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最後一天,《崖上的波妞》在影院與中國觀衆見面了,勾起了大部分80、90後沒能在大熒幕上看過宮崎駿作品的遺憾。

而1月5日,是宮崎駿的80歲生日。他如今的每一次生日都值得珍惜、讚歎,宮老還在,吉卜力動畫夢王國就不散。

一個人的一生,至少可以認識宮崎駿三次。至少三次。

宮崎駿

就我自己而言,當7歲時第一次從《千與千尋》開始走進宮崎駿的世界裏,光怪陸離的非人類,表情猙獰的獸和巫婆,混沌且壯觀的虛幻城垣……“宮崎駿”是誰?不懂,我是當恐怖片來看的。

《千與千尋》

但沒關係,在“萬物有靈”的世界裏,鬼也是可愛的。

約莫12、13歲時第二次看《千與千尋》,幾年過去,我忽然看懂了千尋和白龍之間純潔清冽的感情,看懂了一種築於幻想之城上的絕望和希望。

《千與千尋》

長大一些再看一遍,我又看懂了片中對慾望、貪婪、冷漠等人性黑暗面的諷刺。

直到今天,逐漸釐清裏面呼之欲出的“生命”之主題,“萬物有靈且美”,是一種樸實的信仰。

我再也不會只是說“宮崎駿身體裏住着一個小孩”。什麼“天真”“純淨”“美好”統統拋去,再遇宮崎駿,我更願意沉默獨享。

《千與千尋》

但我依然不敢說“看懂了”。

所以不管幾歲,依然會打開宮崎駿的動畫重看一遍,在任何溫暖、或需要溫暖的時刻。

飛行家

著《宮崎駿的世界》的蘇珊·奈佩爾認爲,宮崎駿電影裏的故事不管情節差異有多大,主題有多豐富,它們都生長於同一個宇宙。

“飛行”和“天空”,是宮崎駿宇宙裏,雋永不倦的意向。

《哈爾的移動城堡》

宮崎駿王國反覆出現虛或實的飛機、各種各樣的飛行棋,像《名偵探柯南》裏的炸彈一樣無處不在。就連工作室“吉卜力”,也源於二戰中一款意大利偵察機的名字。

飛行軍艦伴隨着戰爭,它是轟炸、重建世界秩序的重要武器。飛行軍艦,也和宮崎駿小時候的生活密切相關。

因爲他生於1941年,東京一個經營軍用飛機工廠的家族,第二次世界大戰正進入白熱化階段。

宮崎駿的童年,不斷親眼看見自己生活的城市被美國用燃燒彈襲擊,遍地硝煙、不得安寧。他的家庭也深度參與到這場戰爭之中。

母親懷抱童年宮崎駿

宮崎駿的父親宮崎是一個公開聲明不想上戰場,卻因戰爭而致富的“低劣現實主義者”,他用孩子爲藉口躲避參戰,自己卻開了軍工廠,負責生產零式戰鬥機和軍用飛機配件。

小時候,宮崎駿聽到父親和朋友在家中談論在中國打了勝仗,父親時常炫耀自家開的軍工廠:“斯大林說過,人民是無罪的,我就是人民嘛。”

家庭和時代讓宮崎駿被迫浸泡在對戰爭的反思和對飛行的罪惡感裏,逐漸成長爲一個內心纖細,還有點膽小的少年。他一度感到羞赧:“我爲什麼是日本人?真丟人!”

軍工廠老闆的兒子宮崎駿,堅定地長成了一個反戰活動家。

青年宮崎駿

但從小的耳濡目染,他又忠誠地熱愛着戰鬥機,無處不在地把這個與戰爭密切相關的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裏。

這種矛盾性與分裂性時時刻刻在他身上存在着:就像外表溫和慈祥,犟起來脾氣比誰都衝,既堅決反戰,又喜歡武器。

《起風了》劇照

1945年,太平洋戰爭進入尾聲,宮崎駿一家人擠在伯父的小卡車裏準備逃難,這時,一位抱着小孩的婦女過來請求搭車,坐在貨廂裏的宮崎駿努力挪身,企圖讓她上來,卻聽到父親和伯父向婦女表示拒絕:“坐不下了”。

戰爭也許是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事。但這一幅幅畫面,都深深鑿刻在宮崎駿的腦海裏,從小生根,他要以另一種形式去將它呈現出來。

他把空襲和烈火焚城刻在《天空之城》裏,卻有意把飛行賦予了詩意,鳥一樣翱翔、風一般穿梭,都承載着那個少年宮崎駿對一片美好天空的憧憬。

《天空之城》

不論是《千與千尋》,還是《天空之城》《風之谷》,飛行多少都承載着一種理想化的嚮往,天空沒有戰爭,沒有殘酷和慾望,只有純粹的夢想和天真的心靈。而1992年的作品《紅豬》,年近半百的宮崎駿,展開了對於飛行,更深刻的反思。

