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9日,莆田荔城區,林明柯正在金鼎廣場等朋友聚會。

百無聊賴之際,他打開手機上的UC瀏覽器看新聞,無意間,某條新聞的評論區裏,一條廣告閃進眼簾,大意是:“快速查詢開房記錄、家庭住址,加我微信。”

林明柯混跡生意場,他有些心動,萬一以後跟誰有生意糾紛,可以查他的家庭住址。他隨手加了微信好友——“新盾源:小平”。小平推來一張微信名片,叫他加小軍。

一個戶口信息,450元。這是小軍提供的報價。林明柯還沒有查別人的需求,先把自己的身份證報了過去。對方承諾,48小時內,會把結果發給他。

茂名市茂南區福華一街,新盾源安防電子科技有限公司比鄰繁華的鬧市,一旁是學校和一衆教育輔導機構。

這家公司的門口,樹立在巨大的標示牌,顯示它是一家正常的安防公司,他們銷售安防設備、電子產品等。公司規模不大,約有20來人。客服部是該公司最大的部門,以年輕女性爲主,其中還有前來實習或者兼職的大學生。

2018年1月,此時已臨近過年,員工們抱怨聲越來越大,每月2000-3000元的薪水,實在少得可憐,不少人正等着年後離職。他們坐在電腦前,處理着零星的訂單和各種售前售後服務。衆人心照不宣,一排電腦中,3號機是特殊的存在,一些特殊的訂單,都要轉接3號機才能完成。

1月19日,一位莆田客戶的訂單,便進入3號機,經由一個暱稱爲“小軍”的微信號,向外發送了查詢請求。

2天后,訂單完成,林明柯收到了一張截圖。是自己家的地址,沒錯,心中一陣恐懼。沒多久,林明柯趕往莆田市公安局荔城分局報案。

《破產姐妹》劇照

2018年3月22日,湖北咸寧,趙巍手機響起,前同事餘鹹晉在電話那頭說:“出事了……”

趙巍問,什麼事?但餘鹹晉話未說完,便掛了電話,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繫上他。

此時已經過完年,趙巍剛結束公安部刑偵局的工作,從北京回到了咸寧。此時,他仍是咸寧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名幹警。

2年後,2020年8月底,莆田市荔城區人民法院對這起被編爲“1·19專案”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作出一審判決,認爲被告人趙巍夥同同案人向他人出售公民個人信息,違法所得共計人民幣1403406.82元,趙巍個人違法所得共計人民幣727805元,情節特別嚴重,其行爲已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

趙巍在庭審現場

林明柯的個人信息,以一種超乎他想象的方式被販賣,歷經近十個環節,從新盾源公司到各個信息販子,再到公安內鬼,層層轉賣,所涉甚廣。

“1·19”專案共有近40人落網,但這並非這條隱私產業的全部。事後,趙巍供述,他查詢的信息有3000-4000條(每查詢一人,其名下的所有信息爲一條)。

而根據莆田檢方的指控,光是第一下家孫奇經手的數據,就有28萬條之多,至於還有多少暗線沒有曝光,目前不得而知。

3號機與信息販子

蕭恆萍是2017年3月份年來到新盾源的,面試很簡單,面試官叫她坐在電腦前,打了一通字,就直接叫她上班了。

彼時,她剛畢業,正準備着考研複習,但雙親年邁體衰,父親還有心臟病,度日維艱。她不得不找一份工作,以維持生活開支,補貼家用。

表面上,新盾源公司看起來一切正常,她特意看了營業執照、趕集網上的招聘信息。他們賣的器材,電商平臺上都有賣。但事實上,那些充電寶、充電頭,插座、手錶、眼鏡等,外形看似普通,其實都經過了改裝,內置了監控、監聽、定位等電子模塊,有的得到了相關部門的許可,有的則沒有。

平時,買賣這些特殊器材的訂單量並不大,有時候一天就幾單。創收較高的,是那臺3號機。它經營着新盾源另一項特殊的業務,可以幫人查開房記錄、車輛軌跡、戶籍信息、手機號碼機主信息、個人名下的房產、公司、婚姻信息,甚至能通過模糊查詢,找到客戶要的戶籍信息。

各項業務中,收費最高的是婚姻信息,950元,其次是開房記錄,900元一條。名下房產、公司,850元。其他信息也在400-800元之間不等。根據天眼查顯示,新盾源的法人代表是李金昌,但他只是一名經理,沒有佔股份。真正的老闆,叫葉金水,真名葉省。

天眼查顯示“新盾源”的法人代表是李金昌

3號機的所有訂單請求,會進入到李金昌的微信號,由他轉至上家——一個叫“叮噹”的微信好友。據庭審現場李金昌的說法,“叮噹”是老闆葉省幫他找來的上家,具體是誰,沒人知道。

