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在前半生找入口,在后半生找出口,对于年轻的精英来说,金融是个看起来不错的入口,但未必就是适合每个人的出口。

因为金融工作本身看似充满挑战,但走在这条路的大部分人在本质上又都是风险厌恶者。

金融民工:认命还是反抗

初看起来,桑奇的生活还算规律,八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回家了加加班,干到夜里十二点是家常便饭。“对接的客户有时就是到那个点,你只能陪,结束了还得和领导汇报。”工作到凌晨三点是常有的事。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他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完成了自己的本科学业,因为不太喜欢美国的工作环境,他选择了毕业就回国发展,在上海的一家基金担任市场经理助理。不同于外企相对规范的作息,他感到国内金融机构的工作风格“野”得多。

桑奇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工作节奏是不是太快的问题。他觉得这源于工作性质,不受自己控制。“我们的工作跟着那几个时间节点走,尤其是在基金发行期,监管机构给的时间有限,必须争分夺秒。”而这样的争分夺秒每年有5~6次,每次持续一个多月。他说,“想拿这份钱,就得受得了这个罪。”

除了当下的回报,更重要的是未来的预期。金融行业的高薪酬集中在全行业头部和高层,职级往上走,收入呈几何增长,上一个台阶翻几倍很正常。“内资商业银行的高管春节一天加班费10万”这样的传说让大家习以为常。

按桑奇的说法,这让大家习惯了忍耐,忍过最初的煎熬,把受不了的人都熬出局,接下来的人生便“海阔天空”。

《我,到点下班》剧照

在高盛做卖方分析师的阿伟就没那么想得开了,他工作的头三年可以用苦不堪言来形容,随时待命的状态、苛刻的领导、狡猾的同事,让他一上班就精神压力倍增,特别没有安全感,“那种被生活死死钳住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直到今年,他终于痛定思痛从温水锅中跳出,加入了一家欧洲基金公司的香港办公室,从卖方分析师转为买方分析师,跨国远程办公才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金融民工普遍苦大仇深,有的是劳心,有的是劳力,但是具体谈到工作压力却不尽相同,中资和外资不同,买方和卖方不同,券商和投行不同,银行、保险又不同。

“外资就是那几家大的,100多年的自然竞争形成了垄断,然后就可以不断消费品牌价值。反观国内,市场年轻,参与者多,差异化不明显,必须得靠劳力才能拼出差距。”

《华尔街之狼》剧照

在阿伟看来,进外资投行就像鲤鱼跃龙门的游戏,进去特别难,但进去之后“性价比还挺高的”,每天早八点到晚八点,偶尔加班到十一二点,拿着70万港币的薪水,年底还有奖金。

“这个行业非常短视,不管是收入还是成就感,你都可以在短期看到成效。如果不爱钱,做不好金融。”阿伟说。

如何平衡工作与生活,在桑奇看来是个伪命题。“其实就是没有生活”,因为忙到半夜一两点是家常便饭,桑奇和女朋友长期处于昼夜倒班的状态,两人差点因此分了手。

对于金融民工的叫法,桑奇认为“这更多是一种自谦和嘲解吧,一方面这个行业的大部分人还是挺精英的,另一方面有的岗位真的挺累的,比搬砖还累”。

优越感:身份的幻觉

精英感,是金融行业的标签之一。张林就时常感到自己身处在一群“优秀的绵羊”(耶鲁教授德雷谢维奇用来形容内心空洞的精英学生)之中,从身边的同事上感受的最普遍的心态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走了一条非常规发展路径,本硕毕业于清华大学的他跨专业到了现在工作的私募基金,没有经历同事们那一路“打怪升级”、锤炼优越的过程。

威廉·德雷谢维奇(William Deresiewicz)的著作《优秀的绵羊》在美国社会引起广泛争议

平台赋予了这些年轻人良好的自我认知,张林觉得很多同事都暗暗享受着身份、地位带来的愉悦,因此可以乐此不疲加班,心理动力源自一种高度的自我效能感:我做的事别人做不了。而这种“脸上贴金”式的心态也能起到极大的安慰和平衡作用。

不得不承认,高门槛、强竞争,让金融行业从业人员的学历、穿着、谈吐、人际资源方面都很出众。这当然是出于工作需要,但也极大地满足了这个行业的爱慕虚荣。

多数加入金融圈的年轻人都会在头两年尝到这个行业的甜头,生活水平和眼界都和读书阶段拉开了巨大差距:有高级的工作环境,上司同事都是名校毕业,差旅住宿都是高档酒店,一个应届生可以直接对接上市公司的高管,老板随便请吃饭就是人均500~1000元,工作几年后靠自己完全可以有好几身奢侈品牌的行头……“那种夸张的好处,别的工作根本给不了。”

当然,优越感并非是空穴来风,私募基金作为整个金融行业中最接近商业本质的环节,“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层”。而要进入行业头部的那几家可谓卷中之卷、难上加难。

