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茜

繼信息流廣告中“老師”扮演者“撞臉”四家機構後,猿輔導再遇信任危機。

近日,一則關於猿輔導教師疑“無證上崗”、教齡9年還未拿證的報道,讓猿輔導引以爲傲的“精英師資”是否涉嫌違規引發關注。

如果拿證只是時間問題,可以隨着教師資格證考試恢復正常而獲得,但是,從“廣告烏龍”到資格證問題,是否暴露出在線教育平臺擴張中,偏離教書育人本質,逐利性更強問題值得討論。

在資本裹挾之下,在線教育機構到底是利用技術拓展了服務邊界,滿足了更多孩子的學習需求,還是更多在利益驅使下,不斷販賣焦慮,造成內卷,將缺乏價值觀引導的教學知識拋售給孩子?

2021年1月18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佈名爲《資本漩渦下的在線教育》的文章,直指在線教育過度資本化,營銷氾濫,監管難問題,對頭部在線教育平臺的營銷行爲“點名”。

1月21日,《光明日報》一篇以《在線教育需要以人爲本而非以資爲本》爲題的文章指出,過度融資的在線教育機構不得不先考慮資金的保值和增值,考慮運營過程中的盈利,教育與培訓的內容、質量則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

資本是把雙刃劍。已經完成10輪融資,累計融資額超53億美元,估值達到170億美元的猿輔導,在無法放慢腳步的情況下,能否結束“燒錢”健康發展,同時讓平臺上的學生也健康成長呢?

授課老師“無證上崗”?

近日,在猿輔導一則信息流視頻廣告中,一位自稱“做了一輩子小學數學老師”的中年女性,在高途課堂的廣告中,又成了一名“教了40年英語”的老師,在作業幫、清北網校廣告視頻中依然是這位“老師”。

如果將廣告中的“老師”當成演員,一人身飾多角本無可厚非,但是由於教育機構中教師的資質和能力是樹立品牌信任度的核心,如此“串場”,讓品牌公信力打折。

猿輔導客服向《商學院》記者表示,該廣告是由第三方代理商拍攝,在溝通廣告拍攝時,對該演員參演同類廣告發布情況有所隱瞞,公司現在已經與代理商解除合作。公司將對廣告素材進行全面審查,避免此類事情再次發生。

是這四家機構找了同一家代理拍廣告,還是不同代理找了同一個演員不重要。值得關注的是,這一“烏龍”事件背後,激增的在線教育營銷需求下,層層外包的廣告服務亂象。

一位做casting(選角演員)經紀公司負責人張華(化名)向《商學院》記者解釋,對接品牌做全案策劃的4A公司,會將攝製任務外包給第三方製片方,製片方再找到他們提供演員,“到我們這都可能已經好幾手了”。雖然也有品牌希望與廣告演員是獨家合作,但是問題是費用是否足夠高。

張華所在的公司旗下有不少是兒童演員,正符合在線教育平臺的營銷需求。他感覺,在線教育在疫情之後猛然崛起,廣告需求暴增,“之前根本就不大,兒童演員多是拍一些TVC廣告” 。

小演員們拍攝的劇情類視頻廣告,基本上都投放在短視頻平臺,也有一些是平面廣告。

張華曾經與爲猿輔導拍攝廣告的製片方合作過,當時他們要求提供的演員不能在同類教育平臺拍,張華直言,“作爲一個演員經紀公司,不可能只接你的活,不接別人的活,而且你的費用又不高,不只是我不同意,家長和孩子也不同意。”

在這種情況下,就容易發生同一演員在不同教育品牌出鏡的現象。

直到目前,張華公司的小演員就參加多家教育機構平面廣告的拍攝。

張華解釋,每一個甲方有很多組,不同組都在去做這個事情,有的組可能會堅持獨家,有的可能就妥協了。與猿輔導贊助冬奧會,以及在央視、衛視綜藝、電梯、公交站牌等品牌廣告投入相比,短視頻類效果廣告的投入可能是“小巫見大巫”。