《風之谷》

《紅豬》裏的飛機變得沉重起來。它要承載主人公的流離人生,不再單純作爲真善美的化身,而是暗喻着悲劇性。畫面裏,排列整齊的空軍戰機一一升上天堂,飛行員們的命運在戰爭中消逝。

《紅豬》

宮崎駿的動畫,不僅僅是一部部想象力充沛的作品,那裏編織着他的實然和應然,他的所見和夢想。

對飛行的不倦刻畫,在這些年逐漸成爲了他的一種贖罪方式,一種個體對時代的慚愧,一種偉大的愛。他爲自己親眼所見的大量空中人禍,也爲那個屠戮生靈的殘酷時代。

《魔女宅急便》

2003年,當《千與千尋》斬獲奧斯卡最佳長片動畫獎時,宮崎駿拒絕出席頒獎典禮,理由是“不想去一個正在轟炸伊拉克的國家。”

2013年,父親去世20年後,宮崎駿專門發表一篇文章闡述二戰對他成長的影響,並對日本修憲表達了強烈反對,“我童年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們打了一場非常愚蠢的戰爭。”後來接受採訪時,他還公然表示,安倍晉三應當處理好慰安婦的問題。

圖源:央視新聞微博

對於那個“灰色的、歇斯底里的時代”,他始終心懷愧疚,卻在《起風了》裏依然借主人公的夢境無聲吶喊:“活下去”。

《起風了》

塵封的記憶得到了宣泄,戰爭的陰霾,命運的恥辱和羞慚,在此時此刻有了一個交代,化爲一個註腳。

萬物有靈

據說,宮崎駿走進工作室時總是會向空無一人的屋子說“早上好”,他堅信有人在自己身邊,“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不過肯定是有的。”

他相信自然混沌而神祕,萬物暗藏玄機,相信眼睛看不到的,用心靈去聽,就能感受得到。

《哈爾的移動城堡》

對自然的敬畏,即對生之敬畏。就像晚年與妻子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盆栽裏生了毛毛蟲,到底應該保護盆栽,還是該保護毛毛蟲?

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家的童真,毋寧說是一種信仰,一種自我救贖的渠道:當他知道自己可以跨越關於戰爭、恥辱的禁錮,走進另一片天地,將心底奔流的思緒和大自然相連時,他感受到了重生。

《龍貓》

小時候,母親久居病榻,宮崎駿也體弱多病,孤獨和壓抑伴隨着他,只有在鄉村森林裏,他才得以同那些樸素、真實的景色訴說心事,一草一木都是紛亂童年裏最大的安慰。

他從不在過年時去神社參拜,因爲他不認爲神住在那種金碧輝煌的地方,他認爲他們應該住在深山幽谷裏,就像《幽靈公主》裏黝黯樹林中忽閃忽現的精靈。

《幽靈公主》

1958年,17歲的宮崎駿一個人在電影院裏看了日本史上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白蛇傳》,看完後深受觸動,竟哭了一整晚。

《白蛇傳》海報

宮崎駿後來坦陳,青春期迷戀上了電影裏的女主人公。

“我的心被她深深打動了,踉踉蹌蹌地走在雪花飄飛的路上,也不知怎麼就回到了家。看到她那堅韌和一心一意的品格,再看看自己這個沒出息的樣子,我傷心地在火爐邊坐了一整晚,也哭了一整晚。高考前的考試憂鬱症、青春期的心智不全、還有投身製作‘三文錢的廉價鬧劇’的夢想”

初戀竟然是電影裏的白娘子,從這裏開始,一個少年敏感而充沛的心被打開了,他也從一直熱愛的漫畫裏發現了更積極、明亮和純粹的可能性。

17歲時遇見的白素貞持續在宮崎駿心頭揮之不去,在白娘子面前,宮崎駿總是顯得羞愧,他筆下無數充滿英雄主義的女性角色,都是帶有拯救光環的角色。

《移動之城》裏,蘇菲用自己的堅韌爲城市換上新面貌,《天空之城》和《千與千尋》裏,女主人公是索引,是救世者,是象徵自由的追尋者。

《哈爾的移動城堡》蘇菲

《天空之城》希達

《天空之城》千尋

彼時,伴隨着二戰結束後來自西方的迪士尼熱潮,日本動畫產業一度出現了空前繁盛。龍頭企業“東映動畫”,放出口號,要打造“東方的迪士尼”,糅合亞洲人獨有的審美和文化,企圖與西方的動畫帝國抗衡。

