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每一年還是期待着春節的。期待那一刻的鐘響,期待那一瞬的爆竹,期待燃破黑夜的煙火,期待那不同尋常的熱鬧。那一刻似乎開啓了什麼,使人心中充滿着悸動。

雖然只是一瞬的悸動。

許多天的準備在那一刻爆裂、升騰、怒放、繼而凋逝。倒不是說這一切沒有意義,只是意義留存不久。

一切都是如此熱鬧,但也是如此空虛。

我站在窗口望着奮力越出鋼鐵叢林的絢爛煙火,接二連三,照影被擦得剔透的窗臺。如此的熱烈而缺乏溫度,如此的聲張又難以察覺。

可能只有孩童還在等它的出現,可能對孩子來說,這些就是春節的全部。有人和他一起放煙花,有人做好飯菜在等他。平時見不到的人今天都聚在一起,大家都笑呵呵的。真好。

倒不是說鋼筋水泥就是冰冷,我只是覺得那些陳舊的泥木磚瓦更能留得住人。

我並不是城市裏的飄絮,我也曾有一段根。其實這樣說也不太準確,我沒有漂泊異鄉,沒有隔親千里,我只是在同一座城市中換了一個生活的地方。我現在的家也是家,卻再也容不下偌大的一家人。

我對春節的印象與老屋是分不開的,甚至可以說我對春節的所有理解都基於那間老屋。

我家的老屋不算大,很典型的滇西民居。二層小樓,一個小院,質樸無華。

靠北邊是一間廚房,用保山話講叫竈房。我家的竈房一年裏只在春節前後才能派上用場,老式的竈臺連着煙囪,炒菜時還能順帶燒水,龍頭裹着卷泛黃的紗布,綠漆掉得七七八八,它總是擰不緊的,熱水一滴滴往外滲。我爺爺奶奶用不慣太陽能裏的熱水,做飯時總會燒上一兩壺備用,即便後來有了電磁爐,他們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我以前總是不太理解這個行爲的,竈臺燒出來的水在我嘗來有股煙味,喝起來很難不懷疑裏頭沒有落進草木灰,但他們似乎要的就是這個滋味。一份帶着木材原始氣味的滋味。

用柴火做出來的食物始終是與電力加工出來的有所不同。這種差別很細微,也很微妙,它更像是一種只可意會的情感。有人叫它鍋氣,有人叫它煙氣。單從名稱上就會讓人聯想起一些東西,比如成堆的木柴,比如焦黑的鐵鍋,再比如盆盆相連的流水席,還有人羣。

那份喧鬧親近彷彿蘊含在泥土裏,隨着時間緩慢長進木質紋理,滲透到每片枝葉中,當它燃燒時便無聲昭示着彙集。

縱隔千里不見親,年年今日有相逢。

人們對於“喫”這個概念的執着,等同於對“團圓家和”的深信。很多時候更像是打着“喫”的名號,創造着一年不止一次的重逢。每到這個時候,喫的是什麼,似乎也變得不再重要,單是“重聚”就已是尋常覓不着的味道。

我至今還記得“除夕”的模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它已經在我腦海中形成定式,一個保持了近二十年的習慣,一份將近二十年的老味道。老屋還在時,每年的春節前夕爺爺奶奶都會回家,鍋碗瓢盆都要帶上,我爸沒買車時就用摩托拉,一趟一趟往家運,後來有了車,後備廂乃至後座就被各種雜貨塞得滿滿當當,壓得底盤都往下落。

早些年村裏還沒修路,車子開不進去,只能停在村口的佛寺外,進家走的都是土路,凹凸不平,坑坑窪窪,卸貨只能靠人搬。土路兩側的院牆大都還是夯土牆,一人高的地方多少有些斑駁,孩子能夠得到的那些土磚多數帶着孔洞,拿手指一撥直往外掉土。

爺爺奶奶回家時一般都是夜裏八九點鐘。他們從當天下午三四點就開始收拾,帶着我姑媽把整個店鋪裏裏外外擦洗一遍。洗去一年的陳,迎接來年的新,所有辛苦皆隨流水去,日出後,該是倉滿糧米依舊白。

