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飯圈，光明的未來

2021年了，希望就在前方。

年輕人喜歡用玄學與儀式感自我撫慰，以迷茫與樂觀摻雜青春，跨過了12月31號的11點59分，生活彷彿就大邁進了一步。

2020年經歷了過去十二年來最大的危機，至少對出生在Z時代的人而言是如此。疫情侵襲，人們被迫在生活中保持距離，到網絡參與了所有的社交關係。我們更加依賴手機屏幕，線上與陌生人抱團取暖，回到現實與人擦肩而過。

羣體狂歡都在網絡。打工人耳邊充斥李佳琦半夜敲鑼“不要睡”的魔性語調，社畜們掀起一波波對996、大小周、“奮鬥逼”的追討，玩快手抖音的大媽們則在視頻裏與男神靳東網戀。偶像世界則“造神”弄人--飯圈因爲部分粉絲行爲被更多人熟知、討厭，再相互咒罵。

回過頭來，我們驚訝地發現，如同勒龐在《烏合之衆》所說的，人們集合在一起，最容易通過奇蹟與傳說造一個神來自我感動。這原是飯圈的行事邏輯，但如今，這套粉圈邏輯已經滲透進了網絡空間的方方面面，讓人無處可逃，無可遁形。

我們盤點了一切都在飯圈化的2020年，想通過此透視過去365天在屏幕藍光前的青年。我們一樣孤獨焦慮渴望被愛，熱血激情又空虛，獨立自信卻又圈層化。

飯圈引力

飯圈，顧名思義，是粉絲的圈子。現在，這是一套走向體制化的圈子。

過去，粉絲追星，頂多聽歌，買電影票，入手代言產品。粉絲就像甲方，給偶像買單，後者要變着法子哄甲方開心。

有了體制，即有組織的後援會，粉絲的任務也多了起來：控評組負責刷好評，反黑組回踩黑粉。還有前線組、數據組、視頻組等衆多小組，讓粉絲自發爲愛豆助力。

微博博主ieaber曾用宗教來解釋部分飯圈行爲。“偶像是神，神幹啥都可以；粉頭是神職人員，神職人員決定了剩下的人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在後援會面前，粉絲也變成了聽從組織的卑微個體，成爲無法決定和解釋自身行爲的一員。

TFBOYS今年8月付費線上演唱會刷新吉尼斯紀錄

體制的力量在新冠疫情的致命大招面前一展無遺。武漢疫情微公益的捐款榜單上，前50位都被各家後援會包攬。追星女孩用過去在網絡強大訓練有素的組織力，成爲最早一批爲湖北捐贈口罩和醫療用具的羣體。

疫情還未過去，飯圈驚人的力量也在2月27日集中爆發。肖戰粉絲由於對一篇網絡同文小說附圖的不滿，大幅湧入並舉報小說發表的同人網站AO3和LOFTER，導致兩者被關停，引起非飯圈之外的人極大震動。

九個月後，同爲流量的王一博的粉絲也惹怒了公共空間裏的普通人。爲了增加給偶像刷好評的機會，粉絲們熟練地在豆瓣養號，給各類書籍複製粘貼般機器人的評價。深受其害的圖書編輯罵，“跑到別人的空間裏亂鬧一通，不由分說踩在別人的肩膀上，（爲的是）給自家偶像戴皇冠。

王一博紀錄片豆瓣評分

飯圈出圈，在2020年並非一件好事。粉絲羣體成了普通人憤怒的源泉。出於對網絡平臺的熟稔運用，粉絲們搶佔了原本開放、交流暢通的公共言論空間，強行讓每一個人閉嘴，或者至少能模糊焦點。

顛覆網絡，在飯圈有專人負責，專有名詞爲反黑組和控評組。她們的目的只有三個：讓惡意黑自己愛豆的微博消失；讓偶像保持高熱度，好口碑；黑他人的偶像。粉圈深諳舉報機制，例如在微博上，選擇相同的舉報類型，只要舉報人數夠多，單條微博就會消失。

有了這樣的網絡機制，自下而上的力量在2020年被集中看到。反黑組的邏輯很快在剩下的日子被素人迅速學以致用。

被冒犯的男性將脫口秀女演員楊笠舉報給了廣電總局，理由是“涉嫌性別歧視，多次辱罵男性“。因爲宿管阿姨感恩節發巧克力，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生嚴辭警告其不要過洋節，還順便給了校方。涉嫌出軌的天貓總裁蔣凡因被舉報不符合“公序良俗”的規定，被杭州人社局舉報中止人才認定。

脫口秀演員楊笠對男性的吐槽

飯圈的蔓延讓草根得以展現自己對社會文化、秩序顛覆的力量。但危機也是共存的。

如同粉絲相信自己能消滅掉一切關於偶像的不良言論一樣，很多網絡衝浪者也逐漸堅信：利用網絡輿論的發酵和傳播機制，異見和異人就能被破解。一旦無法認同他人的某種立場、觀點，即以各種手段來壓制甚至處理掉對方。

聽不得他人意見的“飯圈”甚至開始全方位侵入了舌尖，氣勢洶洶。

勿以類拒在《飯圈闖入奶茶界》一文中寫過，一些熱愛奶茶的人，發明了一個詞叫“精神股東”，意思是那些不惜一切維護某些茶飲品牌的個體。他們容不得任何人說自己喜歡的品牌味道不好，甚至見不得批評偷工減料的社會新聞。

