區。文夕大火中尤以現在芙蓉區、天心區、雨花區和開福區一帶火情最爲嚴重,一河之隔的嶽麓區當年反因偏僻落後被放過。嶽麓山中多處古蹟因此得以保留,其中就包括嶽麓書院和自卑亭。如果整個嶽麓山都燒起來,後果不堪設想(圖片來源於網絡)。

在那個戰火紛亂的年代,一個城市的命運和當地官員的智商息息相關。畢竟當年權力相對集中,沒有什麼民主,也沒有什麼代表大會。

蔣介石一拍腦門定下的焦土政策,有的官員就能自己動腦子想想,裝傻充愣,敷衍過去。比如杭州城,就被當時的浙省首長朱家驊設法保下。

老照片中的文夕大火,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圖片引自高軍《血在燒:中日長沙會戰紀實》湖南文藝出版社)

可惜長沙攤上了張治中,在被日本人打成粉兒前先被自己人燒成炭。三千餘百姓睡夢中喪命,數萬人失去生計。

從那以後,再找不到瀟湘門外梨花雨,瞧不着霧失樓臺斜陽暮,那個活在詩詞畫兒裏有聲有調的兩千歲長沙在廢墟中一去不返。

璀璨星城在抗戰時期歷盡浩劫(圖片來源於網絡)

最憋屈的是,長沙幾乎成了蔣介石焦土政策的唯一犧牲品。

如今人們談起焦土政策,就要講到文夕大火。文夕之前,別人家地方官員都是避重就輕,權衡再三。文夕之後,誰還敢提什麼玉石俱焚。

蔣介石自己登上天心閣,眼瞧着黑牆斷壁從小雨場坪巷蔓延到文昌閣,一路燒得渣都不剩,不由得氣血上湧,立刻起了殺心。

果然,在倉促審訊後,蔣介石槍斃了長沙警備司令酆悌、警備第二團團長徐昆、省會警察局長文重孚,以平息民憤,算是亡羊補牢。國民政府的聲望也因爲這場大火降到最低點。

大火過後,焚燒殆盡的長沙城(圖片引自高軍《血在燒:中日長沙會戰紀實》湖南文藝出版社)

巧的是,當時周總理也在長沙。周恩來時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副部長,與葉劍英住在八路軍駐湘辦事處。

日軍攻至岳陽時,周恩來和葉劍英已疏送大部分八路軍駐湘人員離開,只剩他們幾個人。不料正遇上這場大火,差點燒死在睡夢中。不過他們畢竟身經百戰,震驚片刻後立即披衣而起,並對形勢做出判斷。

他們緊急疏散了街上驚慌失措的難民,帶領大家往大路上跑,向西逃往湘江,並渡河往衡陽轉移。

一向儒雅的周恩來這回真的義憤填膺,氣沖沖跑回長沙河西的軍委會政治部,當面責問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國共合作抗日期間,陳誠兼任軍委會政治部部長,周恩來是副部長,二者當時來往密切)。

位於長沙市河東蔡鍔中路的八路軍駐湘辦事處舊址,後來讓給小學生上課。抗戰劇《長沙保衛戰》中的人物經常出入這裏(圖片來源於網絡)。

彼時戰事喫緊,長沙城湧入大量難民,約有50萬人。大火前夕,政府分批撤走的和自發四散逃難的約45萬人,長沙城只剩5萬人。

這5萬人中多是走不掉的老人、女人和傷兵。連周總理這樣經歷過長征的年富力強者都差點被燒死,更別提那些傷兵和老人了,有的人爲了避火跳入水缸,結果被活生生煮死。有文獻統計5萬人燒死了2千餘,也有說是2萬餘。

張治中與毛主席在延安機場合影(1945年8月28日)。文夕大火是張治中人生最大污點。張治中戴罪回重慶後,薛嶽接了他的班,並在長沙會戰中違抗蔣命,力保長沙。回顧整個歷史,說這是一次改變世界的人事變動也不爲過(圖片引自張治中《張治中回憶錄》華文出版社)。