“叮噹”真名叫覃素月。她捲入這一行,也事出偶然,2016年下半年的某天,她在深圳一家麥當勞等人間隙,點開了微信的附近功能,在一位陌生人公開的朋友圈裏,看到了查開房記錄的廣告,彼時她生意失敗,正想找點項目來做,覺得買賣信息這一行有利可圖,也能幫丈夫分攤一些房租和日常開銷。

就這樣,她加了此人微信,得知他開了一個名叫大月亮私家偵探事務所的公衆號,利用微信公衆號做推廣,前景可觀。覃素月成了他的下家。她自己不會弄公衆號,是丈夫幫忙註冊的,她從網上覆制一些內容,又買了張銀行卡,就這樣經營了起來。約過了半年,她的客戶才逐漸多起來,其中一名叫小二的客戶,正是茂名新盾源公司的李金昌。

在賣給李金昌等客戶的信息中,覃素月每單賺取50-100元不等的差價,“生意”好的時候,她每個月有上萬元的收入。

這條產業到這裏纔剛剛開始。覃素月的上家,是黃海亮。從2017年3月開始,黃海亮便混跡各種信息販賣的QQ羣,微信羣,他註冊了公衆號——大月亮私家偵探事務所,成了他招徠客戶的主要渠道,很多人搜索私家偵探,就直接找到了他。他的門道顯然比覃素月更廣,能查到信息也更多。

目前已經搜索不到該公衆號

不僅查婚姻、小三、人軌、車軌,還能查銀行卡餘額,快遞網購,監控等,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客戶提供身份證號碼,他能查詢個人戶籍信息,同戶人員,聯繫方式,開房記錄,同住人員,出行軌跡、車輛檔案。提供一個手機號碼,他就能查機主信息、收貨地址、物流信息,還有定位、通話詳單等。

他自己測試過,手機定位的誤差,只在500米左右。查手機定位和查人軌、車軌,門道各不相同,有的上家能查開房記錄,有的上家卻只能查手機機主信息。手機機主信息的上家,也只是一名中間商。

信息買賣的源頭,要追溯到武漢,一名從事靚號生意的前移動公司員工,利用工作期間積累的人脈,敲開了這扇後門。

黃海亮也遇到過頭疼的事情,上家反饋過來的信息,半真半假。他也學聰明瞭,有些信息查不了,要麼自己造假,或者委託上家幫忙造假。造假也是信息販子的常見手段,有些信息空白,他們自己編造一下,查不到的定位圖,也能手動P上去。

這條產業也橫向擴展開來,黃海亮下家有多個,上家也不少。

在黃海亮衆多上家中,只有一人落網,名叫林姍的。林姍的信息販賣網絡就更復雜了。根據她在庭審現場交代,她的上家有7人,下家有4人,但其中多數人至今仍逍遙法外。

新生意

就這樣,經過4-5次轉手後,林明柯的身份證號,來到了黃海亮、林姍手裏,再通過一名名爲“R·研”微信好友,逐漸靠近本案的核心。

“R·研”真名其實叫孫奇。

2018年年初的某天,身在武漢的孫奇登陸QQ,他看到,之前參與隱私販賣的QQ羣仍然在跳動。點開一個名爲“私家偵探調查羣”的QQ羣,一個暱稱叫楊武的男子頗爲活躍,孫奇覺得楊武資源多,有門道,並向他諮詢信息查詢的事。

兩人一拍即合,開始了合作。

孫奇1981年出生,湖北黃岡人。是信息販賣的老手,早在2013年開始做了這一行,經驗豐富老道,深諳行業黑話和各種操作。此前,他因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在湖南沅陵被判過刑。

與此同時,孫奇還叫自己的弟弟,孫超,還有同鄉的豐波,一起來到武漢,三人共住一塊,並把他們發展爲自己的下家。孫超、豐波各交了5000元的入羣費,開始活躍於各大隱私販賣羣,發佈廣告,招徠客戶,發展了前文所述的一衆下家。

自然,上家“楊武”是個假名,該賬戶背後,是由兩個人輪流操控,藏大偉和呂亮亮,他們來自湖北省咸寧市。藏大偉此前在當地銀行催收部門工作過。

2017年5月,他跟一個名叫餘鹹晉的男子合夥開了一家催收公司,並聘請好友呂亮亮擔任催收員,專門幫銀行處理不良資產,從中賺取手續費。

催收經常遇到一個難題,找不到人。找警察幫忙,是他們想到的最好的辦法。餘鹹晉曾在咸寧市公安局反電詐中心工作,與該局刑偵支隊的民警趙巍是熟人。趙巍事後回憶,餘鹹晉找到他,是以工作的名義,請求他幫忙,要幫法院查欠錢不還的老賴。趙巍答應了下來。

但催收的生意,並沒有延續下去。事情朝着另一個方向發展起來了。幾個人轉而做起了隱私販賣的生意。2017年8月中下旬起,趙巍開始登陸公安內網,查一些與工作內容無關的信息。

