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回控制權!”“將每週給歐盟的3.5億英鎊會費投入NHS(英國國民保健系統)!” “防止移民搶走工作!”這些激動人心的口號,曾促成2016年公投的脫歐浪潮。但激情逐漸在近四年的談判拉鋸中殆盡,尤其是在暴發疫情的今年,許多人期待值降至“不無協議脫歐已是萬幸”。因此,在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聖誕前敲定英歐協議,英國下議院趕在2020年12月30日以大比數通過協議後,民衆都長舒一口氣,至於國家是否得到了曾經的美好許諾,已不是重點。

回顧過去,雖然從英國1973年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以來,脫歐就是政治爭論中永恆的話題。但從脫歐公投的發起到如今的協議塵埃落定,比起是民衆自下而上的意願,更多地是政客爲了自身利益去自上而下設置議程及煽動民意,其中約翰遜就是典型例子。雖然他一直屬於疑歐派,但在脫歐進程中扮演的角色還是充滿了機會主義色彩。

出於理念還是政治野心?

他早年擔任駐布魯塞爾記者時,常以誇張混雜虛構的手法描繪歐盟官僚機構,例如“歐盟要規定避孕套尺寸”等。這些報道常被英國疑歐派利用,用於加強國民對歐盟的刻板負面印象。但約翰遜的寫作或許並不完全是出於對歐盟的厭惡,他曾對英國廣播公司(BBC)表示,“我在布魯塞爾寫的所有文章都對保守黨產生了不起的、爆炸性的影響,這給我一種詭異的權力感。”

到了擔任倫敦市長期間,他對歐盟的態度大致溫和,常讚歎歐盟單一市場給英國帶來的好處,但也表示在政治和規管上不希望受到太多束縛,因此希望轉爲“挪威或瑞士模式”(這兩國都向歐盟繳納“會費”且接受人口自由流動)。總體來說,他基本傾向以一份更鬆散協議留在歐盟,例如他在2015年曾表示,“我相信英國脫歐後會有美好未來,(但)我不偏向這麼做,因爲有一些負面影響。”

事實上,約翰遜直到2016年2月初,即公投前四個月前還對於投入哪個陣營舉棋不定,就連他2月下旬在專欄上公開宣佈投身脫歐之前,還寫了一份支持留歐的文章備份。約翰遜最後的決定無疑出於政治野心。畢竟如果支持留歐的話,即使成功了,成績也是歸留歐派的卡梅倫政府收割,他頂多撿個邊緣內閣職位。要是他轉而去領導脫歐併成功,就很可能有望角逐相位。

最終,約翰遜選擇成爲脫歐陣營領導人物,對歐盟的描述也是一百八十度轉彎,他開始頻頻使用奪回“主權”(sovereignty)、“控制權”(control)這類能夠激發民衆強烈排外情緒的詞語,並不斷傳播“將每週交給歐盟的3.5億英鎊會費投入NHS”這一著名口號,反覆鼓吹脫歐後的美好前景。

最後英國意外脫歐成功,卡梅倫當即辭職,約翰遜立刻打算參加黨魁角逐,只不料同爲脫歐大將的好友戈夫(Michael Gove)突然叛變,自行宣佈參選而非原計劃的爲約翰遜助選,因此約翰遜只好悻悻放棄。

到了特蕾莎·梅執政時期,時任外交大臣約翰遜宛如反對派而非內閣成員,對其脫歐協議猛烈攻擊。當她2018年7月召開“契克斯會議”尋求內閣支持脫歐協議時,約翰遜原本表示同意,但兩天後突然一走了之,而這似乎是特蕾莎·梅內閣四分五裂的開始。此後恢復後座議員的約翰遜更激烈地批判特蕾莎·梅,攻擊她的北愛爾蘭“補底方案”(backstop)變相將脫歐後的英國無限期留在歐盟關稅同盟中,是“可怕的出賣”,“我們準備接受外國勢力和法院的殖民規則。”最終,無力團結黨內的特蕾莎·梅在下議院表決脫歐協議時經歷三次大慘敗,只能在2019年6月揮淚辭職。

議會多數重要性勝過好協議

這就是約翰遜等待多時的機會,他“準時脫歐”的口號、“不成功便成仁”的姿態,與特蕾莎·梅無法控制叛亂黨友的“弱勢形象”形成鮮明對比,深得保守黨黨員的心,終於如願得到相位。但約翰遜比起聚焦於同歐盟締結更好的脫歐協議,似乎將更多精力放在“包裝”新協議以及暗中籌備大選。