畢業後的宮崎駿,順利加入東映公司,從此開始動畫工作,但卻因爲自身審美和風格的另類,持續坐了長達十數年的冷板凳,處女作《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也未能受到大衆認可。

《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

1982年,宮崎駿開始獨立創作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原創的漫畫《風之谷》,連載兩年後,他開始籌劃將其改編成電影。

尋找配樂的時候,他偶然在一間簡陋的工作室,見到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配樂師,與之交識後,毅然決定換掉了當時已原定好的配樂製作人,與這位比自己年小9歲的音樂人合作。

《風之谷》劇照

他就是後來與宮崎駿“不離不棄”的久石讓。

久石讓與宮崎駿的相遇,就像夜空裏的星雲和月,彼此照亮,共織一個深沉的夢境。

久石讓第一次見到宮崎駿的時候就說:“他給我的印象是很深沉卻又熱心的人,就像體內充滿炸藥一樣一觸即發。”

兩人對這個世界好像都沉默無言,都熱愛純粹和直白,對自身生活的時代,既格格不入,又用飽含情感的獨特方式保持窺視。

曲風和畫風,都是空靈、輕盈的那種,仿如一綹清風洞穿心底。

暴君

但能讓宮崎駿發自內心接受的人,除了久石讓,還真沒幾個叫得上名的。

新垣結衣與古美門主演的《LEGAL HIGH》裏,有一位極端嚴苛、說話不留情面的動畫導演,他對手下的工作成員怒吼:“在我看來,你們統統沒有才能,一個個都是笨蛋。”面對他,大家都都膽戰心驚,一位原畫師甚至被他逼到精神崩潰。

這位導演的原型就是宮崎駿。

被他罵的原畫師,是《風之谷》的原畫庵野秀明。

1983年,年僅23歲的庵野秀明還是個新人,連人物都不會畫,宮崎駿卻把《風之谷》的巨神兵創作部分交給他,並丟出一句:“不能畫就滾蛋。”

庵野秀明幾乎被嚇傻了,只能嘔心瀝血,每天加班到深夜,最後足足畫了35套。

“才這點程度就不行,那我勸他還是趁早辭職、另尋他路,我是爲了他本人好。”類似句式是他在工作室裏的口頭禪。

宮崎駿確實是一個暴脾氣。

現實中,這樣頑固、古板,專橫而不近人情的人,尤其是老人,不會是那種十分受到家人青睞和依賴的。

《風之谷》製作期間,宮崎駿母親臥牀生病,但當時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動畫製作上,疏於陪伴,直至母親離世,幡然醒悟,懊悔終身。

後來,他和大部分人一樣,經歷結婚、生子,走出事業裏的低谷,到摘獲榮光,可在生活裏,卻成爲了“充滿懊悔的父親”。

“我只知道工作,根本就是工作過度的父親,我沒有帶給他們任何陰影,但在家裏也沒有任何存在感。”

長子宮崎吾朗雖然也沿襲父業走上了動畫導演之路,但父子兩人的關係始終疏離、僵硬,父親的光環給兒子施予了無形的壓力,他的脾氣也讓父子兩人難以共同工作。

鈴木敏夫曾邀請宮崎吾朗挑擔任《地海戰記》的導演,卻遭到其父宮崎駿的強烈反對。他直陳,認爲兒子在這方面沒有絲毫才能,罵起來毫不留餘地。

爲了證明自己,宮崎吾朗堅持接下了工作,沒日沒夜地畫分鏡,把自己逼到幾近崩潰,《地海戰記》中弒父的少年被心中的黑影糾纏,留下了他內心世界的顯影。

然而,在《地海戰記》的首映典上,宮崎駿看了一半就草草離場,並甩下兩個字:乏味。

《地海戰記》海報

父子倆關係徹底陷入僵局,避而不見,一句話也不說。

在工作室創作分鏡腳本時,如果宮崎駿走過來,宮崎吾朗就會把貼滿分鏡腳本的木板背過去,一眼也不讓父親看。

然而,就像宮崎駿身上始終存在的矛盾和撕扯性,他如此暴躁的外在,卻不礙於他實在是一個充滿愛意的人。

當兒子的動畫處女作《地海戰記》正式上映遭受評論家惡評時,他還是在給兒子的短信裏寫道:“很真誠,很棒”

