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倒戈将军

1939年3月的河内刺杀汪精卫案,行动负责人是军统特务陈恭澍。可惜,由于侦察不实,导致错杀了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汪精卫后来投靠日寇,成为了大汉奸。详情在前面汪精卫的被刺中已有讲述。

时间线往前拉,看看上世纪三十年代,陈恭澍他们在平津的一系列行动,可谓跌宕起伏、惊险刺激。当时他们的组织还不叫军统,而是军统前身——复兴社特务处。陈恭澍任北平站站长,在成功刺杀张敬尧、枪击吉鸿昌失误后,又觅得一个制裁石友三的机会。

石友三

石友三是著名的倒戈将军,他这一生投靠和背叛过多少人,简直难以计数,凡是现代史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或势力,他无不有过翻云覆雨的经历。1933年时,他失去部队,跑到天津日本租界,收买地痞流氓帮日本人闹事,想进而成立汉奸政权东山再起。

石友三本性多疑善变,明白自己仇人很多,加上这次投敌卖国,国民政府对他下了通缉令,必是身处险境。所以他住在租界的深宅大院里,像老狐狸一般狡猾,平时深居简出,要出门会人、办事,都是临时通知,让人难获行踪。要制裁他,有一定难度。

凑巧的是,北平站有一名行动队员,名叫王文,真名王文翰,曾在西北军上过军校,当过下级军官。正好,石友三有一名副官,名叫先鸿霞,与王文是同乡、同学、好友。在王文的动员下,先鸿霞出于民族正义,决心除掉石友三这个卖国贼。王文奔波于天津—北平之间,一面联络先鸿霞义士,一面向站长陈恭澍汇报。

据先鸿霞透露,石友三的住宅在日租界秋田街,大门口左右各有一个门房,一边是警卫、一边是传达。进大门后还有二门,里面是个长方形大院,左右厢房,东边住着2名日本宪兵,对石友三既是保护也是监视;四边住的,就是包括先鸿霞在内的5名侍卫,由其中一个姓贺的参谋领导。石友三本人和他的三个太太,住在院子尽头的正房里,他平时在二楼起居,偶尔下楼来到大厅,除了贺参谋能自由出入正房,其余侍卫没理由直接进入正房去的。正房后面还有个小院,住着厨师、佣人、车夫等。

王文与先鸿霞的联络地点,是在天津租界之外,一家叫“三益成”的老字号杂粮店,兼卖杂货,也悄悄做点小额汇兑生意。店老板姓刘,同是宝坻人,不少同乡把这里当作会面、带信、捎钱的地方,也可以寄住。店主有一个侄子叫刘兆南,与王文从小相识,也隐约知道王文与先鸿霞在密谋大事儿。

二、剧毒毒药

先鸿霞是有配枪的,直接枪杀石友三,无绝对把握,更何况,行动之后很难脱身。忍不住要吐槽现在的谍战剧,把秘密工作拍成了冲锋陷阵。冒死行动的不是没有,但特工的特点在“潜伏”二字。一切战斗的要旨,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一个冲锋把长期布置的力量暴露掉、牺牲掉,无疑是得不偿失。这叫冒险主义!

天津日租界街景

最好是先鸿霞在天津日租界的石公馆里找到帮手。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先鸿霞就找到两个愿意一起除奸的。这也说明,石友三反复无常、投敌卖国,已是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一个是与先鸿霞向来情投意合的史副官。在先鸿霞“为民除害,为国锄奸”的大义打动下,史副官同意加入。他俩商量过在石友三外出时动手,但时间和机会不好掌握,只能坐等,比较被动。于是他们拉进来第二个人:厨师老褚。这样只要老褚在石友三的饭菜中放入毒药,就能悄无声息地搞定。

陈恭澍听了王文的汇报,拿出一瓶药来——这药的来历不妨多说两句。陈恭澍是北平站长,石友三住在天津,不是应该由天津站来管吗?天津有天津站,原站长名叫王子襄,是一名医生。王站长对工作十分热忱,为了试验不同的毒药,他不惜以身试药,最终自己中毒而亡。这样由陈恭澍作为北平站长代理天津事务。