《大而不倒》剧照

张林说他工作的乐趣来自对商业世界本质的洞察,虽然这常常让他每天从睁眼工作到深夜两三点。私募的逻辑是用最少的人、最高效的方式获得最大的回报。这让私募基金的工作方式相对扁平,工作强度极大,收入也极高,往往3人的小团队就可以搞定一个大项目,有时候一个中层领导带着他就可以对接董事合伙人。

做投资的经历也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越理解资本的本质之后,他越觉得商业世界冷冰冰的,人也变得冷峻。“这样也不太好,世界会失去浪漫的色彩。”

我问这个行业内卷吗?他只说,金融人才确实供给过剩了,“有太多聪明人在这个行业了,其实应该更多元一点,不应该这么扎堆”。

这不禁让人想起6年前的“施一公之问”:当所有精英都想去干金融,这个国家一定出了问题。是什么让越来越多的年轻精英都想去做金融?很多时候,连局内人都未必搞得清楚。

施一公曾说过:“清华大学70%-80%的高考状元都去了经管学院,连我最好的学生也告诉我,想去金融公司。”

实习:被动加速

内卷化看似都是被动的过程,但每一个参与者曾经都面临要不要“入局”的选择时刻。

复旦大学的小泽的本科是学语言的,因为是小语种保送生,他对自己的专业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在大学成绩很好,看到很多优秀的学长学姐和同学都投身了金融,他开始对这个行业感兴趣。

他是在大二暑假做了第一份金融咨询类实习,“但已经晚了,很多同学大一暑假就开始去咨询公司做PTA(Part -time Assistant,兼职助理)了”。

金融行业惯于“压榨”实习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看起来高大上的项目层层分包,到了底层,工作依然相当机械、重复。而实习生经过层层筛选,正是低成本的优质劳动力。毋宁说培养实习生本身就是金融工作的重要环节。

《半泽直树》剧照

乍看起来的高不可攀的金融行业成了“纸老虎”,小泽也很快找到了入局的钥匙:多刷实习。“和医学、工程、法学等专业相比,金融的专业门槛比较低,对于聪明人来说可以快速上手。”他真正入门也是大三一边实习一边自学。

“这个行业的核心技能是快速学习,如果要加一条那就是综合素质高,如果是外资的话再加一条英文好。”热心于给学弟学妹介绍工作的学长阿伟说。

虽然入局不难,但是通过对比往上几届前辈的经历,小泽明显地感受到,同一个实习岗位的竞争变得更激烈,大家的简历背景也变得越来越“高级”。

重压之下,不卷是不可能的。压力的传导机制有两种:一种是自上而下,经由学长学姐的经验分享了解到的行业需求,为了稳妥,就更早一点启动。另一种是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通过与身边人,往往是同学、同级或在其他学校比自己优秀的同龄人比较来规划自己的生涯。“你本来规划得好好的,但是突然有个你认识的人,能力可能差不多,一下子拿到一个头部的实习,这往往是巨大的刺激。”小泽说。

这样的校园生态会催生出有趣的一幕:往往同级间明争暗斗,成为塑料友情;没有直接竞争关系的上下届却其乐融融、互利共赢。围绕不少“大神”学长学姐,还会出现帮实习生打工的“小黑工”。

刘欣就是这样一位“大神”,一路都是金牌实习拿到手软,本科毕业后去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金融硕士。她曾在一年做了5份实习,毕业的时候还因为这段经历开了个讲座。听她细数每份实习的经历与得失已经花去一个多小时,临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做过一份创投行业的实习,“一份不对的实习再好,不符合职业规划,也不会投入太多精力”。

为什么要这么拼?因为起步晚,也没有抱大腿。刘欣指是每个商科院校几乎都有的投资俱乐部或行业协会。在这里,业界的校友大佬和在校的优秀学子可以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圈子。因为隐含的鄙视链,有的圈子更低调也更难进,这时候人脉(network)就特别重要。

尽管自己的专业课成绩很优秀,但是因为没有在早期混进小圈子,刘欣觉得自己已经比很多人慢了半步。一番研究过后,她决定“加速”自己的实习过程。

很多金融实习都要求三个月以上的实习期,但是刘欣却经常只实习一个月就“跳槽”。违约但是又不触怒老板,她有自己的方法。除了完成既定的工作,她会主动搜集信息,做一些“额外的作业”,比如把数据可视化来优化部门工作的ppt。她还会提前给自己找好接班人,一般是下一级的学弟学妹,对学弟学妹来说是个人情,对自己来说是全身而退的保障。

求快、求全成为她寻找实习的指导原则。她按照技能树来安排实习的,要求自己在咨询和金融行业的后台、前台、业务、战略都有经历,“每份实习都非常快乐,就像商业间谍一样,学习很快”。

