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廈大張馨:“貓財政”“狗財政”都行,公共財政重要的是實質

【張馨,1951年出生,著名財政學家,廈門大學特聘教授,歷任廈門大學財政金融系主任、廈門大學經濟學院院長等職,著作有《公共財政論綱》(1999)、《比較財政學教程》(1997,2004)、《當代財政與財政學主流》(2000,與楊志勇、郝聯峯、袁東合著)、《雙元結構財政——中國財政模式論》(1995,1999,與葉振鵬合著)、《財政·計劃·市場——中西財政比較與借鑑》(1993)等,在比較財政學、中國式公共財政理論、第三財政、雙元結構財政理論研究上有開拓性貢獻。】

2021年4月6日,母校廈門大學將迎來100週年校慶。在這個時候,我尤其想念我的老師。關心我的廈大老師很多,有機會我會陸續寫出來。這裏主要回憶導師張馨老師的一些事。平凡小事折射的是,這座充滿魅力的中國最美大學背後更富有底蘊的人文景觀。

老師在中國財政學發展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記。比較財政、公共財政、雙元結構財政(與葉振鵬老師合作)、第三財政等領域的研究,和老師的名字緊緊聯繫在一起。正是這樣,老師是廈大財政學的一面旗幟,體現了廈大對中國財政學科發展的貢獻。作爲國家重點學科,廈大財政學科是一代代學者共同努力的成果,但老師毫無疑問是其中一面重要的旗幟。

我有幸成爲老師的第一屆博士生(僅招收1人),從此有了跟多近距離和老師接觸的機會。在廈大學習、生活和工作的13年,最美好的歲月令人難忘,我在財政學領域真正意義上的探索從這裏開始。記得我們讀書時,財金系研究生考博選導師,優先選中青年教授,或因中青年教授在教學第一線,和學生聯繫更密切。如今回想,真是慶幸當時的選擇。老師可寫的地方太多太多,下面只是記錄其中的幾小點。

好文章都有機會發表

作爲研究生,科研訓練很重要的一關就是發表文章。但是,發表對於新手,又談何容易?有同學總是說,需要自己的老師幫助推薦發表。老師卻不是這樣的,他鼓勵我們一定要寫作,要投稿,要相信自己,好文章都有機會發表。老師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一個期刊要辦下去,就不能不發表好文章,都發表爛文章,期刊是會倒下去的,相信我們認真撰寫的文章都有發表機會。他說,總要有六七篇文章在外面,這樣發表即使有周期,但總有發表的可能。退稿也沒什麼,只要自己認爲有價值,改後再投就是了。老師一般不推薦學生文章發表,而是讓學生在大浪中去經受考驗。寫作的訓練,讓我對一般的四五千字短文一點也不怵,對我現在的工作所需要的應急寫作幫助很大。

直至今日,我也這麼鼓勵我帶的博士生。我相信,這是必須經過的考驗,如果這個test不通過,怎麼能扮演好教師和科研人員的角色呢?這一點對我現在的具體工作也有很深影響。2016年,我受命具體負責一個新刊物——《財經智庫》。這個刊物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爲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核心期刊,和領導的大力支持有關,同時也與刊物定位和稿件的組織有關。堅持發表好文章,期刊纔有生命力,纔有吸引力。新刊不能因爲稿源短缺,就降低要求。爲了辦好這個刊物,我向很多人求助,幫助我的人之多,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我之所以這麼做,與老師當年對我們作爲投稿人的要求不無關係,轉換角色後的間接影響,不僅僅是在樹立信心,而是在做另一番事業。

從不佔用學生的成果

經常有人說,我主要談想法,然後在學生的幫助下形成文章。老師從來不這麼做。他曾經對我們同學說過,想法變成文章有那麼容易嗎?無意中看到羅榮渠先生(1927-1996,著名歷史學家,北京大學教授,著作有《美洲史論》《現代化新論》等)的一句話:“思想是氣體,談話是液體,寫出來纔是固體。”原來是這樣啊!從思想到文章,歷經質的變化。

老師寫《公共財政論綱》(經濟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700多頁,僅用三個多月。老師在前言中感謝了我等數人,業界同仁誤爲我們操刀。老師胸有成竹,前期成果多,寫作快,持之以恆,哪裏需要我們來寫?不過,我們確實幫了一點小忙,但僅限在廈大圖書館保存本閱覽室查幾本民國時期的財政學論著。

