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一月,正好是北美的頒獎季,而在今年頒獎季,競爭其實並沒有那麼激烈。因爲,有一部片子,完全是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領跑整個頒獎季,拿到了各種重要獎項。

甚至,在接下來的奧斯卡,她也很可能會拿到最終的大獎。

沒錯,那就是今年大熱,橫掃頒獎季的新片《無依之地》。

當然,對於中國的影迷和觀衆來說,對於這部《無依之地》的觀衆,還有更多原因,因爲,本片的導演,是華人女導演趙婷。

說起來,趙婷的成名之路非常迅速,她像是一匹黑馬,在2017年5月,憑藉《騎士》殺入戛納導演雙週單元的時候,不少國內媒體甚至不知她是誰,只能措手不及地用“宋丹丹繼女”這個標籤來介紹這位在戛納成名的女導演。

但僅僅是幾個月之後,當年10月,第一批在平遙國際電影展上看過《騎士》的觀衆才真正見識到,導演趙婷的功力——我們對她的關注,可遠不該是“宋丹丹繼女”這麼簡單。

在她三部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騎士》和《無依之地》的堆疊中,導演趙婷的形象也開始一點點豐滿起來。

三部電影,她關注的都是非常邊緣的底層人物。第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印第安原住民兄妹,第二個故事主人公佈雷迪是印第安區的一名西部牛仔。

而在《無依之地》裏,60多歲、流離失所的弗恩則成爲了趙婷鏡頭的中心。

“科恩嫂”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與趙婷一起,完成了弗恩的故事。

從鏡頭裏到銀幕外,對於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而言,她需要被記住的身份,同樣不止喬爾·科恩的妻子,她不光是“科恩嫂”,也是奧斯卡雙料影后,是非常優秀的,演什麼像什麼的好演員: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

從這個意義來說,《無依之地》不僅是一部成功的電影,也是兩位女性影人對既有印象的又一次有力回擊。

《無依之地》圍繞着一個失去愛人、失去房子,失去土地的女人展開。

60多歲的弗恩,丈夫去世,自己供職一生的昂皮爾小鎮石膏廠關閉,甚至連居住地郵編都徹底消失了。

如果說唯一還剩點什麼的話,大概是那輛破舊的小皮卡。工作了一生,到頭來,一個小皮卡就裝下了前半生。

2008年次貸危機之下,像昂皮爾小鎮上這樣一夜之間消失的工廠不在少數。對於整個影片而言,淒涼是故事的背景和開端。

但妙的是,對於主角弗恩來說,淒涼不是人物的底色。當我們隨着趙婷的鏡頭進入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塑造的角色內心,會驚訝地發現,那裏藏着一個豐饒的精神花園。

寒冬裏停車在一個加油站過夜時,好心的女經理建議弗恩去教堂救助站。然而弗恩拒絕了。

“我有地方住,我可以的”。

是的,她有家。她把這輛車當成自己真正的家,車在,她就有家可回,也就不用接受誰的救助。

一路上,受凍、窮困的時刻很多。但那些穿着長裙、敷着面膜享受陽光的時刻也閃着生活的微光。

而這,也是《無依之地》真正的魅力所在。它撥開時代的迷霧,聚焦於獨立的個體,在豐富的情感中貢獻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女性角色。

它在試着回答,蹉跎半生、突遇生存危機,落入一無所有之地的時候,一個女人還可以用怎樣的姿態活着。

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在《三塊廣告牌》裏強硬的母親米爾德里德一角之後,再次塑造了弗恩這個註定會被銀幕銘記的女性角色——一個人到中年、選擇現代遊牧生活的女人。

雖然弗恩的遊牧生活始於2008年的美國經濟大蕭條,但故事卻不是一個賣慘的苦情戲,片中呈現出的以車爲家的遊牧式生活,對於弗恩來說,更多是一種個人的選擇。

帶着點蒼涼的開端之後,電影對弗恩的塑造,就迅速從一個可憐可悲的羣體中脫離開來。

弗恩走向了西部,也從而走出了我們對一個羣體的刻板印象,在更豐富細微的個人經歷和內心描摹中,成爲了一個獨特而豐滿的角色個體。

《無依之地》有一段對白,或許能夠帶我們走進弗恩這個角色的內心世界。

弗恩在超市裏遇到老朋友帶着兩個女兒,一家子都很關心弗恩,邀請她去家裏住,弗恩拒絕後,小女兒逛到弗恩身邊問她:“聽我媽說,你無家可歸了(homeless)。”