哪怕肆意表達自己曾憎惡的、痛斥的,他也始終無法否認自己心底最本真的愛意。

對兒子始終有愧,卻無法停止否定和批評他。

就像當年雖然瞧不起父親,甚至引以爲恥,但對電影的大多數啓蒙,都來源於一次次帶自己去電影院的父親。

還有,當年,在《風之谷》完成後,庵野秀明毅然離開了吉卜力工作室,且在十數年後依靠新作證明了自己的才華,然而宮崎駿卻始終不認同舊徒的創作理念。

就在外界都以爲這師徒二人早已反目的時候,宮崎駿卻找了卻找了庵野秀明來給自己最後一部長片《起風了》配音。

他還在2001年的十大日本電影導演獎頒獎典禮上,公開對庵野秀明不吝溢美:“一直以來,我都看好庵野秀明,他的動畫像極了‘拆卸作業’,他無所顧忌地在作品裏展現自己的缺點,卻能夠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但除了他之外,我尚未發現值得關注的第二人。”

庵野秀明執導電視動畫片《新世紀福音戰士》

某種程度上,暴君即赤子。

最濃烈的,與最真誠的相伴。

他無時無刻不揮舞着一根長鞭,鞭笞着自己和他人,爲動畫事業祭獻,絕不做丁點湊合。在他的動畫王國裏,他既是國王,又是奴隸。

就像哪怕步履蹣跚,哪怕老眼昏花,也無論如何都放不下那隻畫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赤子

在紀錄片《不了神話宮崎駿》裏,看到宮崎駿一邊伏案畫分鏡,一邊喃喃說自己“沒有時間了”,總是忍不住想哭。

他在表達一種孤獨,一種靈感乍現卻無人訴說的無奈,一種面對飛速變化時代而不能繼續創作的擔憂。

他把歷年累代的動畫藝術視爲己出,爲了維護心中那爿原樸的純真,反對一切現代科技帶來的衝擊,甚至達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吉卜力工作室對外招收創意,曾有團隊拿着3D動畫製作的殭屍Demo過來投遞,宮崎駿想也不想,毫不客氣地拒絕。

他始終活在某種矛盾和對抗中,既是與時代的對抗,也是與自己的較勁。

技術時代來臨後,宮崎駿感到愈加難以融入新社會,在電車上,看到年輕人玩iPad,他不客氣地形容其“就像是自慰的姿勢”。這一切,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廣爲流傳的“七退七出”後,2015年,宮崎駿遣散了吉卜力所有制作人,終於宣佈要徹底退隱江湖。在接班人這件事上,他也死心了,“沒有一個能夠託付的人。”

但人退隱了,心還在動畫王國,一個人關起門來,繼續畫。

放下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放不下。

歲月讓宮崎駿的畫筆力度逐漸衰弱,不論是時代趨勢還是體力,手繪作畫都開始難以爲繼,即便從“HB”換成了更軟質的“5B”,即便定期做理療按摩,到了晚年,每日能堅持的作畫時間依然從以前的8小時遞減到4個小時左右。

時代逼着他開始面對CG動畫。

在動畫短片《毛毛蟲與菠蘿》裏,一個毛毛蟲轉頭的動作,不超過4秒鐘,要考究近一年時間。

CG導演也被他逼到幾近崩潰,“精神嚴重失衡,想要自殺,只要醒來就很想死,睡着時做噩夢……”沒辦法,年至古稀的宮崎駿只能自己去學CG技術。

那個暴虐而偏執的宮崎駿,從未離開。

2005年,宮崎駿曾在一個國際交流基金會上,第一次表達了對消費時代之悵憾:“就像我的肚子完全不會縮小一樣,我對於大量的消費文化膨脹也感到氣憤。而我們的動畫電影本身,就是消費文化的一員。因此,這個大矛盾就像是我們的宿命一樣,隨時威脅着我們的存在。”

2020年12月,日本動畫影界出現了首次票房力壓《千與千尋》(原本的日本國內票房冠軍)的選手——原創自吾峠呼世晴的《鬼滅之刃》,創下了火影、海賊、柯南都沒能達成的歷史記錄。

《鬼滅之刃》

宮崎駿的老搭檔押井守在一篇文章裏闡釋今天的“鬼滅”現象,他引用了吉卜力工作室前製片人的一句話:“能動員一百萬人觀看還是作品的實力,再以上就是社會現象了。”

相比起宮崎駿的王國,《鬼滅之刃》沒有蘊涵那麼多複雜的社會、倫理意義,卻替代宮崎駿成爲一種羣起而逐之的新社會現象,似乎每個觀衆都可以在裏面找到自己喜歡它的獨特理由。

《鬼滅之刃》劇照

年輕化、技術化的潮流不可抵擋,必須找到另一種新的方式與之自洽。

“波妞”的大熒幕再面世算是一種。

《崖上的波妞》

上映前夕,宮崎駿遙寄賀卡,手寫中文字“一起加油”,鼓勵每個努力走過這一年的人們。

作者 | 肖瑤

編輯 | 何焰

排版 | 翁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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