陈站长给了毒药,又在财务上支取2000块钱,作为王文的活动经费。——经费的事,不是闲笔,后来导致了一些事情。

王文来到天津,在三益成与先鸿霞会面,首先问明老褚有什么要求。老褚是想事成之后回家乡,开一家小饭馆为生。他们主要还是出于正义,要求不高,也不急于要钱到手。于是王文将毒药交给了先鸿霞,并郑重说明:“这种药有剧毒,人吃下去,两三分钟亦可致命……顶好摆在杏仁茶里,因为这种药稍微带点杏仁味道。”

关于经费,王文说自己带了2000块钱来,问先鸿霞需要不。先鸿霞回答暂时用不上,并且不方便带回石公馆。于是王文就把钱暂存于三益成,由少掌柜刘兆南收着。

三、事情败露

先鸿霞回了石公馆,王文就在三益成店里等消息。等了一天又一天,毫无音讯。以先鸿霞的为人,谨慎踏实,讲信用、讲义气,怎么会几天不露面,也不传信息出来?王文不由得坐立不安,也为先鸿霞的安全担心。

等到第6天,时间是民国23年(1934年)12月20日,这天上午,柜台上的伙计带着一个人来找王文。王文一看行色,估计是先鸿霞所说的史副官,不由脱口问一句:你可是史老弟?来人叫了一声“文翰大哥”,表明身份,自己叫史大川,是来报信的。

两人细谈,史大川详细述说了事情经过:

先鸿霞回到石公馆,把那瓶白色粉末的毒药给史大川看,高兴地说:“有了这个,就用不着我们多费事了。”然后转入后面厨房,把药给了老褚。老褚当时硬朗地说:“只要他(指石友三)点出来(指饭菜),我就给他下上(指的是那瓶药),如果今天趁手,我今天就干。”

到了晚上9点多钟,忽听石友三正房大厅里高喊:“贺参谋,他们都在吗?”贺参谋连忙应声:“全在。”石友三吼叫着:“你把他们全带来!”侍从住的西厢房,离正房大厅只有十几步路。贺参谋进入大厅,其余四人在厅外一排站着。史大川朝里一望,不得了!只见石友三手里拿着枪,手指头扣在机头上,气势汹汹地像是要随时扣动;老褚跪在地上打哆嗦,已经瘫着一团。

石友三嘴里大骂不休,右手持枪不断敲打老褚的头,指着厅外的侍从紧逼老褚说:“你给我说实话,他们都在这里,到底是谁,马上给我指出来,要是有一句瞎话,我就毙了你!”老褚抬起头来,朝着站在大厅外面的人瞄了一眼,像是要指认,还没有举起手来的一霎间,先鸿霞手向后伸,准备去摸腰里的枪。这个动作被早已盯着的贺参谋发觉,他飞起腿来就是一脚,踢向先鸿霞的下部,嘴里大喝:“你想干什么?”接着对其余人一努嘴:“你们还不赶快下了他的枪。”

先鸿霞被制,石友三青筋暴露,气得发疯,拿枪指着先鸿霞直叫:“你这个小兔崽子,想要我的命,好!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面叫嚷,一面冲着贺参谋说:“你们还不把他捆起来。”

史大川这一瞬间也想过拔出枪来拼斗,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除非冷不防乘其不备才可能得手。但当时在场的人高度警惕,这时拔枪,众目睽睽之下,恐怕未必能顺利一击而中。如此一来,不但杀不了石友三,救不了先鸿霞,反而又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贺参谋从窗子上撕下一长条窗帘布拿在手里,对脑子猛烈运转、身子愣在那里的史大川说:“你还不赶忙动手,还怔在那里干什么?”于是四个人把先鸿霞捆了起来。先鸿霞不愧是条汉子,他破口大骂,两脚乱踢,连史大川腿上也连挨了好几脚。

四、壮士殉国

石友三转过身去,用脚尖踢老褚,又用手枪点着先鸿霞对老褚说:“你抬起头来看看,把毒药拿给你的是不是他?除了这小子以外,你说出来,还有谁?”史大川心里明白,就是把老褚打死,他也指不出笫二个人来。因为只有先鸿霞一个人和他接触过,压根儿他就不知道还有第二个人。

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说来话长,其实不过几分钟而已。

日本宪兵搜查抗日人士

石友三当下交代贺参谋,立刻把先鸿霞和老褚送到东厢房,交给日本宪兵,带回日本宪兵队,不论死活,也要问个水落石出。在石友三吩咐贺参谋的同时,先鸿霞悄悄向另一个姓崔的副官耳语了两句,想必是作最后努力,能不能再动员一人起义;但这崔副官面无表情,史大川也不敢有所动作。贺参谋指挥着三个人架着先鸿霞,他自己拖着老褚往东屋里走。史大川在后面有意在先鸿霞背上擂了几下,先鸿霞也提起腿来朝后踢了他几脚——这就是两位壮士的“告别式”!