二、廢墟上,湖南人流着淚殺敵

最爲可惜的是,這場大火燒掉了人文鼎盛的賈誼故居。在長沙,沒什麼關羽廟、孔子廟,賈太傅祠就是人們祭拜和祈福的地方。

自唐宋以來,論起湖湘地區的賢哲,首推長沙賈誼。清末民初,湖湘學子絡繹不絕,踏破賈家的門檻。

杜甫在這兒吟過詩,韓愈在這兒寫過字,蔡鍔在這兒考過試,毛澤東在這兒辦過文化沙龍。

這下可好,賈誼故居和南邊供着奎星的天心閣同時被焚燬,十分不吉利,相當於把人家的文脈斷了。文夕大火之後,國民黨政府又一度棄賈太傅祠於不顧。民衆看不過去,便自發在廢墟上蓋了一間太傅殿。

長沙城太平街賈誼故居(圖片來源於網絡)

覆巢之下,老太平街遭殃嚴重。

看戲的宜春樓,喫早茶的洞庭春,明朝王爺的西牌樓,響噹噹的利生鹽號,還有辛亥革命留下的共進會,全都成了“過眼煙雲”。

之前雲集在這條街的一百多家商號,能支撐過大火和戰爭的寥寥無幾。

好在街道兩千年來的骨架未散,改革開放以來,三湘人建設家園、發展經濟的熱情持續高漲,這條街又成爲湖南首屈一指的特色商業街,幾乎每天都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

文夕大火前,長沙曾是中國最繁華和最具希望的城市之一。老城區商業街商號林立,街道上摩肩接踵。圖爲當年在八角亭(現爲五一廣場)一帶的商號廣告單(圖片引自周英《長沙市文物徵集集錦》湖南美術出版社)。

雖說國民黨的指揮失當是這場大火的直接原因,但說到底,長沙城是日本侵略者豺狼野心之下的犧牲品。這場大火不光毀了長沙人的家園,也毀了湖南十三城人民共同的嚮往。

對那些偏遠山區出來的湖湘人來說,長沙就是活在兒時睡前故事裏的月亮城,是長大後要去闖蕩的地方。粉身碎骨、滿身瘡痍的長沙城激出了湖湘人的血性,促使他們死抵長沙,同日寇拼盡最後一卒。

陳獨秀評價湖南人的血性,用蝗蟲渡河打比方:第一個走到水邊,被水沖走了;又來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他們的屍骸堆積起來,堆成一座橋,其餘的便衝過去了。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日軍的機械化部隊在湖南寸步難行:鄉民們自斷生計,自發毀路毀田,放水沖田,使整個湘北成了泥濘不堪的大沼澤。長沙拉鋸5年間,日軍在湖南捉不住一個肯指路的活人。

湘江岸邊的漁人雕塑。這座雕塑建在長沙博物館旁,靠近湘江與瀏陽河的交匯處。戰火毀了千年古城,卻沒能斬斷三湘文化。如今的星城高樓迭起,車水馬龍。各忙各的長沙人,心中都矗立着一座文化豐碑。喫得苦,霸得蠻,彎下腰能撒網插秧,扔下網能上陣打仗。當年,一場大火燒掉長沙,讓湖湘人斷了苟活於亂世的念想,激起他們的骨氣與豪情。而今,這種自豪感依然支撐着他們的脊樑,幫助他們渡過改革建設上的種種難關(圖片攝於長沙湘江與瀏陽河交匯處)。

岡村寧次帶着他那羣在南京城燒殺擄掠的虎狼之師突破了新牆河防線時,曾以耀武揚威的口吻給薛嶽寫了一封勸降書。

第一次長沙會戰,他糾集10萬日軍,企圖像吞掉上海、杭州一樣,在1周內喫掉長沙。

可惜,他通悉湖南地理,卻不瞭解湖南民氣:

敢跟麥克阿瑟叫板,要一泡尿把美國人滋回太平洋的彭德懷是湖南人;賀龍,掄着兩把菜刀就敢和拿槍的硬剛,也是湖南人;湘軍後代,喊出“中國要滅亡,湖南人先死絕”的楊度也是湖南人。

他沒想到湖南會成爲他軍旅生涯的污點,成爲縈繞心頭數年之久,揮之不去的噩夢。他錯判形勢,無功而返,還崩掉了兩顆門牙。

第一次長沙會戰期間岡村寧次致薛嶽將軍的勸降書(圖片引自周英《長沙市文物徵集集錦》湖南美術出版社)

