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四大一線城市當中,廣州是一個相當特別的存在。一線城市以外的居民對於都市的想象大多是繁華聳立的高樓大廈,是集購物、美容、娛樂、旅遊等消費方式於一體的CBD景象。更是一個與小城鎮和鄉村完全異質的精英社會。

城市CBD營造出的精英氛圍

使其與城市其他區域間存在明顯的邊界感

(圖:升爺 / 圖蟲創意)▼

廣州卻並不完全符合這一想象——這座城市太接地氣了。

城鄉二元制是現階段中國社會的特點,一般來講城市與鄉村具有着明顯的邊界,這個邊界由社會組織、行政區劃、自然地理位置、經濟結構以及文化來做嚴格的區分,在城鄉之間豎起了一座無形的壁壘。

當城市與農村被擠壓在同一空間

這層壁壘開始被揉碎

(圖:Lybbb / 圖蟲創意)▼

但在廣州,這個邊界卻十分模糊,城市CBD和城中村交相輝映、一派和諧。

快速城鎮化

廣州有138個城中村,而且相比北上深正在消逝的城中村,廣州的城中村顯得相當有生命力。它們都是在2000多年城市歷史中生髮生長,又在改革開放城市擴建的大潮中被裹挾進了“大廣州”範圍的時代見證者。

被裹挾,又被暫時遺忘

(圖:公子蔣PHOTO / 圖蟲創意)▼

在剛建國的時候,廣州的城市面積很小,不如南京、天津等城市,更比不上北京和上海。直到上世紀80年代以後,廣州作爲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獲得了巨大的發展機會。爲了滿足經濟發展的需要,城區像攤大餅一樣以越秀和海珠兩個老城區爲中心展開。

80年代的城市化,還只是城市包圍周邊農村

到了2010年代,城市已經在包圍整個珠三角的農村了

(上圖:1988年珠三角,下圖:2014年珠三角)▼

統計數據顯示,1980年廣州的建成區面積爲136平方公里,到2018年城市建成區總面積爲1300.01平方公里,不到40年的十年(時間)城區面積擴大了將近10倍。隨着城市用地的擴展,越來越多原在市郊的村莊被吞併進城市用地,出現了獨特的“城市包圍農村”的現象,城中村也就這樣出現了。

農民的耕地被徵收,卻仍然留在原居住地

並且保有一部分供他們建房居住的宅基地

於是"城市包圍農村"的現象就此產生

(圖:東門吹風 / 圖蟲創意)▼

城中村的居民並不一定願意當城裏人,但是這由不得他們。時代決定了人們的命運,居住在城中村的人被迫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

首先在經濟上,寸土寸金的大城市是不會給農用地留出土地空間的,所以這些人必須轉變生產方式,從農民轉向第二、三產業。所幸作爲改革開放的橋頭堡,廣州對人力資源有着巨量的需求,這些失去土地的新住民們大部分進了製造業流水線工廠,其餘的被吸納進羊城的各行各業。

化妝品工廠流水線

(圖:robertharding / 圖蟲創意)▼

比如著名的三元里村,農業幾乎已經在這裏完全消失,工業也只佔總產值的不到10%,這一地區90%以上的經濟是由第三產業貢獻的。

目前村裏有10餘家商務大酒店,還有電器城、日化用品市場、汽配、數碼等多個綜合批發市場,早就看不到了其他地區農村的樣貌。走在三元里街頭,不管穿着打扮什麼樣,總會有人湊過來問:“老闆,看一下貨不?”