據相關報道,2020年上半年,猿輔導在央視、衛視綜藝、電梯等品牌類投放綜合高達10億元;暑期兩個月,在抖音、微信等效果類投放25億元;其旗下品牌斑馬AI課投放十幾億元。

關於在線教育的廣告營銷亂象還不止於此。

根據《廣告法》第三十八條規定,“不得利用不滿十週歲的未成年人作爲廣告代言人。”但是不少在線教育平臺圍繞“代言人”定義的模糊地帶,選擇未成年人出演各類廣告。

張華公司旗下的小演員大都在10歲以下,曾經給猿輔導拍攝視頻廣告的小演員只有6歲。關於《廣告法》的這則規定,張華表示,我們專業是做選角演員,給製片方提供演員,至於製片方怎麼去和甲方及媒體溝通,是製片方的事情。

這類用未成年人拍攝的廣告是否違反《廣告法》?

北京雲嘉律師事務所律師、中國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趙佔領向《商學院》記者分析,主要是看不滿10週歲的未成年人在廣告中的角色,是廣告代言人還是廣告中的演員。前者是在廣告中以自己的名義或者形象對商品、服務作推薦、證明,後者一般不會註明自己的真實身份。

雖然有些教育品牌把“代言人”改名爲“體驗官”這類的說法,但是趙佔領分析,實際上仍是廣告代言人性質。

猿輔導雖然並未指定某一位童星是其品牌代言人,但是,大量廣告內容都有兒童參與拍攝。

在這一“灰色地帶”,在線教育的商業化運作,正在通過未成年小演員給更多小朋友和家長帶來焦慮和攀比——“看別的小朋友都報名了,你也要給我報。”

《中國民辦教育》雜誌副總編、山西省民辦教育協會培專委主任俞勇在接受《商學院》記者採訪時表示,猿輔導、作業幫、學而思三大巨頭拼命砸廣告增加了行業競爭慘烈度,也給家長帶來焦慮,面對同質化產品,家長選擇進入盲區。

俞勇指出,廣告投入遵循邊際效益遞減規律。隨着廣告次數增加,影響減弱,甚至產生“負效用”,引發受衆厭煩情緒。

在俞勇看來,猿輔導成爲北京2022年冬奧會和冬殘奧會官方在線教育服務贊助商更像是炒作。“教育行業要拿教學效果做背書,不能靠商業炒作,否則都是‘一地雞毛’。”

關於猿輔導目前的營銷費用與營收佔比,《商學院》記者向猿輔導方面發去了採訪函,截至發稿,猿輔導並未回應。

大肆營銷成爲在線教育行業的常態,資本綁架下,對流量轉化的高需求使得品牌競爭成爲廣告費的競爭。據統計,跟誰學網易有道等上市公司2020年三季度銷售和營銷費用佔總收入的100%以上,都是在大把“燒錢”。

此前猿輔導相關人士曾表示,融資主要還是用於打磨產品,提高服務、技術方面,這些都屬於隱形成本,這部分的投入還要高出顯性的廣告成本。

在營銷成本和教學成本都居高不下的情況下,“燒錢”不止的猿輔導想講“流血上市”的資本故事?

“無證上崗”不是疫情的“鍋”

除了營銷亂象,作爲家長和學員更爲關注的是在線教育機構的教學能力、師資水平。

近日有媒體披露,截至目前,猿輔導擁有教師資格證的老師共359名,多數老師長期“無證授課”,涉嫌違反教育部等部門發佈的《關於規範校外線上培訓的實施意見》中的相關規定。

從猿輔導APP可見,確實存在一些老師尚無資格證信息。也有些顯示考試已通過,等待證書發放,有些則顯示教師資格證考試中,並已通過筆試。

對於有些授課老師尚無資格證的情況,猿輔導客服表示,2020年因爲疫情導致教師資格證考試取消,有些老師已經完成備案,在考試恢復後會及時更新。證件上傳後後臺需要審覈,通過後會第一時間上傳相關信息。