石友三再次把剩余的四个人叫过去,让他们站在大厅里,挨个盘问平时先鸿霞说过什么话、去外面有什么活动等等。就在问话档口,史大川看到“饭桌上的火锅还在冒热气,有一副碗筷没有用过的样子,另一双筷子还插在锅子里没有拿出来,而桌子上东一堆西一块地布满了挑出来的菜肴。桌子腿上斜靠着一个木头托盘,地上有从托盘里流出来的汤渍,弯弯曲曲的蜿蜒有一两尺长,看得出来是由大锅里溅到托盘里,再由托盘里流到地上的。我心里已然明白了,这桩祸事就是失败在这里!”

老褚终究是个普遍人,平日里胆小怕事惯了,如今要下手杀人,要杀的又是自己一向畏惧的“主人”,难免发自心底的紧张,想必端着火锅上来时,手上不由自主地颤抖,被生性多疑的石友三看出端倪,然后一吓一诈,立刻就漏了馅。

史大川说到这里,早已是热泪纵横。可惜先鸿霞这么一位义士,落入鬼子手里,必定受尽折磨而壮烈殉国!

好友蒙难,史大川即使未暴露,也不甘心再回石公馆。王文就安顿史大川在三益成暂住,自己赶回北平向陈恭澍报告,想办法营救先鸿霞和老褚,并尽力将史壮士好好安置。没想到,这一去一来,又引出许多枝节。

五、心生误会

陈恭澍在北平,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听了王文汇报,马上决定上报。对先鸿霞、老褚,还活着就尽力营救,如果已经殉难就从厚抚恤;对史大川,准备接去南京受训,安排出路。计议已定,就派王文和司机陈国治开车一同去天津接人。

等王文二人急急赶到天津三益成杂粮店,史大川竟然不知去向!

民国时期的杂粮店

王文前次离开三益成时,曾拜托少掌柜刘兆南关照史先生,又叮嘱史大川少去外面走动,自己在柜台上存着2000块钱,需要用钱就在柜台上支取。史大川说不用,专等王文的消息便是。如今王文从北平回来,不见史大川身影,而刘兆南对王文的眼神躲躲闪闪,说话支支吾吾,引起了王文怀疑。

这天晚上,王文为了套刘兆南的话,有意坐在杂粮店的柜房里不走,无话找话地同刘兆南闲聊。突然电话响了,刘兆南顺手拿起话筒一听,说了声“不在”就挂断了。此刻,王文并未在意。隔了一两分钟,电话又响,刘兆南不待对方说什么,不耐烦似的说了一句“你打错了”,又把电话挂了。王文看在眼里,觉得好奇怪,心想:莫非这是史大川打来的?

杂粮店的电话,装在靠柜台的墙壁上,他们两人分坐柜台两边,刘兆南离着电话比较近些;王文坐的地方要伸长手臂才拿得到耳机。王文把坐的凳子向前挪了挪,心里打算着,如果电话再响,不管是什么人打来的,先把电话抢过来,听听到底是谁再说。

果然,竟被王文料中!过了两三分钟电话铃声又响了,王文比刘兆南的动作快,一把就把电话耳机抢到手,只听电话里说:“喂!我没有打错,请你千万不要再挂上……那个姓王的回来过没有?他是不是带着人来的?他看我不在有什么表示?”王文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不等对方再说下去,连忙向他解释说:“史老弟,你再仔细听听我的声音,我就是你的文翰大哥,你想想,我们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呢?这里面一定有很深的误会,你赶快回来,我们当面说说,你再走也不会有人拦你,你说对不对?你看好不好?”