弗恩回答說:“不,我不是無家可歸(homeless),我只是無房可住(houseless)。”

然後,這個曾經的工廠代課老師與小女孩,在一段她教孩子們念過的莎士比亞詩句中,露出了微笑。

這場戲非常有意思,它第一次細微而直白地呈現了弗恩的內心世界,從她口中明確剖白了“無家可歸”和“無房可住”的區別。

這個區別本身,在於一種主動的選擇權,是她主動選擇了這種“無房可住”的生活。

而這種選擇,讓弗恩的“在路上”,於辛苦之外有了更多自由灑脫的意味。

一個愛詩的人,心中也有自己的詩意。

在影片快要結束的部分,弗恩敲響了戴夫的家門。在與戴夫一家度過了幾天歡樂的家庭生活之後,所有人都以爲她終於要停下來了。然而在一個清晨,弗恩突然從牀上驚坐起,她臉上的神情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她停頓了幾秒,然後迅速起牀、出門、衝進她的破卡車裏。

這一串幾乎是半夢半醒之間的下意識動作,透露除了弗恩的內心,一個從潛意識裏就不再安定的人。

內心失去平靜與安寧,剩下的只好一路尋找。

弗恩再次上路了。她無法停下,因爲已經不再有故鄉。

這一刻,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飾演的弗恩,在清晨微曦的晨光中,臉上閃爍着憂愁和堅韌並存的神采。

忽然就讓人想到《阿飛正傳》裏阿飛講的無腳鳥,“我聽人講過,這個世界有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飛啊飛,飛到累的時候就在風裏睡覺……這種鳥一生只可以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

弗恩,無疑就是一隻無腳鳥,她只好睡在風裏,走在路上。

圖片轉自豆瓣影片頁,來自Summmer94的截圖

對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來說,這一次的弗恩無疑又是一個非常tough的角色。而她總是能在這種強勢中演繹出人性舒張的時刻。

片中脾氣暴躁、罵罵咧咧的斯旺基嚷嚷着頭暈,弗恩盯住她詢問她到底怎麼回事,那一刻麥克多蒙德臉上的表情有一種突破角色的真實感。

無論作爲角色還是作爲演員,她與斯旺基都是初識,而她臉上那種傾聽、疼惜混合着無奈的神情又如此恰如其分地傳達出遊牧生活裏真實的悲哀。

坦白講,麥克多蒙德在美劇《奧麗芙·基特里奇》之後的幾個角色都非常強硬、冷峻甚至是不討喜。

哪怕是《三塊廣告牌》中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都被她演繹得非常極端、憤怒甚至是瘋狂,極大弱化了我們對角色的同情。

那種冷硬、不修邊幅、與世界爲敵的中老年女性,讓麥克多蒙德區別於主流好萊塢對女性角色、尤其是老年女性角色的定義。

然而,所謂的“主流女性角色”,早在二三十年前的那個“科恩嫂”時代,麥克多蒙德就已經玩兒過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不是那種金髮碧眼的無腦甜心。

《血迷宮》裏金髮碧眼的美國甜心,最終隔着一堵牆對殺手實施了機智反殺。

《冰血暴》裏懷孕的警察,走到哪兒喫到哪兒,最後毫不猶豫一槍幹趴了罪犯。扮豬喫老虎一把好手。

到了“三廣”時期,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強悍的氣質更是藏都藏不住。

而在《無依之地》裏,弗恩非常冷硬的外表下,藏着一個溫柔的上路緣由——因爲對與愛重逢抱有期待。而只要在路上,總會再遇見。

看,麥克多蒙德就是有這樣的角色塑造能力。然而即便如此,從“科恩嫂”到演員麥克多蒙德的路,她也走了很多年。

在這一點上,她與趙婷確實非常相似。

都在好萊塢尋找自己的定位,而最終證明自己身份的方式也都是靠無可置疑的能力。

也恰恰是在各自的專業領域擁有強大的閃光點,這兩個光源纔會彼此欣賞、彼此靠近。

回想2017年,多倫多電影節上《騎士》與《三塊廣告牌》同時入圍,麥克多蒙德看完《騎士》後激動大喊

“誰他媽的是趙婷!”