被飯圈影響的世界

飯圈的力量，在過去一年已經將圈外人加速融化。

2020年6月21日，由塔爾薩市飛回首都華盛頓的美國總統特朗普格外落寞。他的藍色西服前的紅領帶散開，手上緊抓着被揉皺的共和黨競選的標誌紅帽。

就在不久的24小時，74歲的”懂王“特朗普第一次意識到飯圈的文化—黑燈。這是東亞粉絲圈裏的常見操作，在大型演出時遇到其他對家演出時，粉絲們會熄滅掉手上的燈牌，製造出場面冷清、無人問津的跡象。

塔爾薩市競選現場

特朗普倒是真正面對了滿場虛席的尷尬。這場大型競選活動，網上有超過100萬人訂購，最後現場只來了6200人。簡而言之，特朗普被大量觀衆放了鴿子。

《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指出，韓流粉絲在這次行動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事情的發酵由一名51歲的網友Mary Jo Laupp首先在社交媒體發起的倡議，”要讓特朗普一個人面對空空蕩蕩的場館嗎？那麼來預定門票，然後放他鴿子吧！”他錄視頻說。

這一倡議很快被以社交媒體爲大本營的韓流粉絲看到了。特朗普的排外主義早就讓以亞裔爲代表的少數族裔恨得牙癢癢。很快，“韓流飯”迅速加入並積極擴散，據報道，他們惡作劇式地註冊了10萬張免費門票，更約定發佈號召後24-48小時內刪除視頻，不讓特朗普團隊發現。

將槍口對向政治人物的韓國飯圈，獲得了美國主流媒體的一致點贊。《華盛頓郵報》寫道：“很高興地看到世界終於認識了韓流粉絲團體：他們精通社交媒體，具有政治意識，是不可低估的一羣人。”

當然，稍微瞭解美國政治的人都知道，美國左翼媒體一邊倒地反特朗普。如果這次被整的人是拜登，韓流飯圈估計被扣上”干預政治“、”腦殘粉“的帽子。

韓劇《她的私生活》

但不可否認的是，東亞粉在加速影響世界。

在強大的組織力面前，粉絲的背後是極強的購買力，不計後果的站邊，以及在流量爲王時代，堅信自身可以創造出數據繁榮，從而幫助偶像改變人生軌跡的狂熱。粉絲的影響力，最終總能在資本重視的各大榜單上得以體現。

這就是飯圈的根本邏輯—流量與數據是可以被製造的，維持熱度與口碑都事在人爲。

勿以類拒在《追星女孩，自願成爲殭屍》中寫過，當簡明的數據成爲評價明星的核心依據，對粉絲而言，它們就像花粉吸引蜜蜂，榜單、評分出現在哪裏，飯圈就湧向哪裏。“她們成爲了流量時代裏首當其衝的數據病人。“

只是，成爲病人的又豈止是追星女孩。

當數據成爲大多時候衡量價值的標準時，我們就該意識到這樣的後果。人被數據異化，數據轉而通過算法塑造並固化人們的視野。於是我們直觀的感受到，所謂的”神“，都像被流水線工廠打造出來的，各個工廠有各個工廠的形態，萬變不離其宗。

抖音上有無數腿長兩米的俊男靚女，他們對着鏡頭放電與撩開衣服秀出腹肌的動作都是相似的。小紅書總有擺着下午茶，坐在酒店浴缸裏把腿放在玻璃上拍照的名媛，她們也有同款螞蟻腰和尖下巴。

快手上聲名赫赫的八大家族，他們外表霸氣，習慣一口一句“家人們”，這樣的語氣在與他人連麥“幹架“時顯得尤爲恭敬。

小紅書同款打卡照

還是2016年還未成名的“快手一哥”辛巴說得直接，“誰給我刷數據，我就給誰錢。”爲了獲得曝光度，他一晚上最多刷了180萬，換得流量，一鳴驚人。

我們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年輕人並非沒有意識到，飯圈的喧囂帶來數據上的虛假繁榮，資本的力量操縱着一切。

偶爾有人能衝破資本力量，但他們往往成爲爭議漩渦。兩年多前，在《創造101》舞臺上哭得涕泗縱橫的楊超越顫顫巍巍地接過了上天賜的那碗飯。

一個多月前，四川理塘縣的藏族小夥子丁真因爲一個抖音上的笑容成爲全網頂流，簽約了當地國企的他，成爲衆人眼中少數能逃脫資本裹挾的網紅。

丁真

《南風窗》曾撰文寫出，自從2020年5月B站掀起後浪的話題以來，社會氛圍發生了變化，這表現在年輕人對資本的厭惡和警惕。“這些年輕人並非勞動者，卻踊躍地批判資本，成長於市場經濟中，卻強烈反對商業。”

只是，討厭飯圈與資本的年輕人，他們還能做什麼呢？

他們自顧不暇，無處遁形。

2020年的現實教會了他們做人。疫情之下的年輕人真正學會了開源節流。他們聚集在摳門小組，商討着在廣東如何可以不開空調度過一整個夏天。負債的人們也開始幡然醒悟，過去大手大腳的借貸終釀成惡果，他們聚集在豆瓣負債者聯盟小組中，分享“上岸”祕笈。失業的中年人如今回過頭看，才願意承認，35歲的年齡歧視在現實果真存在。

“感謝編制，一個毒打後療傷的地方”“別問，一問就是考公”，在勿以類拒發佈的多篇文章中，讀者一致給出瞭解決答案。擁抱確定性成爲年輕人面對慘淡現實感悟出的內核。而接受社會單一的價值衡量標準，成了後浪們收起鋒芒的第一步。

於是，年輕人嘴上邊感嘆着“卷”，行動上同時朝着最卷的體制內奔去。這樣的保守心態滲透到各個層次的年輕人。清華北大畢業生考一線城市街道辦，211、雙非學校學生考選調生，考教編，二本學生考研、考縣城體制，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