某教師資格證考試培訓機構工作人員王興(化名)向《商學院》記者表示,教師資格證考試每年在3月、11月有兩次考試,2020年因疫情上半年考試取消,下半年考試提前。2021年考試已經恢復正常。

因爲疫情影響,人社部等七部門在2020年出臺了“先上崗,再考試”的政策,但此政策是針對高校畢業生的,且在未取得職業資格之前只能從事輔助性工作。

可見,因疫情原因沒有拿到資格證的說法很難站住腳。

王興表示,無證上崗此前在教育培訓機構很普遍。很多教育機構的老師都是先上崗之後組團過來報名考證。但是從2019年下半年就開始嚴查無證上崗了。疫情已經過去,也不支持先上崗後取證了。

2019年7月,教育部等六部門印發《關於規範校外線上培訓的實施意見》,明確規定所有教師需持教師資格證上崗,並且要在培訓平臺和課程界面的顯著位置公示培訓人員姓名、照片和教師資格證等信息。

俞勇表示,目前,國家對線上和線下教育的老師要求是一樣的,必須有教育資格證才能上崗。這是國家規定的。

《商學院》記者從猿輔導官網教師信息公示統計,截至發稿(2月1日),共有355名教師擁有教師資格證。

但猿輔導對外宣稱,旗下產品猿輔導、猿題庫、小猿搜題、小猿口算及斑馬AI課5款APP用戶加總去重後統計,全國累計用戶突破4億。其中,一個用戶指一個設備唯一ID,並且擁有超400萬正價課付費用戶。

猿輔導的授課模式採用雙師模式,“大班直播,小班輔導”,一名主講老師直播授課,後續由輔導老師負責答疑講解、批改作業等。

據瞭解,同爲直播大班課賽道,跟誰學在披露的2020年第三季度時對外公開稱,平均班容量從去年的1400人升至2800人。

雖然,直播大班課有其規模化優勢,一次直播可上千名學員同時上課。但是,400萬用戶與三百多持證教師數量或仍難以匹配。

關於課後輔導的班級容量,猿輔導客服表示,目前特訓班一班50人左右,系統班一班30人左右。

問及猿輔導目前在職授課老師數量,客服表示無法給出,並稱老師都有紮實學科素養以及豐富教學經驗,入職後有系統培訓。

關於猿輔導正式授課老師中持證比例,其中符合人社部因疫情原因“先上崗,再考試”政策的人數等問題,《商學院》記者向猿輔導方面發去了採訪函,對方並未回應。

名校不等於名師

猿輔導的短視頻廣告中,經常以清華、北大名校畢業教師做背書。在對外宣傳中,也稱授課老師均是具有多年教學經驗的精英老師或是畢業於985、211 等海內外名校的一線名師。

猿輔導客服表示,本科學歷在教師中屬於一般水平。從猿輔導的招聘授課老師信息上可以看到,“本科及以上學歷,相關專業優先,雙一流院校優先”,雙一流並非強制條件。

俞勇認爲,名校畢業的學生不等於名師。要成爲名師,第一步是成爲一個合格的老師,除了有證,還要經過系統培訓,瞭解教學和學生心理特徵需求。第二步,要成爲優秀的老師,在耐心和精心輔導下,很多孩子取得不錯的成績和長足進步,這至少需要3到5年錘鍊。第三步,要成爲名師,不僅能自己代課,還能培訓老師,在學術方面有貢獻,這需要摸爬滾打10年以上。

資格證是門檻,名校是光環,這些並不代表真正的素質和能力。對於K12階段的學生來說,授課老師並不僅僅要教知識,提分數,還應該承擔價值觀引導的責任。

在線平臺對老師授課內容有規定,但是人民教師應具備的價值觀則很難有約束。

在猿輔導平臺上,一位初中語文老師是北大碩士,曾獲得北大國家獎學金,北大優秀畢業生稱號。

這樣一位學霸在課堂上,一邊讓學生猜自己榮獲的獎學金金額,一邊稱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有票子”。

畢業於名校的老師履歷光鮮,雖然用這種方式是爲了鼓勵大家好好學習,但是,直接把學習目的引向“票子”不免顯得過於功利,特別對剛上初一的孩子來說。

俞勇指出,每個行業都有每個行業的核心按鈕,不是所有的人進了教培教育行業都能掌握按鈕,這裏跟情懷、基因和道德底線都有關係。

俞勇認爲,進入教育賽道要像食品醫藥行業一樣有準入制,這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未來中國需要有格局、有眼光、有國際視野和有參與國際事業能力的接班人來幫我們掌舵。“在資本驅動下能打造這樣的學生嗎?”