在這句怒吼裏,是麥克多蒙德對趙婷噴薄而出的認可與讚美。這是兩個在各自領域有超凡才華的人的一次互認。

或許,合作的機緣在這一刻就已經註定。

在那之後,她與趙婷合作了《無依之地》。

麥克多蒙德說她在整個拍攝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真的睡在片中那個小貨車上,把自己搞得很疲憊,無限逼近弗恩在路上的真實狀態,也跟片中除了她與大衛·斯特雷澤恩之外的絕大多數真正的遊牧民一起,進入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

她甚至還跟喬爾·科恩說好,65歲之後,他要改名字就叫弗恩。

在威尼斯頒獎典禮上,趙婷和麥克多蒙德坐在片中那輛舊車上完成了頒獎。那一刻,畫面如此美好,好像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應該肩並肩地戰鬥。

那次頒獎也讓人想起在麥克多蒙德兩次拿到小金人的經典畫面。1997年,憑藉《冰血暴》獲得奧斯卡最佳女演員之後,一手夾着煙,一手握着小金人的那張經典照片。

2018年,再次憑藉《三塊廣告牌》拿下奧斯卡影后,她號召全場女性站起來共享榮譽,“邀請所有獲得提名的女電影人和我一樣也站起來。梅爾(梅麗爾·斯特里普),如果你先站起來,其他人都會站起來的!女演員們,女電影人,女製片人,女導演,女編劇,女攝影師,女作曲家,女設計師等等,大家都站起來吧!大家向四周看看吧,我們都有要講述的故事……”

再想到她當年在一檔訪談中說出“我是異性戀的白人垃圾”這種話。一個非常特立獨行的女演員就躍然眼前了。

而從這些非常直白坦率的表現裏,我們仔細看,會發現,在趙婷身上,也時時透露出這樣不迎合、不隨波逐流的共同特質。

趙婷的處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幾度因爲資金斷裂而無法開機,最終成本僅爲10萬美元。第二部《騎士》的狀況也並沒有太大改善。

她三部戲的攝影師都是自己男朋友喬舒亞·詹姆斯·理查德斯。倆人爲了尋找最真實的第一手故事素材,長年過着真正的西部牛仔的生活,在美國西部印第安區流浪和發現,與他們的拍攝對象共同生活。

從趙婷身上,我們很難用某個詞去定義她和她的電影。因爲她是如此不同,她對主流期待的反叛讓她成難以被定義,被規訓。

目前她的三部影片《哥哥教我唱的歌》《騎士》和《無依之地》顯著的共性之一,就是主人公都屬於非主流話語中的羣體代表。

這些生活在美國土地上的少數族羣,他們的故事當然離東方文化很遠,即使對於美國人來說,也絕對是邊緣化、少數派的故事。

這種文化上的少數派屬性,不販賣東方式的文化焦慮,也不滿足任何文化上的獵奇和討好。

《騎士》裏的布雷迪和《無依之地》裏的弗恩,某種程度上都是一樣讓人感佩的人物。雖然前者選擇了放棄,而後者決定堅持。

但這兩個人物身上有着同一個共性,那就是他們某種程度上,都脫離了環境的塑造。

他們不是在與什麼人、什麼外部壓迫對抗,真正的抉擇,來源於自己內心,他們要抵抗、要和解的,也只是他們自己。

趙婷選擇的這種敘事方式,相比於李安電影裏,主人公與父權、與社會威壓對抗的敘事,顯得要更現代。

她跳脫出所謂的東西方文化碰撞的視角,用一個“世界公民”的視角,去講述每個人在多元世界中的身份困境,而在這個講述裏,人物的困境最終指向的不是外部社會,而是獨立個體的內心世界。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趙婷顯然要比我們期待的“傳遞東方文化”要走得更遠。她用這種非常具有獨立精神的電影敘事,打動的不僅僅是麥克多蒙德,還有整個東西方電影世界。

趙婷身上不用再有任何標籤,華裔、女性這些身份在她面前全都失效了。

她不用刻意說是誰的女兒,就像麥克多蒙德也不用標榜她是誰的妻子,她就是她自己,她是導演趙婷。

而未來,我們也不必期待她成爲一個“李安第二”或是“XX第二”。這一代在美國求學,接受美國電影教育、美國文化,甚至成爲“ABC”的華裔導演們,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初闖好萊塢的華人一代。

他們身上,帶有的不再是某一種文化屬性,而是共屬於整個電影世界的電影精神。

《騎士》之後,趙婷的漫威新片《永恆族》也即將上映。當時大家都在說,這是趙婷撿到了一個“大便宜”。而現在看起來,撿到大便宜的,恐怕要是迪士尼纔是。

就像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在獲獎典禮上說的那樣,女性影人們有自己的故事需要講述,需要被看見。

而這一天到來的時候,華語女性電影人們也一定享有自己的那份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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