事實證明,好協議不如議會多數權。約翰遜協議中最大的變動就是北愛方案,他爲廢除“補底方案”,乾脆將北愛留在了歐盟的單一市場之中,因此北愛商品繼續遵守歐盟規則標準,受到歐洲法院(ECJ)的管轄,反而是北愛和大不列顛之間流動的商品要過海關檢驗,當然,新方案也給了北愛地方議會每四年表決是否否決方案的機會。這種將北愛“拱手讓給”歐盟的做法,曾被特蕾莎·梅形容爲“任何首相都不會接受的分裂行爲”,卻被約翰遜欣欣然採用了,回想起約翰遜攻擊特蕾莎·梅允許外國勢力和法院殖民,也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至此,約翰遜手握新協議,回到了他擅長的競選戰場,情形又對他有利。英國民衆已厭煩沒完沒了的脫歐話題,約翰遜的“搞定脫歐”(Get Brexit Done)口號簡潔有力,“奪回主權”的呼籲對那些生活質量停滯的工業區腹地選民(也是工黨傳統選民)一如公投時奏效。結果不用贅述,工黨“紅牆”崩潰,約翰遜獲壓倒性勝利,他這份站在特蕾莎·梅肩膀上達成的脫歐協議順利過關。

預期管理的大師

此後步入今年爲期一年的脫歐過渡期,突然其來的新冠疫情打亂了英歐貿易談判,等到脫歐議題重回外界關注時,是一輪又一輪無果的談判,以及約翰遜反覆的“無協議脫歐”警告,以及諸如“加拿大模式”或“澳大利亞模式”的概念轟炸,但媒體深知英國與歐盟關係緊密並非加澳能比,因此反覆警告大衆,約翰遜口中的衆多模式並非良方,而飽受疫情衝擊的商家及普通民衆,也對於一個更劇烈地與歐盟分割的解決充滿擔憂。

這就是約翰遜的預期管理——他固然是希望通過“邊緣政策”爭取到漁業和政府補貼方面的讓步,但也是在不斷壓低國民的期待。在脫歐最後期限逐漸逼近、媒體不斷渲染無協議脫歐可怕之處時,國民大感焦慮之時,約翰遜算計着時間,終於在聖誕節前夕宣佈達成協議,給外界留下先入爲主的勝利印象。對此,國民爲可以安心過聖誕而長舒一口氣,BBC也形容該協議好過加拿大模式。

而等到媒體在長舒一口氣後研究協議內容時,才發現約翰遜在漁業方面大做讓步;而在公平競爭政策方面,雖然英國表面上可自行獨立立法,但因歐盟可以單方面報復,英國難以大幅偏離歐盟規管;至於對英國至關重要的金融服務業,居然只能等到正式脫歐之後,才能得知市場準入權的範圍。雙方計劃在明年3月之前以諒解備忘錄的形式做出規範,就連約翰遜也不得不尷尬地承認“沒能取得預想的成果。”

但除了感到被背叛的漁民和北愛親英派,疑歐派應能感受到終於“奪回主權”的勝利感,而留歐派也有精疲力盡的安心感,即使他們清楚約翰遜威脅無協議脫歐是在做戲。在這個層面上而言,做足預期管理的約翰遜,不能不說是一種勝利。而協議在下議院以521票比73票的大比數過關,也展現出他搞定英國政壇的形象。

長達四年的脫歐到底帶來了什麼?許多民衆在四年前的美好願景——奪回主權、擁有更好的NHS、更多的工作機會,似乎成了幻影。如今,似是而非的主權更多地存在於字面上,更好的醫療體驗和工作機會早已因疫情淪爲空談。而且在過去四年無協議陰影的時刻籠罩下,大量資本出走,英國經濟增長乏力,再加上疫情衝擊,英國在風雨飄搖之中正式脫歐,實在難讓外界充滿信心。

另外,這份協議加深了大不列顛和北愛的距離,也成爲親歐的蘇格蘭尋求獨立的推力,英國今後將面臨更嚴重的分離主義挑戰。不知約翰遜本人是否還記得自己倫敦市長期間構想的“挪威式英歐關係”?是否會對英國如今的道路感到一絲遺憾?無論如何,至少他的相位應該可以做到2024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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