大到批發市場,小到沿街商鋪

城中村逐漸成爲城市小型加工製造業的據點

(圖:足跡遍竹鄉 / 圖蟲創意)▼

三元里村只是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子,很多城中村早已沒有了農業,反而二三產業在這裏蓬勃發展,也許在某一個城中村的小巷子裏,就藏着一個服裝製造作坊。

隨着城市的發展,公共設施和市容市貌建設不斷完善,城中村“村”的特點逐漸在外表上泯滅。城市用地逐漸精細化、一塊塊綠地、一條條道路像楔子一樣楔入了城中村與城市的邊界,同樣城中村自身也在向邊緣地帶擴張,在擴張的過程中逐漸規範化,符合城市的條理。這就導致了城市用地和城中村犬牙交錯,邊界逐漸變得模糊。

道路如同毛細血管,穿過城中村到達城市中心

(圖:升爺 / 圖蟲創意)▼

傳統與現代

在外表上看,廣州城中村已經很好地融入進了城市。

一方面廣州城中村大多沒有圍牆,與規劃建成區很多隻有一條馬路之隔,有着規範的商業門店,早早完成了路面硬化,水電、通信等公共基礎設施建設也相當完善。

下樓便可解決大部分衣食住行問題

城中村反而是城市中生活便利度較高的區域

(圖:紀實攝影__黃強 / 圖蟲創意)▼

另一方面和北方的部分城中村相比,廣州城中村的建築多以4層以上的樓房爲主。在寸土寸金的嶺南大城市,爲了爭取更多生活空間,房屋都在向上生長。如果不看開窗即可握手的樓間距、嚴重不足的採光,以及曲折狹窄如迷宮的深巷小道,廣州的城中村裏顯出一派城市的景象,並不是城市中非要去除不可的痼疾。

城中村的通病—“一線天”

(圖:zhou大紅 / 圖蟲創意)▼

不過城中村也保持了一定“村”的特徵。

在現代化的大都市,廣州138個城中村可以說是138個鄉土文化的傳承地。廣府文化已經傳承了2000多年,這在現代化的都市中並不能體現。但如果置身於城中村,就能看到有數百年曆史的宗廟祠堂,行走在城中村小巷之中,也許走到一處豁然開朗的境地,抬頭就能看到一座巍然的古建築,上面寫着“x氏宗祠”。

城中村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快速城市化的衝擊

爲鄉土文化的保護留下了喘息之地

(圖:BLogabs / 圖蟲創意)▼

這是嶺南宗族文化的體現,宗族文化在南方遠比在北方強盛,由於山嶺衆多加上可耕地狹窄,廣東村與村之間交流並不頻繁,時間久了方言都有所差異;從生產方式來看,廣東農業普遍以種植稻米爲主,所需要的勞動力略高於粟米和小麥,水田之前阡陌相同,更需要親友鄰里的幫助。這就導致了廣東人更加與親鄰相近,與外人疏遠的地域特性,側面促進了宗族文化的強勢。

嶺南獨特的地形和精耕的生產方式

形成了宗族文化的起點

(圖:月色 / 圖蟲創意)▼

今天的廣州是一座開放包容的城市,全省乃至全國各地的人都能在這裏和諧共處,無論廣府、客家、潮汕都能以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正常溝通。都市文化講究個體本位、契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建立在社會契約之上而非血緣,都市的生活方式也讓傳統宗族文化慢慢消失。唯獨在城中村裏,還是能找到它們的影子。

所謂煙火氣,是一隅水土的親近感

(圖:顧蛾子 / 圖蟲創意)▼

但除了這些古老的建築之外,村裏的生活方式,甚至生活的人都已經換了一茬。都市開放流動,城市滿布來自各地區的人,人口的流動性強,與鄉村“沒有陌生人的社會”剛好相反。城中村裏的居民飲食、服飾、出行都已經和城裏人沒有區別了,而且由於城中村低廉的房租,也是外來人初次來穗選擇的居住地首選。