史大川一听是王文,情绪非常冲动,他在电话里说:“你就是王文翰吗?好!鸿霞瞎了眼交上你这个不仁不义的朋友,他为你送掉了命,我冒着危险来给你报信,你不但不听,反而认为我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你还打算把我送到军部里去整治,你们就是这样待人吗?”王文一听,真是冤枉透顶,急忙解释:“你在那里?若是不愿意回到店里来,我来看你也一样。”史大川说:“你不要诳我回去,我不会上当的,我一个人干什么都活得了,你就摸摸你的良心吧!”话说到这里,喀嚓一声,电话挂断了。

从此以后,史大川杳无踪迹。王文十分气愤和伤感,自己已经对不起先鸿霞这个生死兄弟,如今又因为误会让史大川这位朋友蒙冤受难,满腔怒火,对准了在里面捣事儿的刘兆南!

六、畏罪潜逃

不用说,是这位三益成少掌柜刘兆南动了歪心思,见财起意,恫吓史大川出走,让两无对证,好暗中吞下王文存放在柜台的2000块钱,以填补赌博的亏空。

王文出来和司机陈国治商量,把刘弄到北平去,一可以追缴款项,二可以有个交待。两人都没带枪,陈国治就用毛巾包了一把扳手,外形似手枪,急时也可以敲脑袋。计议已定,王文回房间收拾东西,出来对刘兆南说:“你既然不欢迎我待在你店里,也用不着等到天亮,我就连夜赶回北平去了。我们既然朋友一场,什么都不提了,那就后会有期吧!”王文和刘兆南握手,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拉着他朝外走,来到车前,刘兆南客气地替王文打开车门。就在这一霎间,陈国治乘其不备,夹住刘兆南的脖子,乘势往后一拖,一下子把刘兆南举起来扔到车子后座上。当下由王文开车,陈国治在后座制住刘兆南,回到北平。

北平站当时在西城卧佛寺街租的一个四进的院子,陈恭澍和部分北平站成员在里面居住、办公。刘兆南被带回来后,扔在第四进院子里,既没监视,也没捆绑,甚至房门都没上锁!陈恭澍以为王文负责这些,王文以为站长自会安排。没想到,一时大意,竟出了大篓子!

民国时期北平的送水工

当时北平没有自来水,专门有送水这个行业,推着独轮车,挑水工将水挑进院子。被关在最里面的刘兆南,就利用挑水工,传了一封报警信出去,说自己被绑架了。寒冬腊月,七点钟光景,陈恭澍忽闻院里人声嘈杂,预感不妙,出来正遇到一个便衣,问“你姓周?”陈恭澍顺手一指,说:“姓周的住哪一间。”说罢来不及换衣,就披着件皮袍,穿着睡衣、拖着布鞋,从院墙一跃而过,逃走了。

这是不是很奇怪?陈恭澍他们虽说做秘密工作,不宜暴露,但怎么也是一个机关单位,怎么怕警察和宪兵?这要结合当时的环境看。当时正是日本人处心积虑蚕食华北之际,何应钦作为北平军分会委员长,一再向日本妥协,只要日本人不闹事,就万事大吉。复兴社特务处如果一暴露,必会引来日本人的纠缠(后来何梅协定里重要一条,就是华北不允许复兴社存在)。在自己的国土上如此屈辱,真是国耻!这也与后来华克之、孙凤鸣在南京刺杀汪精卫是一脉相关。

逃出来的陈恭澍来到另外的落脚点,打探情况。果然,来了几十个军警,北平站被抄,里面的人员被扣,刘兆南也被带走了。

复兴社时期的戴笠

陈恭澍赶紧外逃,可是他捅了这么大篓子,怕受到戴笠的严厉惩罚,不敢回去。于是到归绥(现呼和浩特)投奔他哥哥,他哥在归绥任营级军需官。住了几天,怕有人追踪而至,又安排到包头附近他哥的一个任团长的朋友处住下来。这样辗转奔波了近一年时间,他才下决心向戴笠认罪。到了南京,见到戴笠,以为戴笠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戴笠却很和蔼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团体,自必有它维系存在的团体纪律,我如果不处分你,不但别人会说闲话,对一般同志也没有交代……”这样,他被判在内部监狱里坐了半年牢,突然又被启用,成为了天津站站长。然后,时间来到1939年初,他接到戴笠电报,前往河内执行监视、刺杀汪精卫的行动……

本文作者:马驽,“这才是战争”加盟作者 ,未经作者本人及“这才是战争”允许,任何媒体、自媒体不得转载,违者必追究法律责任,读者欢迎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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