這部大作的每一個字,都是老師自己敲出來的。快的同時是高質量,這部著作已成中國財政學經典。它是中國第一部系統梳理公共財政理論的著作,不僅對財政學界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對財政實際部門的工作,也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它是應時之作,但更是傳世之作,在中國財政學發展史上留下很深印記。這本書在出版20年之後,被列入商務印書館的“中華當代學術著作輯要”再版。老師的名字和“公共財政”緊緊聯繫在一起。這是廈大對中國財政學(中國財政)創新和發展所作出的重要貢獻。

《公共財政論綱》封面

言傳身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老師從來不佔用學生成果,給我們樹立了榜樣。現在,總是有學生想在文章上加上我的名字,我從未同意,這不是不幫學生,而是我對文章沒有貢獻,無功不受祿,這是學術的底線。

給學生更多機會

老師給學生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機會。我結合三本書的寫作談點體會。在學期間,老師指導我寫《外商投資與財政改革》(鷺江出版社1998年版)。這本小書的寫作,給了我係統研習中國財政問題的機會。書稿完成,老師提攜我,一直希望出版社把我的名字署在前頭,出版社不同意,且事實上我也不應該在前。這本書從頭到尾,都是老師在把關。

《外商投資與財政改革》封面

後來,老師應東北財經大學出版社許景行先生的邀請,約我和第二屆博士生袁東、郝聯峯一起撰寫《當代財政與財政學主流》(東北財經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感觸更深。

這部書定位高,寫作難度很大。當時的專業文獻很缺,上網費用高且可獲取的專業資料也極其有限。老師把他從海外訪學積累下來的學術資料提供給我們(老師在康奈爾大學經濟系複印資料多,邀請他訪問康奈爾的洪永淼教授說好多教授因爲排隊等候而抱怨)。這部書在財政學學界有較大影響,是老師對整部書的統一安排、嚴格要求並親自撰寫大篇幅書稿的結果,我們也因此沾光。

後來,有不少人見到我,都提及此書,甚至還以爲我是一名長者,實在是他們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書出版時,我博士畢業一年。我相信他們中的許多人不是讀的不是原書,而是看了電子版,否則紙版書有作者簡介,怎麼也不應該有那樣的想法啊!書之前的作者簡介還有照片,我的照片是在南普陀寺前面的公園拍的,背景是當時還沒蓋好的嘉庚樓羣。

《當代財政與財政學主流》封面

早在博士生學習階段,老師就鼓勵我們給全日制本科生上課。在學期間,我給1994級財政學專業本科生系統上了一學期的《西方財政學》。看明白,想明白,再到教明白,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再進一步,就是編寫相關教科書。

清華大學出版社找廈大財政金融學科的教師編一套教材,老師負責其中的一本《西方財政學》。這本書老師讓我一起編寫。書中的許多內容其實來自老師的授課筆記,我加了一些中國案例,讓這本書的本土化色彩更濃,書名再叫《西方財政學》名不副實,因此作了調整。由於這套書已有一本《財政學》,因此定名爲《公共經濟學》(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2008、2013、2018年版)。署名時,老師堅持讓我署第一。這本書現已出了四版,發行量在同類書中也算可以。結合中國案例的財政學教科書,這是一次探索。教科書的影響力擺在那裏,這同樣也是老師給我創造的機會。

《公共經濟學》(第4版)封面

“貓”財政“狗”財政都行

財政學界過去有南派北派的說法,有各種山頭的傳說,但到了老師那裏,我感覺不到山頭。財科所的老所長許毅先生不同意老師的觀點,要和他進行辯論。記得有一次中國財政學會在煙臺開會,許先生還專門點名要老師參加。中國人民大學的陳共先生不贊同“公共財政”的提法,但很讚賞老師,我差點成爲人大財金學院的教師,和這也有點關係。爲老師博士論文基礎之上修改的專著《財政·計劃·市場——中西財政比較與借鑑》作序的,是上海財經大學席克正教授。同輩學者間就更不要說了。老師能得到大家的認可,和他的學術造詣直接相關。

