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假装我们在城市。”镜头跟着弗兰·勒博维茨在拥挤的纽约街头穿行。挡她道的人要小心,她会毫不客气地请你让开,或许再附赠几句俏皮的骂人话。马丁·斯科塞斯拍七集纪录片《弗兰·勒博维茨:假装我们在城市》(Pretend It's A City),就是冲着弗兰的字字珠玑去的。全片以对话完成,斯科塞斯是弗兰的主要谈话对手。他做这个项目,首先是为了享受听弗兰讲话的纯粹快乐,顺便把快乐传递给大众。

第二代移民弗兰·勒博维茨一张典型的犹太人面孔,黑发大鼻子,象牙白肤色,中性打扮,酷爱吸烟,正式身份是作家及制片人。她形容自己是纽约街上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的人”,其余人皆沉迷手机,浑浑噩噩,像海洋浮游生物一样随波逐流。

弗兰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有幸观察到巨变的二十世纪后半叶,经常怀念从前,对现在嗤之以鼻。席卷全纽约的瑜伽热潮在街上变出无数背着瑜伽垫的人。“拜托,从前的纽约可比这个卷子造型时髦多了。”

影片摄于新冠疫情开始之前。弗兰尽情吐槽缺乏想象力又可笑的现在,比如因为“不明恶臭”关闭的地铁,大修五个月只为在墙上镶马赛克小狗的地铁站。

有人的地方就有庸俗和愚蠢,有这些的地方就有弗兰,用刀子般的语言割开表面。

疫情来临后,这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臃肿的城市变空了,她的抱怨蒙上温情与怀念的色彩,令影片变得好像一封送给城市、话说得不好听可终究情真意切的情书。

十九世纪初至二战前,咖啡馆文化是欧洲文化之都维也纳的精华。有个叫皮特·阿尔滕伯格的半流浪汉,以咖啡馆为家。他不写书,但作家们人人知道他身怀绝技,有本事把整套人生观凝练成只言片语。他是咖啡馆的明星,听他说话胜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弗兰·勒博维茨就像今天的皮特·阿尔滕伯格,让人一窥早就烟消云散了的欧洲咖啡馆文化。听她说话好比跑进春天的大海,冷水咸涩,身体一个个激灵,头脑开窍。

弗兰并不是只会抱怨和怀旧。她最大的本事是对事事都有独特洞见,产生源源不断的妙语和挖苦话。这些都不浮于表面,不像很多脱口秀艺人,只为了说话而说话。弗兰读过一万本不愿割舍的书,不用智能手机和电脑,在地铁上最大的乐趣是观察人。她不贩卖二手观点,不说二手笑话。

她的观察维度很长。时间的纵深上,她给出一幅汽车上的儿童今昔对比图。现在的金贵小孩通常被打扮成宇航员绑在后座上,她小时候则是“坐在抽烟的副驾驶座妈妈大腿上”。她讽刺一个可笑的词“wellness”,以及背后现代人对健康的过分奢求。她道出残酷真相:“坏习惯不一定会要你的命,好习惯也未必能救得了你。”从前,没人会过分关注健康。事情在从前更简单,“食物总是好的,派对总是快乐的,糖只对你的牙齿有害”。

弗兰是一切矫揉造作的敌人。只有这种人,才能看出很多理所当然的荒谬处。她聊到艺术品拍卖会:“毕加索的画上场,人群悄无声息;成交一锤定音,全场热烈鼓掌。难道毕加索不是个好画家值得掌声,为什么所有人都为付钱这件事而鼓掌?”

岁齿把她的大胆无畏磨得更加光亮。谈到本国的反性侵运动,她讽刺“未发生性行为的性丑闻”,足以惹怒众多女性主义者。但弗兰不是空口说白话。初到纽约谋生,她什么工作都干过——出租车司机、清洁工、派发传单,就是不肯做女服务员。为什么?“为了获得好班头,必须和领班睡觉”的风气,在当时刮进每一间餐馆,她不愿意。为了不被强奸,她愿意付三倍价钱在好社区租一个小破房间。亲身经历过的时风变幻,让弗兰不存幻想,看透本质。不仅对人,也把自己看得透透的。

“我怕受伤,所有需要戴头盔的活动都不会参与。”从这个话题出发,她对所有现代人的“挑战自我”活动嗤之以鼻。登山、跳伞、野营拉练,让身体吃苦,收获珍贵记忆,成为中产对抗日常无聊、证明自我的手段。十九世纪在资本主义社会发端的体育运动、度假风潮,今天愈发发扬光大。弗兰却觉得荒唐。“他们平时过得是有多惨,需要这些?在我看来,把衣服送去干洗店就够挑战的了。如果我搭飞机出门,一定是为了工作赚钱。工作是为了更好地在纽约生活。”

弗兰的犀利同时也直指自己。光刻薄别人,对自己宽容的人算不得什么。“为了像其他纽约人一样支付根本付不起的房屋贷,我每周都买乐透。”她自诩是唯一一个在纽约生活了那么久,却一次正确的房产买卖都没做过的人。弗兰长期租房,老了终于买房却高买低卖,看了一百套房也没做出一个好买卖。这位做买卖的坏把式,回忆起看过、住过的好公寓依然心神荡漾。

人文主义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弗兰这样的。她知道自己嘴毒心肠硬,“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想法”。但所幸,“我没有任何权力,改变不了任何事”。聪明人不需要上网来了解今天的世情。尽管弗兰谦虚地承认,“真正能互相了解的只有同辈人”,她对各年龄段的人心都有深刻了解。对于泛滥的意见偏激人士,她总结:“一种是‘我讨厌你的发型。你给我去死’,另一种就只会狂放彩虹屁。”

长得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弗兰,烟瘾深重、秉持“人生苦短,爱好只要不伤害别人就应该保留”的弗兰,其实有颗温柔心。她讨厌拳击赛,想不通互相伤害的活动竟然合法。“斗鸡倒是非法的,好像我们不吃鸡一样。”别忘了她是二代犹太移民,父母经过二战,天晓得经过了什么。为此,尽管她舌锋似剑,却绝对反对任何形式的人类自相残杀。

心浮气躁、迷茫无助的时候,看弗兰和老马聊天是有效疗程。它给你力量,让你像超级马里奥跳过重重僵化的表象,耳聪目明地重新认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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