搬東西總是要一家人集體出動的,表哥是主要勞力,我從小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頭跑,這種時候自然也不會缺席。他向來是一人包攬所有物品,我頂多是去提衣服的。但我的主要任務是給他照路,村路上沒有路燈,只能依靠手電。

我至今記得那條村路是狹長的,兩邊被土牆阻擋,牆下長滿豬草,我們提着東西一路走過,牆的那頭雞鳴狗吠。我記得哥哥會一直在我身後,我記得走過小路能隱隱聽見電視的聲響,我記得路邊瘋長早已無人在意的豬草,我記得我手裏的亮光白過月光,

當爺爺奶奶回家後,我家那扇紅色的大門就很少會關上。我從小就覺得自家的大鐵門比任何一家都要好看,沒有哪家的紅漆會比我家的紅,即使自我記事起它就已經呈現出氧化後的橘紅。我自認爲它是最容易被認出來的,任誰進到村子都不會走錯。

春節期間,老屋裏最濃重的兩種味道就是香火味和飯菜味。清早起牀就會看見有人端着大托盤進到堂屋祭祖祭菩薩,然後到院子裏燒紙,在香燃盡前的時間裏有一搭沒一搭的和爺爺奶奶閒聊。火盆裏的香火一早上也不會斷,就像竈房裏燃燒的柴火一樣擁有着長久的生命。

竈房裏的煙一時排不出,便會順着木門往院子裏飄。它常常會與院子裏的香菸融在一起,凡食仙壽,宗祖兒孫,大抵都是人間煙火。

我爸買年貨都要晚一些,春聯、門神一類甚至會在除夕當天置辦。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跟着他一起上街,特別是過年的時候,我們出門都是悄悄的,早點也是到街上喫,回來時飯菜多半已經做好,如此小心翼翼,以至於現在回想起,我都懷疑他是不是爲逃避做飯而故意爲之。

我爸上街向來只騎摩托,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冷。或許能夠躲在爸爸身後就永遠不會覺得冷。

春節的街道不出意外的冷清,卻又透着一種熱鬧,四處可見的大喜紅,人們迴歸靜懶,一切都是那麼慢,所有人都很和氣。房屋遮蓋下的陰影冷得泛白,一步之遙就是陽光。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能曬到太陽,故而不急不躁,相逢一笑。

選完春聯就要選煙花,這是固定項目。煙花店裏的大桶煙花從來不會納入孩子的選擇,排場是大人的事,孩子要選的是興趣。我每年買的煙花都不一樣,什麼類型也都嘗試過,只有煙花杆是我的唯一固定。小時候喜歡扮哪吒、做孫悟空,塑料刀劍不知玩斷多少,可這紙質長杆一直是心頭好。它是最簡易的煙火,單一的顏色,並不脆亮的聲響,但點燃它就會有期待,它和我一樣小,卻能真的飛到天上去。它比星辰多一分色彩,比燈火多一個聲音。這樣的煙火只屬於我,它不是慶祝節日的限定節目,它只是我親手放出的小小煙火。

若此時出去走一圈,家家門前皆是油香,滿地紅紙屑,帶着新年的無盡期望。

土牆不高,掩不住舌尖五味,鞭炮陣陣,恰如此時心聲,迎來送往,萬物初成,人們在新時光中延續着舊俗,將最深刻的情感融進最平凡的舉動。老屋雖老,承載着三代人的時光,紅門兩扇,見證着家族的興旺。親人相伴,福合亦才長久。

那一間間木樑青瓦包裹着我的童年,自那年之後永遠珍藏於地下。青草衍覆,流轉光華,關於生命的部分將如春風般生生不息,時間長河將衝撫誰也不曾想象過的別離,再多的不捨也只能留給月夜,我知道所有的所有將在午夜夢迴時重演相逢。到那時我的鼻尖仍將縈繞被煙火氣浸透的木香,我將回到那些被單調煙火開啓的新年過往。

稻米流肥、人畜興旺,這是最質樸且理想的願景。人皆草木,不離田土。人們在大河之畔集聚,因泥土而彼此相依,同撐樑柱跨過千年歲月。親以羣合,聚團方圓。

抵不過歲月的終將化爲流水,而人們將帶着過往的滋味迎接新的征程。五味調和纔是歲月,留在回憶中的總是更多的甜。

文:刁悅萌

圖:張四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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