和商業公寓相比,這裏的房租有相當的優勢

同時也拉低了來廣州打工的預估成本

(圖:Qnil-linK圖蟲創意)▼

嶺外來客

據相關統計顯示,廣州大部分城中村流動人口數量爲本地居民的5-10倍,有些甚至在15倍以上。大量內地南下的打工者們,紮根廣州的第一站往往就是城中村。

在這個城市的“模糊”地帶上

每月幾百的租金,便可在廣州追夢亦或餬口

(圖:6_Wyatt / 圖蟲創意)▼

如天河區棠下村,當地原住村民人口只有2萬多人,卻“蝸居”了近30萬外來務工人員,輻射大半個中國,涉及社會各個行業。

石牌村作爲崗頂這個華南區域最大的IT產品集散地,爲數十萬IT從業人員提供低廉的食宿和倉儲條件。

冼村裏聚集着白天忙碌在珠江新城CBD豪華寫字樓的年輕白領們、新興創業者、小商販等。

冼村作爲廣州CBD最後一箇舊改項目

如果沒有拆遷,或許還會是無數“廣漂”聚集的地方

(圖:MaIPR / 圖蟲創意)▼

外來打工人員的進駐,打破了原來城中村一族一姓居住的格局,也讓城中村的“村”模式徹底被衝散。原本農村人情社會的基礎在於固定的鄰里關係和知根知底的信任,而外來人大量進入城中村,增加了人口的流動性。原本昔日朝夕相處的鄰居變成了陌生之客,鄉村氣息的生活方式也就開始了轉變。

彼此相依,卻不相往來

(圖:足跡遍竹鄉 / 圖蟲創意)▼

城市要規範化,城中村也註定要改革,甚至被清除。比如城中村中一直被人詬病的建築凌亂、密集,採光和通風等問題,以及無時無刻不籠罩在城中村上空的火災隱患,已經成爲了廣州城市發展的痼疾。

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一是規劃不合理,二就是村民私自亂建。

各類安全隱患和複雜的人口流動

是城中村治理的“心頭病”

(圖:心靈浪子 / 圖蟲創意)▼

城中村的農民們失去土地之後,最簡便的經濟來源就是地租。與城市其它區域不同,他們對自己的宅基地有着可以擴建的權利,於是亂象也就隨即產生了。爲了能有更多的房屋出租,屋主們開始向上索取空間,廣州有很多看房本上是3層的建築,實際上已經有6層的高度。還有一些不那麼規範的“飄樓”,比如看一層面積是80平米,可能在二層開始有飄出去的面積,就擴充到了100平米,整棟建築顯得頭重腳輕。

“握手樓”並非如名字一般友好

居住者的採光權、隱私權基本無法保障

但溫飽大於權利

(圖:huang-子敏 / 圖蟲創意)▼

城中村中,普遍一棟樓都是屬於一個家庭,這並不是說明他們祖上有多闊,而可能只是將自己原本住的小房子擴建成了一棟樓房。如果家裏祖上兄弟多,或者在改革開放之前嗅到了機會,買下更多的土地建房,那麼一個家庭有十幾棟樓可以收租也是正常的。所以說在廣州看見的穿背心短褲,拖着趿鞋的大爺,也許就是這座城市裏最富有的階層。

“讓我看看是誰來交租了?”

(圖:啦啦坂lalaban / 圖蟲創意)▼

當然,這種不規範搭建的房子是需要整治的,但對於市政部門來說,這卻是一個困難的問題:

買斷拆遷,成本太高,大部分開發商都很難負擔得起;勸說拆遷,城中村利益錯綜複雜,基層幹部許多都與屋主有着親緣關係,行政命令難以下達;重建改建,涉及到違建房屋是否要予以補償,宗族祠堂怎麼處理,依然很難。

城中村的拆遷改造涉及到土地政策、

開發成本、社會秩序等方方面面的問題

並不是簡單畫一個“拆”字就能解決的

(圖:一人前 / 圖蟲創意)▼

於是,城中村的隱患,就成了人人都知道要改變,卻不知道如何改變的老毛病。

無論如何,廣州城中村目前還是一線城市中,租金最低廉的住所,讓年輕的打拼者也有了住在市中心的可能,它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這座城市的開放與包容。

是原住民的家,是外來者的家

也是城市最初的家

(圖:過長城 / 圖蟲創意)▼

參考文獻:

1.《鄉村原住民的都市想象與文化認同* ———以廣州“城中村”爲例》,儲冬愛

2.《廣州城中村的歷史變遷》,高智勇

封面圖片:Qnil-linK圖蟲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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