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異象都有因果。

34歲的基爾,長髮齊肩,是美國波士頓郊區一名普通奶爸,現實身份是金融分析員。

每夜女兒入睡,他便到地下室中,開啓YouTube直播,化名咆哮小貓,聊聊股票以及比利時啤酒。

每次直播收尾,他都會掏出一個檯球黑8,搞笑地讓黑8預測股票走勢。

幾周以前,他第三個身份被世人所知——

他是美國股市風雲人物,千萬散戶帶頭大哥,令一支垂死股票飆漲1625%,逼得富豪痛哭,空頭謝幕,華爾街一片風雨狼藉。

基爾混跡的論壇名叫“華爾街賭場”,他的論壇id簡單粗暴:幹翻價值投資。

華爾街賭場的會員來自天南海北,身份魚龍混雜,有金融大亨,有遊戲死宅,有中年白領,也有剛畢業大學生。

他們註冊後,會領到統一的漫畫頭像,頭像參考《華爾街之狼》中小李子的造型,金髮背梳,墨鏡戴起,戲謔面對人間。

一本正經的金融分析在這裏不受歡迎,取而代之的是沙雕表情包,有時候一張動圖,就能引發一場梭哈。

這裏的網友更信奉論壇的座右銘:YOLO,人生只能活一次,不如及時行樂。

論壇上的投資風格因此變得狂野,有人探討能否故意傳播疾病引發股市動盪。他們信奉永不割肉,要麼暴富登月,要麼賠光清零,人生不過大醉一場。

即便泰坦尼克沉沒,傾斜的甲板上,不妨先彈一曲末日歡歌。

去年夏天,基爾注意到美股“遊戲驛站”,他購買了該股票的看漲期權,堅定相信股票會上漲。

遊戲驛站是美國老牌遊戲零售店,是一代美國人的童年記憶,巔峯時美國所有小鎮都有一家門店,少年們在此排隊搶購遊戲,或交易二手光碟。

2019年,遊戲驛站尚有5830家連鎖店,然而因電商衝擊,線下銷量崩盤,加之新冠疫情,去年一年,遊戲驛站關店400餘家。

華爾街巨頭們,決定做空這支股票,按照做空邏輯,股價越低,他們斬獲越豐。

基爾反其道行之,他認爲遊戲驛站被低估,他連續數月,在論壇曬貼收益,引來更多散戶投資遊戲驛站。

遊戲驛站的股價因此從15美元,一路漲至39美元,1月19日,華爾街做空巨頭香櫞按耐不住,在推特上說:

香櫞會開一場直播,告訴大家那些買遊戲驛站股票的人是蠢貨的五個理由,股價馬上回落到20美元,在做空上,我們比你懂得多的多。

傲慢語句,引發論壇怒火,基爾等網友開始號召大家買入,許多散戶不看股票走勢,只因童年回憶和憤怒情緒,大批買入。

1月22日,遊戲驛站股價飆升78%,收盤價65.01美元。3天后,遊戲驛站股價飆至483美元,單週漲幅400%。

散戶掀翻機構,韭菜磕碎鐮刀,華爾街的劇情開始超出想象。1月26日,遊戲驛站股價單日飆升92.7%,馬斯克下場支援,發推特稱“做空就是詐騙”。

失控之初,香櫞尚在嘴硬,創始人稱“一羣憤怒暴徒在過去48小時犯下了多項罪行”。

然而7天之後,從事做空20年的香櫞宣佈,以後放棄做空研究。

香櫞尚可轉型,而另一家巨頭梅爾文資本,因散戶暴走華爾街,鉅額虧損超53%,只能借款續命。最多時,它單日虧損16億美元。

散戶們的狂歡仍在繼續,華爾街的規則已難約束。

1月28日,美國多家券商,限制散戶交易,甚至使出關閉服務器,刪除股票代碼等非常手段。

服務器恢復之後,券商定下規則:遊戲驛站的股票,只能賣不能買。

憤怒的散戶給券商軟件留下10萬條差評,並組織集體訴訟。電臺主持人聲援:這是精英對平民壓制,“只因不能用他們的方法賺錢”。

2月3日,遊戲驛站股價已從高峯處,跌回至92美元,基爾一夜損失1360萬美元,但他說:一股也不會賣。

華爾街賭場上的網友,早已習慣了賭桌風雲,他們說:

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讓一個億萬富翁在全國電視上痛哭流涕了。

有人在回貼中,引用了《蝙蝠俠:黑暗騎士》的經典臺詞。

電影中,小丑在海邊廢棄倉庫內,點燃小山般的現金,告訴黑幫頭目:

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傳遞一個信號。

風暴最盛之時,紐約時代廣場屏幕亮起,打出“遊戲驛站暴走”,有人提出“重新佔領華爾街”。

所有故事,都有十年前那個秋天的影子。

2011年,一家名叫“廣告剋星”的社會活動網站,發起活動“佔領華爾街”。

網站給出佔領理由:佔總人口99%的美國大衆,對於僅佔1%富豪的貪婪和腐敗,再也無法忍受。

這個理由出自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的文章:

過去10年,上層1%人羣收入激增18%,中產階層收入卻在下降。最近幾十年來美國的經濟增長,還有其他好處,都流向了金字塔頂端的人羣。

事實上,99%也不是諾獎獲得者首創,最早出自《1984》作者奧威爾的信件:1%的人,永遠不知道剩下99%人的存在。

9月17日,抗議活動開始,網站貼出海報:華爾街標誌銅牛背上,平民跳起芭蕾。銅牛身後,大霧瀰漫,人影憧憧。

那霧氣是次貸危機的陰影,而那些人影,是當年失業的人們。

加州的老婦因四個子女失業趕來,佛羅里達的酒吧招待被海報觸動趕來,加拿大女孩專程飛來,只是因覺得機場改簽費過貴。

隊伍中,多是30歲以下年輕人,其中不乏名校畢業生,他們因次貸危機,揹負學生貸款,又捲入失業浪潮:

“全國都在裁減教師,在我的家鄉波特蘭,一堆博士、碩士和大學畢業生搶一個咖啡店的咖啡師工作”。

天南海北的人聚集華爾街,一如十年後的散戶蜂擁論壇。十年前那次,許多人帽子上插着標籤“我們是99%”。

然而,聚集之後,抗議活動很快變成無厘頭狂歡,大量樂隊加入,人們擊鼓高歌。

唱得最多的歌,是馬文蓋伊的“What's Going On”,歌中唱道:

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世界爲什麼會這樣

面對一個沉重框架,人們空有憤怒,也只餘迷惘。

十年前的抗議活動,最終在美國警方清場下告終,《紐約時報》點評稱:他們什麼都沒有改變。

然而,改變藏在之後的脈絡中。參加活動的許多人,四年後成爲特朗普信徒,支持英國脫歐,影響世界的走向。

那些振翅而起的黑天鵝,起飛地點,在十年前的華爾街。

數天前,網飛宣佈,散戶對戰空頭事件將拍成電影,基爾等散戶成爲主角原型。

然而,華爾街賭場的散戶們說,他們不是什麼史詩大戰主角,“我們只是試圖把我們這代人手中這副爛牌打得最好的普通美國人。

有人在論壇上發了公開信,致香櫞、媒體以及嬰兒潮一代。

此前,美國媒體總結,這場散戶大戰,其實是“世代之爭”,是出生1980至1995的Y世代,挑戰出生1945至1965的嬰兒潮一代。

出生在二戰後的嬰兒潮一代,重疊着時代鉅變,1990年,他們平均年齡35歲時,已擁有美國21%財富。

而親歷世紀之交的Y世代,又被稱爲千禧一代,他們享受和平紅利,也面臨固化世界,2019年統計,他們只擁有美國3.2%財富。

Y世代也是擁有外號最多的一代,西班牙稱他們是丟失一代,德國稱他們是也許一代,瑞典的叫法是冰壺一代:前路障礙重重,只能規定行進。

《大西洋月刊》稱,Y世代是迷失一代,參與了科技繁盛的開始,又陷入上升艱難的迷局。

Y世代的虛空中,橫亙着一條繁華又沉重的華爾街。

2017年,瑞信報告稱,全球超3600萬人爲百萬富翁,但僅佔世界人口不到1%;兩年後,全球2153個富翁身家已相當於46億人財富總和。

重壓之下,Y世代開始了條框內的生活。

他們是韓劇《天空之城》中的攀爬白領,是美劇《無恥之徒》中的打工青年,是失落的平成廢物,迷路在日本的燈影中。

韓國電影《寄生蟲》中,所有故事都發生在一棟豪宅。豪宅分一樓、二樓、地下室,三個空間,三個世界。

當草坪上奏起華爾街樂章時,地下室內滿是Y世代塵埃。

《寄生蟲》導演奉俊昊做過調查,片中的豪宅售價1712.1萬美元,按照韓國人均收入,想買這棟房,普通人需547年。

所有這些潛因,最後催生出華爾街的散戶大戰。

大戰時,有人在論壇轉載新聞,疫情期間:美國650位億萬富翁,29位財富翻番,媒體爲貝索斯發明了新詞centibilionaire,專指財富超1000億美元的個人。

與之相對,同期美國有2000萬人失去工作,1300萬人面臨失去救助金風險。

散戶的咆哮因此而起,而這將是一系列異象的開端。當規則被打破,類似故事將持續上演。

1月29日,美國證交會總部大廈前,站着一名來自“華爾街賭場”的抗議者。

傳說中的大部隊並未到來,他不在意,舉牌一陣後揚長而去。

他孤身一人,但長街上滿是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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