據趙巍事後供述,2017年10月,餘鹹晉託人送來2萬元好處費,之後,要查的數據便多了起來。“我一開始是拒絕的,呂亮亮就給我打電話,暗示我說,我已經幫他查詢了,不繼續幫我查就會出事的。”

餘鹹晉講述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據他的說法,趙巍幫他和藏大偉查了大半個月的銀行信息,主動提出,沒有錢賺,不想做,提議做公民個人信息查詢,並指示他們去網上尋找有私家偵查需求的客戶。總之,趙巍纔是老闆,是出謀劃策的負責人。

無論如何,新生意,就這樣做起來了。

PKI與內鬼

周林是新疆莎車縣公安局的民警,2017年前後,他被借調到公安部工作,同期一起借調過去的,還有來自湖北省咸寧市公安局的民警趙巍。

根據周林的陳述,趙巍從這一年8月開始,便找他借用PKI——一個可以登陸公安內網的密鑰。趙巍說,他要幫咸寧公安機關建信息數據庫,他的PKI因升級出了問題,無法登陸。

最初幾次,周林都是下班後借給他。2018年2月,周林休假回莎車結婚,趙巍跟他說,回去了PKI也沒有用,借他再用用。周林沒多想,答應了下來。

差不多前後腳,趙巍也回到了咸寧,並把周林的PKI也一併帶了回去,每次趙巍要用的時候,就撥通周林的微信視頻,通過視頻完成人臉驗證後登陸查詢。直到周林返回北京,趙巍才把他的PKI寄過去。

趙巍是1987年生人,2010年,他被咸寧市公安局聘爲人民警察。2016年前後,一個名叫餘鹹晉的警察新進入他的單位,趙巍負責給他培訓,兩人逐漸熟絡起來。

根據趙巍在庭審現場供述,沒多久,餘鹹晉被分配到咸寧市公安局反電詐中心,兩人工作上有頻繁的業務往來。按照國家反電詐的規範,他所在的情報部門需要緊密配合反電詐中心的工作,每天會收到反電詐中心大量的查詢信息。

以前,他將這些工作上的信息打包加密後發給餘鹹晉,有時用工作賬號,有時用私人賬號。按照規定,這些業務往來原本是有程序規定的,但根據趙巍的說法,這些規定並沒有書面化,只是上面口頭指定。管理並不嚴格。

PKI被借用時,周林一開始覺得,大家做情報的,查信息屬於正常,但他可能沒有想到的是,這些信息導出後,會被趙巍存入優盤,並直接連接手機。此時呂亮亮早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一次性的微信號,趙巍登陸後,轉發過去。

事實上,隱私數據的來源,只有兩個渠道——黑客、內鬼。來自商業平臺的隱私數據,相對單一、封閉,大多流向詐騙行業,售價也相對低廉,一個手機號碼,幾毛錢即可買到。但公安內網的數據,卻是全面且豐富的,幾乎可以還原一個人完整的生活軌跡。自然,售價也是所有隱私信息中最高昂的。

趙巍等人並未提及他們的售價。根據孫奇給下家的報價倒推,他從呂亮亮那裏拿到的信息,單條差不多是260元左右——當數據來到終端客戶時,價格會翻3-4倍,有時會超過2000元,情況不一而足。

餘鹹晉在筆錄中提到,他們共賺了100萬元,趙巍分到了80萬,其餘幾人分剩下的10萬。這是他們之前約定的,賺到的錢,趙巍佔股6成,餘鹹晉跟藏大偉、呂亮亮、羅君各佔1成。

趙巍供述稱,他只獲利30萬元。不過,莆田警方在一張由呂亮亮送給趙巍的銀行卡里,查到了72萬的流水。

由於有公安內鬼參與作案,他們很懂得規避風險,不使用個人實名認證的微信號,而是在微信上找微商買黑號,每個月要換5-6個號。收款套現的賬戶,也是“楊武”去當地一間陶瓷店裏找的。

“楊武”給對方一部手機,一張卡,叫他單線聯繫。每天跟陶瓷電店主去銀行取錢時,“楊武”就躲在監控死角。

即便如此,這場“生意”也只持續了半年。他們並不知道,莆田那位林先生,早已經報了案。兩個月後的2018年3月20日,陶瓷店店主收到“楊武”的語音:“上面出事了,把手機扔掉,不要再聯繫我了。”

差不多同時,茂名的新盾源公司、深圳的覃素月夫婦、廉江的黃海亮、浙江的林姍,武漢的孫奇孫超等人,也在這年的3月23日前後被連鍋端起。莆田的民警趕到咸寧,找到了餘鹹晉。趙巍見勢,走進了他所在單位的紀檢監察室。

(文中林明柯、周林爲化名)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承波

編輯 | 董可馨

排版 | 翁 傑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