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對這個世界報以樸素的善意,我們更願意相信,一件美好的事物,在被人充分了解之後,便可以自由地被接納,從而獲得它該有的生存空間。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承載着俄羅斯民族生活觀念、傳承着俄羅斯悠久歷史文化的俄羅斯木屋,還沒有在華夏大地開宗立派,需要更多的示範、理解、推廣。

(一)傳承與積澱

要談論俄羅斯木屋在中國的生存與推廣,必須站到“異域文化”在中國的落地的高度,有必要先看看,俄羅斯木屋在其本體文化中的地位。

我們常說:“只有民族的,纔是世界的。”也就是,只有在本國蓬勃發展的、被本國人民喜聞樂見的、沉澱着本體文化精髓的事物,纔有走向世界的生命力。牆裏的花朵爭相綻放,牆外的香氣才能馥郁撲鼻。

從中國“師夷長技”的思路看,我們也必須首先明確,俄式木屋是否屬於兼具實用和文化意義的居所。

從文化追溯來看,俄式木屋是俄羅斯先民生產和生活實踐中爲適應古俄羅斯氣候因素和地理條件發展起來的建築形式。俄羅斯木屋建築採用井榦式結構,不用一釘一鉚,按經典三分法劃分垂直空間;公元10世紀前的俄羅斯,工匠們用木材建造了包括城堡、宮殿、教堂、民居甚至橋樑的整個城市,俄羅斯風格的木質建築從最簡單的滿足基本生存功能的木結構,日趨發展爲結構技藝複雜、裝飾精美的建築藝術。

從活態的消費市場來看,木屋仍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高速鋪展。俄羅斯工貿部副部長葉夫圖霍夫引用了木製房屋協會的數據:2020年3月至4月,建造木製房屋的申請數量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長30%。半年內,此類房屋的總生產、建造和銷量增長10-15%。俄羅斯人對木屋的喜愛和推崇,綿延十個世紀,木屋在當代俄羅斯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可以說,俄羅斯木屋在其本土歷經一千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完善的工藝,飽含俄羅斯建築文化的精髓,體現着俄羅斯人的審美和生活觀,是俄式生活發生的場域、品位的凝結。

我們所熟知的大多數俄羅斯文化元素,都與木屋緊密相關。東正教的宏偉教堂、普羅大衆的鄉野別墅,都是俄式木屋的初始形態;曾經貴族雲集的莊園沙龍,也發生在木屋別墅裏。

如果不是在木屋裏,伏特加怕也品不出原汁原味,歌舞與風琴也流失幾分奔放與自由,體驗俄羅斯文化,離不開俄式木屋。

(二)廣闊的發展空間

從俄羅斯木屋的文化傳播屬性來看,它本應在中國找到廣闊的市場。

俄羅斯木屋是俄羅斯人對抗嚴寒、保持生活溫度的利器。在中國,“暖冬”還是一個嚴肅的民生問題,我國中高緯度的地區雖然沒有俄羅斯那麼冷,但每逢冬季通過煤電取暖,也造成巨大的環境和資源壓力。木屋具有優異的保溫功能,是平衡“節能”與“取暖”矛盾的有利武器。

中俄兩國,在未來必然迎來政治往來和經濟往來的“雙熱”局面,而文化往來暫時相對冷,具有升溫空間。俄羅斯是連接東方和西方的橋樑,俄羅斯文化具有迷人的魅力,心態開放的中國人,具有深度感受俄羅斯文化的心理需求。如上所述,推進兩國的文化往來和消費體驗,繞不開佔據重要地位的俄羅斯木屋。

中國的文旅行業長期面臨着“冬季困境”,而俄羅斯文化體驗本該成爲一劑良藥。每到冬天,文旅景區的旅遊熱度也急速降溫,沒人玩、沒地玩、沒興趣玩,“貓冬”的同時,等待着春天的到來。

如果天冷了就不玩,俄羅斯人早悶死了。

因此,去海南過冬,只是在忘記冬天,而不是在感受冬天。要感受冬天,得學習俄羅斯人找樂的方式。更何況,祖國傳統養生哲學還把“冬藏”看作提升身體素質的重要手段,冬季本該是康養的黃金期,在木屋裏搞養生,纔不浪費大自然賜予我們的鮮明四季。

總之,無論從物理功用、文化屬性,還是消費需求去分析,俄羅斯木屋在中國都應該有其生存空間,成爲賞析俄羅斯文化的品牌、體驗俄式生活的區域、推動中俄交流的介質、發展康養的重要場所。

然而,回到現實,我們不得不說,俄羅斯木屋在中國的生存空間,遠沒有“應然”的那麼廣泛。

(三)“過分強調”後的排他

俄羅斯木屋,歸類於“木結構建築”,準確地講,屬於俄羅斯民族特色的傳統木結構。

這首先區別於“現代木結構”。現代木結構使用統一生產的工程木材,棄用榫卯等傳統木結構連接方式,改用金屬部件等多種連接方式,所有構件均可裝配、拆卸,屬於“裝配式建築”的一部分,是標準化的居住產品。而傳統木結構則蘊含着更多“手藝”的色彩,工匠藉助鑽、刨、鋸、刀等木工工具,對原木進行手工加工,以榫卯等傳統方式爲連接工藝,體現着工匠個人水準以及主人的設計構思。

在這個時代,我們似乎習慣了:把“現代”理解爲一個絕對的褒義詞。必然如此嗎?這個問題隨後將被涉及。

其次,俄式木屋還區別於“中式傳統”。我們常常希望,在中國的建築中看到中國的“鄉愁”,重現故宮、應縣木塔等中華古代木建築的榮光,因此,具有鮮明中國民族特色的木建築,也可歸集到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旗幟下。而來自俄羅斯的“鄉愁”,似乎沒有那麼緊要了。