在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一文《資本漩渦下的在線教育》指出,教育是國之大計、黨之大計。對校外培訓機構提供的在線教育要加強引導和監管,督促校外線上培訓機構更好落實黨和國家的教育方針。

俞勇認爲,在K9階段的學生需要的是個性化、針對性訓練,大班課教學適合於成人教育和有自學能力的高中生。“從短線的角度看,是看到學生成績的提升,從長遠的角度,老師應該給孩子一把萬能鑰匙,啓迪孩子的智慧,打開心門和視野,放大學生的格局,這纔是優秀老師的引領作用。”

家長投訴退費難,資本看好獨角獸

除了營銷亂象、教師資質問題,在服務上,猿輔導也屢遭投訴。

在黑貓投訴平臺,有不少消費者反映猿輔導課程資料發貨難、退費難問題。其中,有學生家長反映,試課之前承諾不合適可退款或調班,但實際上要求退款後,無法退全款。

關於退款難問題,猿輔導客服表示,系統班第二天開課前支持退費,特訓班開課後則無法退費。

猿輔導網課採用雙師直播模式,每班配備一名講師及多名輔導員,主講老師講課,輔導老師督促學習+批改作業等。

對於學生來說,只試聽一節課,很難看出主講老師是否適合自己。這也引發預付費制度帶來的退費難問題。

面對同質化的輔導品牌,如果退費制度不夠友好,也將影響家長的決策。

雖然已經位於頭部,在激烈的競爭中,猿輔導還未真正上岸。

由於在線大班直播擁有較好的盈利模式和財務模型,毛利率可以達到50%-70%,所以備受資本追捧。但是這樣的高毛利也架住獲客成本。

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董事長俞敏洪在2020年11月時表示,現階段獲客成本幾乎佔到學生所繳學費的50%。在高成本背景下,“在線教育續班率達到80%是‘生死線’,低於這個比例活不了” 。

猿輔導在線教育公司聯合創始人帥科曾透露,猿輔導中小學網課的續報率在75%左右,下一個目標是達到“安全線”80%。

2020年12月,猿輔導完成3億美元F輪融資,投資方爲雲鋒基金。這被認爲是上市前的最後一輪融資。

《2020年中國在線教育網課市場白皮書暨2021年前瞻報告》顯示,2020年猿輔導融資總額達到35億美元,單筆融資之巨、融資總額之高均刷新了教育行業紀錄,並以超400萬正價課付費用戶數領跑業內,位居行業第一梯隊。

關於預計上市時間、獲客成本,以及是否盈利等問題,猿輔導方面並未回應。

疫情餘波又起,線下教育又轉線上。當傳統教育機構通過OMO平臺轉型線上,學而思、新東方憑藉線下積累再戰線上,對於純線上教育平臺來說,如何打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俞勇表示,有優秀教師團隊,有着良好的服務水平和教學內容,能給家長和學生帶來滿意度的機構將健康地生存下去,靠在資本驅動下的廣告營銷來維持的機構,生命週期不會太長。

正如上述《光明日報》文章所指出的,原來靠課程產品銷售獲得回報的機構,無法與靠大量融資獲得回報的機構在同一個市場中競爭,於是越來越多的在線教育機構也被擠壓着尋求投資。當越來越多的在線教育機構都有這種需求,在線教育機構的性質不得不發生變化:教育性越來越弱,資本性越來越強。

“過於以資爲本,必然淡化自身的教育特性;離開或違背以人爲本,包括在線教育機構在內的任何一家教育機構都不會走得長遠。”該文指出。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