此圖爲第一次長沙會戰雙方陣地和行軍路線,星標處爲三湘地區的新牆河、汨羅河和瀏陽河。中國軍隊沿三河設防,奮勇擊敵。交戰後,河岸邊隨處可見中國戰士和日本人的屍體(圖片引自高軍《血在燒:中日長沙會戰紀實》湖南文藝出版社)。

三次長沙會戰,薛嶽將軍都以天爐戰法迎敵,戰果說是舉世矚目也不爲過。

第二次長沙會戰,中國軍隊險勝,再次讓日軍滾出新牆河。不久,東條英機重組內閣,指揮空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

正當中國各界人士對英美參戰寄以厚望之時,我們的同盟軍卻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中緬印和東南亞戰區頻頻繳械投降。最讓中國人不解的,是駐守新加坡的十萬英軍精銳向區區三萬日軍投降。

此圖爲長沙市湘江東岸城牆變遷說明。圖中可見兩圈城牆,內圈爲唐朝長沙城輪廓,外圈爲清朝長沙城輪廓。紅筆所圈黃道門即爲現在長沙城標誌天心閣所在。第三次長沙會戰時,以李玉堂爲首的第70軍死守這處制高點,與日軍惡戰數小時,爲友軍策應圍殲敵人創造時機。天心閣上響起的衝鋒號就是中華民族最後的怒號(圖片來源於網絡)。

在這樣的背景下,第三次長沙會戰的勝利可謂大快人心,被英國人稱作同盟軍中唯一決定性勝利。

英美政治家們開始認爲中國軍隊有資助的價值。如果給中國軍隊更好的武器和裝備,也許可以逆轉亞洲戰場的形勢。

在這之後,宋美齡赴美作長達九個月的巡迴演講。這位才貌雙全的女士藉助國會山告訴全世界,儘管中國積貧積弱,在各方面都有些捉襟見肘,但是這並未影響中國人保家衛國的決心。

中國將以血肉長城和日本軍隊死磕到底,把他們的陸軍死死咬在中國內陸,直到勝利的那一天。宋美齡通過演講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形象,成功帶回5億貸款和優良軍備。

不過,幫助宋美齡登上國會山的,並不是那天在現場爲她引路開車門的一衆紳士們,而是遠在中國前線殺得血肉模糊的一營又一營的中國軍人。

三、苦盡甘來 蓬勃發展

五一大道數年來的變遷。作爲長沙城的主幹道,這條40來米寬的直通湘江和老火車站的樣板路是外鄉人進入星城的必經之路。短短70年,卻已是滄海桑田。長沙人在缺少中央財政支持的情況下,硬是火速搭起一座座高樓廣廈(圖片引自晟龍“對談:照片中的老長沙及背後的故事”《中外建築》2016年第4期訪談錄)。

歷史總是此環扣着彼環。

若沒有文夕大火,薛嶽即便被調到長沙,也不一定能得到獨攬大局的機遇和權力。如果沒有第二次長沙會戰的慘重損失,就沒有臥薪嚐膽後的第三次大捷。如果不是第三次會戰導致的自我膨脹,和對天爐戰法的過度自信,中國軍隊也不會在第四次長沙會戰時潰不成軍。

當初間接把近衛內閣轟下臺的一衆英雄,晚年也是悽孤慘淡。在歷史的洪流面前,人的一生太過飄渺短暫。只有見證過榮辱沉浮的城市,還在浩瀚的時光長河中孤佇永存。

戰爭年代,深處內陸的長沙城卻不幸成爲戰爭的中心,從此唱出一幕幕慷慨悲歌。建國以來,長沙這座城市所煥發出來的,是勃勃生機。

長沙不在蘇聯援助的156項中,也不屬於國家中心城市,一直處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處境中,似乎從未被中央考慮作爲最有潛力的發展城市之一。

即便如此,長沙還是樂樂呵呵地自己搞建設。在那個天津重慶還拿不出什麼像樣工程的年代,長沙花了十年時間硬生生修好了位處CBD中心的芙蓉路,一時間引爲話題。應該說,正因爲長沙沒拿到什麼錢,它如今的發展速度才令人咋舌。

中國評選最幸福十大城市,長沙連續13年上榜,可以說是全國幸福感最高的城市。也許是百年來受過太多磨難,長沙人格外珍惜今天的生活,對發展建設格外用心。長沙在低調地保留實力,也許未來的某天,長沙又會做出什麼舉國慨嘆的成績。

作者簡介:郭曉倩,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臨牀醫學在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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