在我們的習慣思維裏,我們或者學習國外現代化的東西,或者弘揚本民族悠久的歷史傳統,並無其他選項。

事實上,對異文化強大的閱讀和接受能力,一直就是中華民族的優點。

也就是,所有符合文化交流發展要義的中外傳統木屋形態,都應得到尊重。

2018年,時任中國木材保護工業協會、中國木結構產業聯盟會長陶以明曾經撰文指出:決不能受國外一些所謂專家或行業組織的影響,過分強調發展現代木結構建築。(來源:中華建築報)

令人擔憂的,不僅僅是“過分強調現代木結構”,還包括,“有些所謂專家和行業組織的影響”。

那麼“過分強調”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近期綜藝節目《奇葩說》中,黃執中曾經談到了“崇拜與排他”,他說到:好的、熱情的崇拜,不涉及排他,可是如果有人說,你只能喜歡某某,其他的都是垃圾,那就比較危險了。

置換到木結構問題上,推崇和發展現代木結構沒有錯,可如果利用話語權、權威地位、公共權力去封堵其他賽道,就危險了。

有沒有這種情況呢,還真有。陶以明先生的警鐘,不是空穴來風。

在重要的行業性會議上,筆者確實遇到,以日本木結構爲研究方向的學者,明確地否定傳統木結構,甚至希望制定國家標準讓中外的傳統木屋“不達標”。

事實上,在學術界掌握着木結構發展核心研究課題的學派,在媒介掌握着主流影響力的專家,以及參與木結構相關國家標準制定的人選,基本都是緊密跟蹤學習歐洲和日本木結構的。

我們得承認,在多高層木結構的發展方向上,德國以及北歐國家處於領先地位,我們也承認,土地稀缺又頻發地震的近鄰日本,在大跨度、高安全度木結構公共建築方面,遠遠領先於我們。

但這不是排斥其他可能性的理由。畢竟,俄式木屋並不追求中高層、大跨度的規模優勢,而是更專注於生活氣息的濃縮。

(四)定位於“反常態”

“籠統”是一種思維懶政,往往導致更深的誤解。

以文化、康養、旅遊爲消費場景的木建築,和以多人次高頻次使用爲目標的公共設施,本質上不該處於同一賽道,適用同一標準。

不論是中國傳統的“斗拱”,還是俄羅斯善用的“井榦”,都是技術成熟、應用廣泛、安全性能較高的木建築形式。然而它們又都不是現代標準化的產物。

在首屆木屋休閒大會上,饒及人先生說過,旅遊是要製造“反常態”,甚至可以讓人“與世隔絕一陣子”。那麼文化旅遊以及康養旅遊的設施,理應符合“反常態”特徵。

試想,我們每個人是否經常有一種內心的衝動,想要從當下庸常的生活中逃離片刻,去浸入一種陌生而新奇的生活,嗅一嗅花香、果香和木香,而不是重複咀嚼現代工業和發達城市的味道。

這種“反常態”的味道是與城市的公共設施、天際線地標迥異的。而木結構的公共設施,以及具有質量遷移要求的木建築,本質上是在追求“達標而穩定的常態”。“下限不低,上限不高”,且符合常態化的安全要求,纔是標準化的特徵。

當前國內木建築的行業標準,越看越像現代木結構的標準。部件、連接件、整體的分類標準,整體是默認現代木結構的構成邏輯的。

於是,在“木屋休閒”爲主題的行業性會議上,出現了這樣令人玩味的對比景象:

一方面,在山明水秀之地、花團錦簇之中,掩映着風格各異的中低層的木屋別墅,一派休閒氣息——這就是中國木建築的現實,它們真正落地之處並非大都市,木屋真正的供需仍然集中在文旅、康養和高端人士的自住方面。

另一方面,會堂裏講述的,卻是歐洲日本如何將木結構在跨度和高度上拓展,成爲城市地標,成爲公共建築的示範。

一方面“小而美”的木屋還沒有真正落地開花,另一方面卻急於在“大而強”方面突破,卻忘記了我們“基建狂魔”的稱號其實享譽全球,只是在“大而強”標準下,我們有自己的國情,也有除木結構之外的其他方案。

更需要斟酌的是,我們是否應該把“大而強”作爲唯一標準去固定下來?

【結論】

通過以上各方面的分析,我們可以迴歸到俄式木屋在中國的生存空間問題。

首先,俄式木屋理應定位在大陸性氣候的山明水秀之地,聚焦在文旅、康養和高端消費層面。用饒及人先生的語彙,當前中國的木屋別墅,其客戶註定是“頭等艙”乘客,對品質和體驗敏感,對價格和結果不敏感,其消費心態是“尋找反常態的生活”。

其次,俄式木屋濃縮着俄羅斯的民居文化,最好成爲體驗俄式休閒的場域。俄式木屋理應與系統的俄羅斯生活元素融合,由瞭解和喜愛俄羅斯的人士推動佈局,打造一片有獨特味道的天地。

再次,在“過分強調現代木結構”的氛圍之下,俄式木屋需要有識之士力推,俄式木屋的發展難以倚重從衆和常態思維。

最後,從品質上看,俄式木屋猶如被戰鬥民族錘鍊雕琢一千年的藝術品,它沉澱着俄羅斯人民的集體智慧,對抗着比歐美乃至日本更嚴酷的自然條件,無論是否有外在標準去評判它的品質,它本身的發展史和發展樣貌,已是無可辯駁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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