这么拼值得吗?我听到很多抱怨,但是最后他们都会自我宽慰,“虽然枯燥无味,但是不至于对身心产生毁灭性影响”。

出口:从最不坏的选择逃离

虽然刘欣的履历几乎完美,但在入行前她就认识到金融行业是个糟糕的行业,因为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通过损耗自己获得回报”。到了后来她意识到,“刷实习是相对简单的,干货的学习一定是痛苦的”。她当时就下定决心,坚决不在国内机构留用,因为“养分不够”。

在小泽看来,金融行业没有什么打动人的企业文化。“身边大部分人毫无职业忠诚度可言,在哪都是挣钱,如果有更好的岗位,干吗不去?”所以很多刚入行的年轻人就跟“民工”一样,职业初期的跳槽频率很高,基本上都是结果导向。

《流金岁月》剧照

对刘欣来说,她想从实习中获得的不只是好看的履历,还有快速了解行业的观察期。与其说这是在寻找自己喜欢的岗位,不如说是在排除错误选项。“金融行业对人才有长期培养能力的机构越来越少”,这成了她一定要往上爬的决定因素,她相信,只有到了最高的平台,才有可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所以,做了这么多“金牌实习”的刘欣没有直接工作,而是申请到海外顶级名校读硕士。她分析当时的心态是一种留后路的心态。拿到一个名校的金融硕士,就有了跨入金融行业的敲门砖,以后也可以去搞研究,甚至转去其他行业阻力都会小很多。“不知道喜欢做什么,先去最不坏的再说。”这也是很多商科学生的想法。

美国一高校图书馆

但刘欣也不是没有困惑,其实她并不热爱金融这个行业,硕士毕业后在香港的外资投行只做了一年就离开了。原因正是她早就意识到的内心消耗,她遇到性格乖戾的领导,让她在繁重的工作压力下的心理状态变得岌岌可危。在她看来,金融业高回报的代价就是容易心理扭曲,“不仅要被动承受市场的变化,还要忍受不从事创造性生产的乏味,这对于内心是有损耗的”。

她说自己的习惯就是做规划,往往会给自己预设一段时间不长于三年的规划,三年以内很坚决地行动,不遗余力。但是从长远来讲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也没想好。“但如果不离开香港,我无法获得更自由的生活。”

暗中标好的价格

把原本应该读书交友的校园时光牺牲掉,大部分拿来实习,这是商科学生们无奈的选择。

牺牲也是必然的。实习、课堂、社团、睡眠,最多选两样。由于好的实习往往对绩点也有要求,所以对于成绩也不敢怠慢,于是只能少社交、少睡觉。但重视成绩并不意味着重视课堂。“当时有信心缺所有的课,期末的时候还能拿A。”刘欣说。

《三傻大闹宝莱坞》剧照

与之相似的操作在名校商科学生中并不少见,不少学生甚至在大一结束后就直接搬到了市中心租房子住,以便能同时做多份实习。而学校的课程也有应对方法,水课平时都不去,重要的课会找人帮忙代听,录音记笔记。“为的就是记下考点,有时候问同一门课的同学借笔记,人家会故意把关键信息删去。”曾经做过代听的昊林告诉我。可以嘱咐代听记下一些老师的个人风格和偏好,以便期末前夕和老师套近乎,使其难以分辨这是一个缺席了大半学期的学生。

从商科毕业后,昊林申请到英国伦敦政经学院去读社会科学的博士,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颇有点“主动出局”的意味。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尽管他当时选商科的想法和大多数人如出一辙。“有的时候真的是在拿命换钱,身边人抱怨的是因为那份工作让他学不到东西,日常被琐碎工作淹没了。”实习的经历让他明白,不再要最不坏的选择,而是最对的选择。

身边的朋友大部分都进了金融行业,他也看着大家越来越拼却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清醒:“你看看这个行业的70后、80后都过得挺好的,为啥90后越来越卷?因为没赶上好时候呗。扩张期结束了,年富力强的领导就会要求特别高、特别挑剔,后起之秀要是再不努力点,该如何出头?”

《小欢喜》剧照

“选金融是风险最低的,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过上一种富裕的生活,只要不出大的bug就可以稳稳拿这个钱,但金融行业的马太效应格外严重,除非有特殊的背景,否则,努力(实习)是最公平的游戏规则了。”刘欣说。

选择太多,就先选最不坏的,成为了如今中国大学精英的惯性思维。就这样,高度的从众心理,深层的求稳心态,出众的勤恳、自律与忍耐,让这些同龄人中最优秀的头脑,难以挣脱金融业的诱惑,也甘愿入局这场愈演愈烈的存量厮杀。

一番询问下来,我无从判断金融行业是不是发生了严格意义上的“没有发展的增长”,内卷似乎只是个好用的词,来表达他们压抑和焦虑,他们依然确信自己的道路,享受行业的红利和身份的快感,只是对那暗中标好的代价更加感到茫然和无力。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曹柠 发自上海

编辑 | 赵义

新媒体编辑 | 黄靖芳

排版 | 李倩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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