老師倡導公共財政,質疑者說公共財政來自英文“public finance”,而“財政”已經把“public”的意思翻譯出來了,給“財政”加“公共”屬畫蛇添足。事實肯定不是這樣的。在明確市場經濟改革目標後,提“公共財政”是要概括市場經濟下的財政類型。“公共財政”1949-1992年後在中國大陸的用法,我作了一番研究,它已有特定的含義。老師說,叫什麼名稱並不重要。他甚至說,叫“貓財政”“狗財政”都可以,關鍵是實質。當然,“貓財政”“狗財政”肯定不如“公共財政”,師出必須有名。老師的理論有沉甸甸的學術支撐。

我在廈大期間,是老師重要財政學基礎理論著作出版的高峯期。今天說公共財政是彌補市場失效的財政、是一視同仁的財政、是法治化的財政,輕輕巧巧。可是在1997年及之前,這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在碩士階段,老師給我們授課,期末考試題目只有兩道題,其中一道就是“什麼是公共財政?”我們同學都覺得很奇怪,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呢?我也忘了當時如何作答。《經濟學家》1997年第一期發表老師的論文——《論公共財政》,我們才恍然大悟。考試題就是老師當時考慮的問題,原來我們這麼有幸,在老師論文尚未發表,甚至尚未成文時,就有機會接觸到最核心的思想。

我至今仍然和同學同事討論交流正在思考的問題,雖然不斷有好心人提醒,小心有人把思想拿去發表。這種事不是沒有,但是比起認識的進步來說,這又算什麼呢?學術在分享中進步,老師給了我們榜樣。

張馨教授的論文《論公共財政》(《經濟學家》1997年第1期)

老師的個性

老師擔任財金系主任多年,後又擔任經濟學院院長。老師擔任院長沒到屆就辭去了職務,有人說是意氣用事,但這就是老師的個性,是老師光明磊落的一面。

我沒有問過老師爲什麼辭職,但我想老師的辭職考慮充分。老師做事從不戀位。當時經濟學院和王亞南經濟研究院的融合已經開始,但力度還不夠,爲此,老師審時度勢,主動卸任。

之後,洪永淼老師擔任兩院的負責人,更深層次加快了兩院融合,使兩院在未來的發展中優勢互補,互促互進。後來,洪老師在回憶他當時爲什麼回母校任教時,就談及回母校前和老師有交流,彼時彼刻,得知洪老師發展廈大經濟學科所需要的支持後,老師直接跑去找時任校長朱崇實反饋,希望可以得到學校的支持,在經濟學科的發展面前,老師考慮更多的不是自己的得失。

有人說,老師早辭職了兩年,我更願意說,老師爲廈大經濟學科的發展爭取了寶貴的兩年時間。老師在促進經濟學科國際化上非常用心,在他任上,經濟學的高級課程順利開設,但老師從來不認爲這就夠了,彼時的王亞南經濟研究院(WISE)已經在國際學術領域嶄露頭角,爲快速提升廈大經濟學科的整體國際化水平,他的選擇爲廈大經濟學科提供了更高效的發展機會。

老師痛恨學生送禮,一是學生沒有收入,二是敗壞單純的師生關係。我們同學都明白這一點,每一次去老師家,都是兩手空空,連隨手禮也沒有。我們知道,老師不喜歡這一套。作爲老師,其實更希望的是學生在學業上有所成,這是最好的報答。後來聽說有學生和家長強行送禮,禮品甚至被老師直接扔出去。有人當作奇談,但對於我們這些熟悉老師的學生來說,這一點都不奇怪,我們只是對這樣的學生和家長感到悲哀,這是對老師極大的不尊重。

我們師生關係非常融洽,有機會總是要見面。每次回到廈大,老師只要在,我們師生以及在廈門的同學都有相聚的機會。老師到北京,只要有可能,我們就會召集在北京的同學相聚。我希望這樣的機會越多越好,那種精神盛宴的享受早已超越了美食。

張馨教授(右二)和學生合影

老師已是70歲的老人,退休後沉浸在他的電子書世界中,師母擔心他的視力,但老師樂此不疲。軍人離不開戰場,學者怎麼可能真正離開文字呢?點滴回憶,聊作紀念,祝福老師和師母,同時感恩母校,祝福母校的未來。

(作者楊志勇爲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研究員、《財經智庫》副主編,著有《新中國財政政策70年》《大國輕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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